满天星酒店的法人代表虽然是那位陈总,具体经营人却是钱惠芬,她是负责承包 的经理,盼盼被逼着卖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这种事?啊?亲姑妈逼自己的亲侄女卖淫?”
“也不好这么说,钱惠芬当时并不知道盼盼是她亲侄女,再说,盼盼长得人高马大的, 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我和钱惠人不是没想过报案,可他爹他妈都跑 来了,他爹快八十岁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让我咋办?”
“怪不得他们愿意赔偿五十万呢,孙女士,你……你该让他们赔一百万!”
听到这话,孙萍萍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面前这位马厅长看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 坏人,既有正义感,又通情达理,估计不会抓着女儿盼盼五十万赔偿费的问题做钱惠人的文 章了。当然,也不免有些后悔,觉得当时自己心太软,没让他们赔一百万!其实就是一百万 ,他们也该赔,马厅长都这么说了!如果当时真让满天星酒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愧疚也 许不会那么深,就没有后来四十二万的事了。四十二万是钱惠人主动给的,也就是因为那四 十二万,钱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马达却又说:“就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那个姐姐钱惠芬也还是要抓的,她涉嫌组织 卖淫和强奸罪!谁说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钱惠芬抓起来一审就清楚了!”
孙萍萍一怔,“马厅长,这……这你们最好先征求一下钱惠人的意见!”
马达手直摆,“征求钱惠人的意见干什么?这事与钱市长无关了!”
孙萍萍的心又提了起来,“钱惠人就这一个姐姐,弟俩关系一直很好,钱惠芬这些年也 不容易,再说,她现在也挺后悔的,年年来看盼盼……”
马达严肃地说:“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只要调查属实,就得依法处理,这没什 么好说的!”说罢,把谈话记录拿到孙萍萍面前,“孙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们记错了什 么,请你当面提出来,如果没错,就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孙萍萍把谈话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愿签字,带着哭腔说:“马厅长,你看看这 事闹的,钱惠人的事说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这不是作孽吗?”
马达生气了,“作孽的是钱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为一个十三岁受害少女的母亲,你 有保护女儿的法定义务,也有配合我们查清事实的义务!如果你今天真不愿在这里签字,我 们只好让有关执法部门请你到汉江省去签字了!”
孙萍萍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含着眼泪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马达和他手下的两个同志又到她家来了一趟,把盼盼这些年来在精神病院看 病的病历全复印走了,还和她女儿盼盼东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让孙萍萍没想到的是,这位小 气的厅长同志竟大方起来,给盼盼买了花花绿绿一大堆礼品……
周梅森《我主沉浮》
二十六
马达是突然闯进来的,也许敲了门,也许连门都没敲,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赵安邦当时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和钱惠人通电话,谈文山上市公司重组的事。迄今 为止,文山仅有的四家上市公司全戴上了ST帽子,个个资不抵债,其中山河股份很可能会在 今年年底以前摘牌退市。赵安邦要求钱惠人和文山市政府务必重视一下,加大政策支持力度 ,力促这四家上市公司尽快进行实质性的资产重组。
钱惠人在电话里叫苦连天,说是政策支持不等于包办代替,这四家上市公司早已金玉其 外败絮其中了!一次次玩重组游戏,一次次坑害股民,玩到今天,可以说是糟糕透顶,公司 的优良资产都在这种重组游戏过程中被控股股东掏空了。
赵安邦忍着一肚子恼火,做工作说:“钱胖子,你是谁?你是‘钱上市’嘛,现在又在 文山做市长,可以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从头搞起嘛!具体怎么搞,我不管,你办法肯定比我 多,我只要一个结果,文山四家公司反正要保住上市资格!”
就说到这里,马达推开门探探头,自说自话进来了,还叫了声“赵省长”。
赵安邦冷冷看了马达一眼,对着电话继续说:“文山经济欠发达,好的股份制企业本来 就不多,这四家上市公司真在你钱惠人手上全军覆没了,你脸上也无光吧?”说到这里,草 草结束了通话,“行了,钱市长,不说了,就这样吧!”
放下电话,赵安邦仍没理睬马达,径自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了。
马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赔着笑脸说:“赵省长,对不起,影响你工作了!”
赵安邦没好气地说:“谈不上影响,听你马达的汇报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过,要按 规矩来,我办公室不是旅游胜地,就算是旅游胜地,也得导游领着来!”
马达不无窘迫地解释说:“赵省长,我先去了秘书一处,林处长不在,有事出去了,你 这门又半开着,我……我就进来了!本来想约一下的,可……可是……”
赵安邦不客气地打断了马达的话头,“别解释了,以后注意就是!说吧,马副厅长,你 突然闯来,又要汇报什么大事啊?”说着,收拾起了桌上的文件包。
马达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一下!”可他还没汇报,就见赵安邦在 收拾文件包,有些不安地问,“哎,赵省长,你是不是还有啥事?要出去啊?”
赵安邦讥讽道:“马副厅长,我的工作安排就不必向你通报了吧?”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你是领导,别对我这么连刺加挖的好不好?今天这个汇报也 不全是我个人的意思,省委于书记也要我汇报嘛!”
赵安邦不由地警惕了,“是不是钱惠人有突破了?”
马达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是别的事,当然,和钱市长也有关系!”
赵安邦坠入了五里云雾中:是另外的事,却又和钱惠人有关系?怎么回事?据监察厅齐 厅长说,这几天马达带人去了趟深圳,是不是真查出了点啥?这才指了指沙发,让马达坐下 ,“那好,马副厅长,你就长话短说吧,我马上还有个会!”
马达摊开笔记本,急忙汇报起来,从调查钱惠人私生女盼盼五十万赞助费的线索,说到 盼盼被省城遣送站非法收容,被满天星酒店嫖客奸污。说到最后,马达神情激愤,拍案而起 ,“……赵省长,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真是触目惊心啊!”
这岂只是触目惊心?简直是石破天惊!赵安邦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是发生在汉江省, 发生在经济大市的市长钱惠人身上的事实!便黑着脸问:“马达同志,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 当真了解清楚了?你敢保证这都是绝对真实的吗?”
马达拿出了在深圳和孙萍萍的谈话纪录,“赵省长,你再看看这个吧!”
赵安邦接过谈话记录看了起来,越看心里越难受:这个小盼盼他是见过的,那么单纯可 爱,因为历史原因成了私生女,本来就够痛苦的了,竟又在十三岁花季碰上了这么一场灭顶 之灾!他这个省长该当何罪?一九九八年八月,当这一罪恶发生时,他已经是常务副省长了 ,怎么就官僚到了这种程度?怎么就没发现他手上的国家机器出现了如此严重的问题?!一 个女孩子,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公民,在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只因为没带 本来就不应有的身份证,竟被堂堂国家机关的收容站以收容的名义抓走,五百元公然卖给了 涉黑酒店,天理何在?良知何在?这仅仅是一个小盼盼的遭遇吗?这么多年来,类似的事件 还有多少?!
还有钱惠人,也不是东西!党性、原则、良知、亲情看来全丢光了!面对发生在自己私 生女身上的这起严重刑事犯罪,竟忍气吞声就算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就算公开了私生女的 事实又怎么样?怕影响自己的进步是不是?乌纱帽当真这么重要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重 要?更严重的是,由于钱惠人在罪恶面前的忍气吞声,使得这种罪恶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从 某种意义上说,钱惠人背叛的不仅是她女儿盼盼,也背叛了党和人民,已经涉疑包庇罪犯了 !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说句心里话,他宁愿钱惠人贪了这五十万,也不愿看到现在这种可 怕的现实!
马达也说起了钱惠人和那五十万,“赵省长,我向于书记汇报时说了,在这五十万的问 题上,钱市长真是清白的,没让满天星酒店再多赔点钱就算便宜他们了!”
赵安邦放下手上的谈话记录,“那么,华北同志怎么说啊?”
马达道:“于书记开始有些不同意见,说就算赔偿也不能收人家五十万嘛,我就把掌握 的情况都汇报了,钱市长的女儿盼盼不光是被糟蹋了,还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精神已经失常 了!医院这些年的病历都在,我也亲自到他们家察看过的!于书记看过小盼盼的病历后,也 没再说别的,明确表示了,这五十万的事到此为止!”
赵安邦压抑不住地吼了一声,“既然到此为止,还向我汇报什么?啊!”
马达赔着小心道:“哦,于书记说,从这起孙盼盼事件看,遣送系统问题不少,要我向 你和省政府有关领导汇报一下,听听你的意见,看看该怎么整顿?”
赵安邦桌子一拍,怒道:“这不仅是整顿的问题,要抓人,该抓的全要抓,该杀的还要 坚决杀掉!像钱惠芬和那些嫖客,不抓不杀行吗?要除恶务尽!”
马达连连点头,迟疑片刻,又道:“赵省长,该抓的已经开始抓了,我从深圳回来后, 向省政法委和沈书记做了个紧急汇报,沈书记很重视,指示省公安厅挂牌督办,就在昨天下 午,钱惠芬先落网了,听说是在文山市政府门口落网的!”
赵安邦心里又是一惊,“怎么回事?这种时候,钱惠芬还敢去找钱惠人?”
马达道:“具体怎么个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据公安厅的同志说,钱惠芬是在见过钱市 长之后被抓的!本来想在钱市长办公室抓,考虑到影响不好没动手。现在看来,情况还是很 不错的,抓到这个钱惠芬,那些残害盼盼的嫖客也就好找了!”
赵安邦关心的不是那些嫖客,而是钱惠人:钱惠芬是昨天下午见过钱惠人之后被捕的, 这就是说,他今天和钱惠人通电话谈文山上市公司重组工作时,钱惠人已经啥都知道了!这 个分析应该不会错,他姐姐钱惠芬会把情况告诉他,已说出真相的昔日情人孙萍萍也会把情 况告诉他,他倒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过程中竟那么沉着 镇定,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钱惠人是不愿给他这个老领导添堵添乱 ,还是冷酷得丧失了人性人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不是就真正了解了这位叫钱惠人的老 部下呢?令人深思啊!
马达却替钱惠人说起了好话,“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调查钱市长的经济疑点,会带出 这起刑事案件!钱市长也真是有难处哩,我现在挺同情他的……”
赵安邦一下子发作了,“同情什么?钱惠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有立场,有人格吗?能在 这种严重的刑事犯罪面前闭上眼睛吗?不论有多少难处,多少理由,都决不能这么做!这是 党纪国法不允许的,也是我决不能容忍的,我会和他算账的!”
马达不太服气,怔了一下,说:“可……可钱市长总还是受害者嘛!”
赵安邦缓和了一下口气,“是啊,是啊,钱惠人是受害者,但却不是一般的受害者,他 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市委副书记,应该看到问题的严重性!马达,你说说看,如果这种 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能不带着女儿找到我面前吗?”
马达想了想,承认了,“那当然,赵省长,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这时,林处长敲门进来了,小声提醒说:“赵省长,开会的时间到了!”
赵安邦略一沉思,吩咐说:“找一下吴副省长,让他代表我参加吧!你再打个电话给省 委值班室,问问老裴现在在哪里?如果老裴有空,我过去谈点工作!”
马达很有眼色,马上站了起来,“赵省长,你忙吧,我也得走了!”
赵安邦也没留,把马达送到门口,拉着马达的手,真诚地说:“马达,不是你,许多严 重问题还发现不了,我这个省长没准还得官僚下去,我得谢谢你啊!”
马达壮着胆开玩笑道:“咋这么客气?你老领导以后少涮我几次就行了!”
赵安邦没心思开玩笑,心事重重地挥了挥手,让马达走了。
马达刚走,裴一弘的电话到了,开口就问:“安邦,说是你找我啊?”
赵安邦道:“是的,老裴,临时向你汇报点情况!监察厅副厅长马达调查钱惠人的经济 问题,意外查出了一起刑事案来,我听后有不少想法,要和你扯扯!”
不料,裴一弘却已知道了,在电话里说:“安邦,你说的是钱惠人私生女孙盼盼的案件 吧?我知道,政法委和华北同志分别向我汇报了!我看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啊,性质 十分严重,情节极其恶劣,甚至涉及到我们执政的合法性!”
赵安邦心里一震,“是啊,是啊,你说得太对了,这也是我的认识!我看这比哪个干部 的个人腐败行为要严重得多啊!一个残害自己人民的政权,必然是非法政权,不闻不问,麻 木不仁,任其这么发展下去,中国就要出马丁?路德?金了!”
裴一弘提醒道:“安邦,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以,公开场合可要注意点啊!”略一停顿 ,又说,“哎,你不说要过来吗?那就来吧,我现在不在省委,在省人大办公室,正在查看 有关遣送收容的一大堆文件呢,咱们先通通气,碰一碰思想吧!”
赵安邦到了省人大主任办公室才发现,裴一弘桌上堆着足有半尺厚的文件。
裴一弘指着那堆文件说:“这些文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