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一边不觉红了眼睛,心中十分委屈难受,可又不知该如何倾吐——她更是明白,自己也不该再往下说了。她们宋家现在最显赫的二叔宋谚,也就是个地方知州,和西京留守比,还差了好几个档次,在旁人眼里,多半会觉得余夫人把她接去说话,是爱了她的人品,她非但不应该抱怨,反而应该对这份青眼多多感激才对。毕竟,天下间的才子才女,她们的名气,不也就是在这一次次接见中涨起来的吗?
好在,萧禹并未觉得她忘恩负义又或是如何,他仔细地听完了宋竹的叙述,面上倒是出现了一丝笑意,稍作寻思,便略带了宽慰地道,“你别难过,我和你说这里头的缘故——余留守出身微贱,全仗着岳家扶持,方才能读书中举,他念着旧恩,对夫人一向十分纵容。可偏偏他岳家也就是商户出身,余夫人连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又遑论礼数?在东京时也不知闹了多少笑话,是个有名的浑人。她今日对你算是客气了,倒不是有心要看轻了你去。”
且不论真假,宋竹听了这话,心中倒是稍微气平了些,也是若有所思,“难怪方才三姨都不怎么搭理她。”
“正是了,你可千万别做刚才那样想,虽说洛阳大户人家的做派,有九成都是你肯定看不惯的,但只要是书香世家,行事再怎么都有分有寸。你瞧你在颜家,就是旁人要刻薄你,不也得遵循一定的规矩吗?只要规矩还在,你这样名儒世家的姑娘,肯定都是最受尊重的。”萧禹望着她认真地道,“怎么会把你当作是什么杂耍戏子呢?快别多心了。”
被他这样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宋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觉,又仿佛萧禹说的,就好像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可信,她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心中倒是稍微开朗了一些,勉强露出一点笑来,轻轻点了点头。
萧禹见她如此,神色这才松懈下来,他偏头想了想,又沉吟着道,“不过,余夫人以前对谁无礼,也不关我的事,今日犯到你头上,那就是她倒霉了。你且等着,今日的事,我记在心里了,待我回东京以后,一定为你出了这口气。”
宋竹被他这一说,心中思绪奔涌,一时想:“这人原来如此睚眦必报吗?这样的事也要记到几年后回东京?”
一时又想,“什么叫做我且等着,他记在心里了。我是被她冒犯了不假,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忽而又想起来,“余留守对我总算十分客气,若是他被牵连了,似乎又有几分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她忙道,“算了,终究是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又何必记上几年?再说……余留守总算也挺有良心的,没来个富易妻、贵易友……你便别和他们为难了吧。”
萧禹冷笑了几声,并不说话,宋竹看了,哪还不知道他没听进去?她赶快说,“我说是真的,虽说余夫人对我不客气,但余留守却又还好……”
说着,便把余留守的一些行动说给萧禹知道。
萧禹听了,倒是又露出坏笑,嘿嘿笑了几声,方才道,“哦,这么说,余夫人倒真不是诚心要欺压你了……连余留守都特地进来见你,我看啊,他们是看中了你做新妇了。”
“你怎么嘴里老不脱我的婚事?”宋竹真有些不自在了,她恼怒地白了萧禹一眼,想到自己在山道上对他发的那通火,更是平添了许多生气,“我知道我落了把柄在你手上,被你看破了……可你也不能老这样说我吧?”
她压低了声音,又道,“……就是要说,也得看看场合啊!”
萧禹倒是没继续取笑她,而是正容说道,“我不是笑话你……”
正说着,彩楼上忽然爆出镇天喝彩,完全把他的声音淹没——原来是龙舟到了终点,又是西城赢了。这一轮已是终局,西城三战两胜,赢了今年的比赛,因此一排彩楼都是欢呼雀跃,彩声不绝。
宋竹和萧禹面面相觑,却是都有了几分无奈——本身彩楼上就很嘈杂,两人要维持音量较低,还要被对方听见,已经不易,现在倒好,完全没机会再说下去了。
眼看热闹稍歇,众人纷纷回归原位,萧禹只匆匆和她说了一句,“明日再和你说。”便钻回了屏风那面,宋竹跟着范家姐妹一道回了座位,心中还惦记着萧禹没说完的话。
——不知不觉,她心中已是暗暗希望,家里明日别派人过来接她……
…
第30章
这一日;宋竹是连走了几处地方;她身负宋家声名;一言一行无不是大费思量,唯恐说错一句话;甚至是做错一个表情;都使得旁人对她乃至对宋家的家教产生怀疑;这一整日地劳累下来;回了刘家以后连话也不敢说了。好在范家的确就是把她接去说说话,并没什么明争暗斗的事情,她粗粗和刘张氏说了,刘张氏便忙打发她去安歇。
从宜阳到洛阳;路途不远,若是家里有人来接;也可能是头天晚上才到,也有可能是第二天及早出发,宋竹当晚睡前没听说家里来人,早上起来也没见哥哥或是叔叔在屋里坐着,便知道宋家大概意思是有乳娘和车夫带着就已经足够了,横竖几十里的路,又在洛阳附近,也不至于就不太平到非得要人来接的地步了。
话虽如此,刘张氏却不大放心,正好刘家长子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足以在外走动,刘张氏便让他今日告假不去洛阳国子监,而是送宋竹回宜阳。宋竹这里才道,“可不要耽误了大表兄的功课,就这么短短的路,我就自己回去就姓了,三姨你别担心。”
她正说着,外头便来人禀报,“萧家三十四哥来寻三娘同路回家。”
这话听着暧昧,但传话的仆妇倒是心安理得,众人也都不觉得什么:第一宋竹还小,第二两家通家之好,且萧禹本就和宋竹是同路来的,如今同路一起回去也不算什么。再加上刘张氏多少也和乳娘聊了几次,又接了姐姐的信,心中对于一些事情也是有数的,闻言便笑道,“那也不是外人,不好失礼了,让他进来说话吧。”
刘家本没女儿,宋竹也是无妨的,因此萧禹顺顺当当地就进了内堂,和刘张氏问了好,便坐在下首受了刘张氏招待的茶汤。
宋竹之前几次见到萧禹,他都穿着十分华丽,唯独有两次在学堂里遇见,他才穿上了朴素的布衣,今日也是一样穿着淡红罗袍,戴了玉冠,毕竟是被美饰装点,更显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虽然年纪还不大,青葱少年气息未退,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即使是她,心中也不能不承认:和她的几个哥哥比,萧禹起码在外表上是一点都不逊色的……
也许是因为如此,刘张氏就很喜欢他,轻易允了就让萧禹带宋竹一行人回去,自己也不派儿子。又还问萧禹吃过早饭没有,听说吃过了,且特地让家下人带了些鲜果点心,让他们在路上吃。
萧禹来得其实不晚,进来坐了一回,再出去时太阳才刚刚升过房顶,一行人还和来时一样,宋竹和乳娘坐在车里,车夫赶车,萧禹和他那随从一人骑了一匹马,在前头带路。——只是宋竹看到那随从手里还牵了另一匹马的笼头,心中不由暗暗纳罕:这又不是长途跋涉,要珍惜马力,也就是那么几十里的山路而已,放开来一个时辰就能跑到了,至于还要带马来替换吗?
也还好赶了个早,车行没多久就出了洛阳城,官道上行人也不多,速度跑得起来,没有多久就看到了五里亭,宋竹正隔着轻纱看着外头的景色,又拿扇子死命扇风,便觉得车行渐缓,慢慢地停了下来,只听萧禹在外问道,“三娘妹妹,车里热么?”
过了端午就是夏天了,车厢里为了防尘土,虽然拉开竹帘纳凉,但到底蒙了一层白纱,其实还是闷不透风,倒是在外头马上还能吹到点凉风,宋竹一听萧禹这话,眼睛便是一亮,她期盼地看向乳娘,都把乳娘给逗笑了。
“想要骑马就出去吧。”乳娘对宋竹一向是有求必应的,更何况这等小事?说着,就拿起帷帽给宋竹戴上了,又道,“只是不能跑快了,千万别出事。”
宋竹反倒是有些扭捏,低声道,“也许三十四哥就是问问呢……”
话虽如此,但都到了这时候,她哪还能不知道,这第三匹马就是为她准备的?萧禹只怕是早就打算好了,才从范家又多牵了一匹马,想来是她上回和他换着骑马的事,让他记在心里了吧。
宋竹心里,就像是听母亲说萧禹为她准备了银钱买衣衫时一样,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略略欢喜,又觉得他有些太过僭越,这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滚来滚去,倒使得她有些不愿出去了。若非想到昨日萧禹说了,有话要和她说,她真有心窝在马车里,不出去见萧禹……
便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心思有些古怪了,宋竹没等乳娘说什么,便深吸一口气,不再矫情,猫着腰灵巧地钻出了马车,车夫为她放了小几子,她稳稳重重下了车,含笑仰首对萧禹道,“多谢三十四哥为我准备马匹。”
“三娘妹妹太客气了。”萧禹其实是心细如发,看来昨日喊她粤娘,无非是为了戏弄她而已,现在官道上,他就丝毫也不肯叫宋竹的乳名,他翻身跳下马,从那侍从手里接过了另一匹马的缰绳,笑着说,“我的那匹是牝马,性情温顺些,你上回也乘过的,这回就照旧乘坐吧。”
说话间,已经是利落地跳上了新马的马背,倒是连客气的空间都没留给宋竹。
宋竹至此,不能不承认萧禹实在十分体贴,她心里那股怪怪的感觉又回来了,且喜有帷帽遮挡,自忖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她感慨了片刻,便收视心情,翻身上了马。
若说宋竹有什么灵巧胜过兄弟姐妹的地方,便是她自幼身体康健,不论是骑马还是射箭,都是一学便会了,她本人且也都是颇为喜欢,这一上马,乱七八糟的心情仿佛就被风全吹走了,只觉得高踞在马上,连风景都好看多了,要不是养娘叮嘱在先,萧禹和那侍从也都不曾放开脚步,她真想催着马儿好好跑一跑才高兴。
一行人照旧是拉开了一个较长的队伍,车夫赶着车,乳娘也坐在车辕上吹风,落在最后,萧禹侍从居中照看马车,至于萧禹和宋竹,自然而然便跑到了最前面,让马儿小碎步跑着,两人在马背上顺着频率上下颠簸,欣赏着道路两旁的风景。
宋先生兄弟都是文武全才,宋竹学骑马也算是经过名师指点,这种马儿碎步跑的情况,其实是最考验骑手的,反而是飞奔的马儿,在它背上还更平稳些。这种时候正因为马速慢,所以左摇右摆,要维持平衡就得靠脚上稳稳踏住马镫,不然不一会儿,腰眼都能给摇酥了。然而,宋竹偷眼看了几次萧禹,却见他脚下丝毫也没有用力的迹象,整个人仿佛黏在马背上一样,怎么摇都是轻松省力,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便问道,“三十四哥,你骑术真好,可有什么窍门能教我不能了?”
萧禹笑道,“我骑术可还用说?当日……”
他顿了顿,仿佛有瞬间的不自然,随后又笑道,“当日连武先生们都是赞不绝口的,只是这骑马就得靠练,我看你姿势虽然不赖,但终究有些生涩僵硬,即使我把诀窍告诉你了,你没机会练也不成。”
宋竹听他言之有理,也就罢了,两人倒是因此打开了话匣子,萧禹和她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和人打马球的事,并说自己的骑术都是打马球练出来的。宋竹听了,心里一面想:果然没个正形,没听说大好儿郎成天马球为戏的。
——可虽然这么想,她却又觉得萧禹说的故事,不知怎么都十分有趣,虽然知道不能赞同,但听着却又忍不住入神,想要他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
从萧禹的故事里,她多少也是听出来了,虽然其雅不欲以身世为傲,但的确如范大姐所言,是极为受宠。譬如有好几次,他便差点说出‘御苑’字眼来,宋竹听多了,心里倒也猜得明白:这一位平时打马球,都是去御苑打,只怕玩伴里少不得宗室贵族,话往大了说,指不定还有太子呢……
他本是皇后亲戚,和太子亲近当然没什么不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朝中自有朝中规矩,不是进士两榜,便难入政事堂,顶了天做到枢密院已经是凤毛麟角——这是多少年来,连天子也无力改变的一条规矩,而天子无力改变的第二条规矩就是,这佞臣与儒臣,永远都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
佞臣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和天家有亲就是佞臣,如萧传中一样,虽然是皇后亲眷,但几乎并不入宫,凭自己能力考了进士的,即使有亲戚关系在,也是正儿八经的儒臣。但若是萧禹自小便常常入宫,又和太子这般玩乐,一副感情很好的样子,将来他就是进士出身,哪怕拔擢得比别人还慢呢,佞臣的名头也是跑不了的。儒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的一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便要费尽心机去争取……想走这条路的人,宋竹相信是有的,但她不信想走这条路的人会特地到宜阳来找她父亲求学。
好奇心像是一只蚂蚁,在宋竹心里爬来爬去,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萧禹要安排她骑马了——有些话就是不可能当着第三人的面问出口的,譬如她现在想问的这几个问题,虽然没什么越礼之处,但当着乳娘又或者是萧禹那侍从的面,不知如何,也总觉得问不出口。
一个是说得高兴,一个是听得用心,两人倒是破天荒在一起半日都没起纷争。来往行人听见萧禹口里说的那些个轶事,也不住报以惊异的眼神:显然亦是听出了他那非凡的身份。只苦了宋竹,有许多话想问,却又碍于正在官道之上,什么也问不出口。
不知不觉,十五里路一晃即过,前方便是这洛阳城治和宜阳县治的界碑所在,上个月那一场大雨,冲坏了能有一里路,现在界碑两侧都有民夫正在整修,只有一半路面可以过人,因此许多车辆全都堵在这里,萧禹皱了皱眉,扭头和那侍从道,“胡三叔,我和三娘先过去,到另一头树下等你们,你且在这里看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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