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说得没错,天刚刚擦黑时,去无上城易货的一众人就浩浩荡荡地回了雁荡。而为首的,正是归藏。
按理,总该假装着询问一番大殿下栖身于何处,也好继续假装着冒然登门才是。可惜,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又因着急于将川戊带走,那最后一点假装也没了冒头的机会。
于是,进了雁荡城后,归藏一路直奔草庐。只是没想,在草庐内会遇到族长身侧长伴的亲随。自然是认识的,往昔每每要探寻川巳兄弟二人的一举一动时,代为通风报信的,便是那长随。熟,熟到在草庐里碰面的瞬间归藏心头咯噔一下。
那长随,夜枭,瞧着归藏僵住的脸,眉一挑,人就咯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哟,归藏,来得倒是快。”
明明还是男人的脸男人的身,一张口却成女人的腔调,并且是熟悉到闭了眼也能说得出名号的腔调,是曾与自个儿共同效命川巳多年的夜枭,该有的腔调。
归藏忽地就明白过来。原竟是这五年的暗渡陈仓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哪知不过是得了川巳的默许。简直是贻笑大方。
想通了,归藏也没了开始时的慌乱,干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
“爷。”
“你的这声爷,我这废人可是担当不起。”川巳懒懒笑一声,不显山不露水地讥讽良久。“千里迢迢赶来这雁荡城,有何贵干?”
不过是明知故问。
清楚前主子的性子,归藏知道自个儿今儿是躲不过去了。这么想着,人反倒释然了,再开口时,也就没了忌惮。
“属下前来,是为带三爷回上京复命。”
“原来是为找老三啊。”川巳做恍然大悟状。“我还当是你这衷心奴才舍不得前主子特意前来探视,啊,是我多情了呢。不过不巧得很,老三天不亮就已经走了,难道,没去你边?”
做主子的,就是有这等好处。想要欺凌便欺凌,想要戏弄,就是戏弄。哪怕是前主子,只要生了那戏弄的心,做奴才的就没个反驳的机会。
所以,即便明知道自个儿是被欺压,归藏还是发作不得,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三爷,并没有如约去到无上城。”
“没去?”川巳蹙眉,满脸的不可思议。“这老三也真是,走了整日都不曾出现在无上城?还能死去哪?”
“属下也不知呢。”夜枭跟着摇头。
“归藏,你说,老三能死去哪?”话锋一转,川巳那点笑就变得阴测测。“还是说,能去哪死?”
归藏被逼问得瞠目结舌,半晌找不着话说。川巳却自作主张理解成不知答案,自个儿作势长叹一番,人居然就萎靡了不少。
“也是,连我都没那个幸运瞧上他最后一眼,何况是你?那老三,也当真是,死都死得那么有噱头,硬生把人逼疯了。”
归藏张了张嘴,话没出来,倒是眼珠子先掉了出来。
“三爷,死了?”
“我没说是你们逼死他的,别那么紧张。”川巳翻个白眼。“夜枭,出去打听打听,看有谁最后瞧着老三没。若是有了,就领着归藏一道去认个尸,也好回去跟老二复命不是?免得他们那头没扣着人,这边又交不出的,最后落个拿我抵命的下场。”
“那种事,约莫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想来那阿江该是瞧见三爷最后一面了。可惜得很,阿江是个哑巴,就是瞧见了,也有口难言。”夜枭跟着煞有介事。“爷,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叫个哑巴开口说话啊。”
“那倒是。”川巳点点头。
主仆二人,居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地当成了家常话来聊,也没见想起地上还跪了个七尺男儿。就是装装样子说,啊,你先跪着等我们商量好之类的话,也没那个心思开口。
听得久了,再傻的主也听出了端倪。归藏不是傻子,跪了半晌后,长手一伸,倒是把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
铮。
总算让闲扯到天边的两人回了神。
“怎么,归藏,你这是要杀了我?”川巳眯眯笑。“瞧你的剑,都抖成了筛子,可是在极力压制着登时冲上来的心?”
“爷,有属下挡在您身前呢,就是他要杀,也该先杀了属下才是。爷大可安心。”夜枭跟着笑。
一来二去的,又有了继续扯淡的味。
归藏慢慢抬了头。
“属下的剑,从来没曾想过要对准爷。”
狠狠缩了肩的男人,瞧着可怜又可叹。执剑的手也确如川巳所言抖成了筛,却独独没有指向川巳,反倒是剑峰一转里对准了自个的颈子。
“三爷没有如约前来时,属下便知,三爷是不会出现了。而属下来这雁荡城,不过是想着再看一眼。”
“看什么?看我这废人如何苟延残喘?”川巳乐。
“不能带回三爷,二爷那边属下是无法复命了。与其回到上京领了二爷的罚,倒不如…”
“倒不如临死前跑到爷跟前来做做样子死得忠贞。”夜枭冷笑着插话。“归藏,你那哗众取宠的本领还真是练到火候了。”
“我归藏心中,此生,只有爷一个主子。会做出那些个可恨事,如今已经没有颜面再说什么身不由己。只是,唯独两件,爷,属下能拍着胸脯起誓,没有背叛过。”
“哦?”川巳倒奇了。“哪两件事?”
“当年,本该是连山去牟支江畔拦下花魁姑娘的方舟,属下暗地里拦住了,一任那舟进了海。第二件事,三爷带着爷来雁荡城的第二年上,属下,亲手杀了二爷暗地里额外安插在此的眼线,只留族长一人。五年间,除了族长委派乔装的夜枭与属下通传爷的近况,属下,属下还按时捏造相同情报以做那暗线的回复。”
归藏咧咧嘴,笑得释然。
“爷,奴才今生,只认您是主子。”
话音方落,归藏反手一滑,痛痛快快抹了脖子。
☆、苦情戏
一日的光景,小小草庐里碎了两坨肉,那场景,真不是一般的震撼。
傍晚时分,当阿江或许情愿或许不情愿地挎着她的小食篮再度进了草庐时,瞧见的便是夜枭扛麻袋样扛起的另一坨死透的肉。大约刚死没多会,颈子上还有血外溢。因着倒悬,血流得更欢,哗啦哗啦地,地上成了一滩红河。
阿江皱了皱眉,坚定地转了脸模试探着走,死都不肯再看一眼。只是一脚踩进血河时,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炸了满身的毛。
“爷,您准备何时开始?现在,还是…”若有所思地瞥一眼阿江,夜枭似笑非笑。“吃过她送上的最后一餐?”
“难得她忍着不耐前来,总该把面子给足了才是。你紧着扔了回来,一道吃过才有力气。”川巳懒洋洋道。
“也好。”
主仆二人尽是说道些云里雾里的话,阿江听个云里雾里,却也知,那话,绝非善言。又不能言不能躲的,听了也只能当没听,提了十二分小心布置着饭菜,大约私心里还在盼着早些结束这磨人的差事远远逃了。
这会,甚至还在想,那出去解决死人的夜枭也快些回来才好,三人同处,总强过自个儿对着那罗刹样的人。
却没想,那夜枭,竟就一去不复返了。还是只能两人干瞪着眼,望穿草庐。
川巳噗哧一声就笑出来,连带着肩上灰发都跟着颤。
“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你吃不了。你只是能把我撕碎了。阿江心里颤。
“过来。”川巳又开始面含无辜笑。
知道横竖都躲不过,索性也不再躲。眼一闭,心一横地,昂首挺胸地就走了过去,走得颇有点烈士断腕的悲壮。
川巳瞧着,心里直乐。可真是个逗人的主,瞧着就跟瞧出戏样,想不笑都难。不过碍着面子,也没好意思笑出来。
等阿江期期艾艾地站到床前时,川巳又规规矩矩地收了笑,还一本正经地仰了脸,散乱的灰发后,独独一双眸子晶亮。
“老三在哪里咽气的?你,告诉我。”
话一出就惊煞了人。
也真是难为了阿江,枯败的脸上居然也能硬生逼出来惨白状。川巳还当不觉,眉一拧,眼一眯,竟就变得有些泪眼汪汪起来。
“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整六年,在此之前,还有自出生时便拴在一起的血缘羁绊。他只要皱皱眉,我就能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更何况,这种从此阴阳相隔的大事。他已经死了,不是吗?否则我也不会变得如此失魂落魄,连带着心都跟着抽痛。你就当可怜我,告诉我他现在哪里。求你了。”
阿江的回应,是像只受惊的兔子样远远跳开,一脸的惶恐。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要我下跪磕头才行吗?可以,一点问题都没有。”
自动曲解阿江意思的川巳,恍然大悟里就开始了折磨人样的行动。早已废掉的身躯,往日里不过是些当成尚未腐烂的肉块摆在床上。莫说是下跪,只怕想要起身都困难得很。川巳却当不觉,手脚并用着一点一点挪到床边,然后身子一歪,扑通一声里就滚下了床。这样还不够,居然作势继续爬,似是笃定要爬到阿江面前再狠狠磕了头才肯甘愿。
阿江被吓傻了,忘了动作,也忘了做些什么来阻止川巳近乎自虐样的行径,只晓得瞪大了眼看川巳在地上一寸一寸地蠕动。
川巳很是费力地扬了脸,笑得艰难。
“求你了。”
那一瞬间,阿江眼前忽地浮现出川戊曾经含笑的眉眼。微微闪烁着泪光的眸,强忍着悲伤的笑,用最谦卑的态度小声诉说着请求。同样是请求着,川戊不过是让人心生不忍,也狠不下心来说个不字。可换在川巳身上,那请求,就成了洪水猛兽,让人惊恐着恨不得远远逃开。
阿江没有逃,却也咬紧了牙关艰难地转过脸去。
“还是不肯呢。”
身后,却传来川巳嗟叹样的笑语。茫然着转回脸来,阿江吃惊地发觉,前一刻还卑微地匍匐在地的男人,眨眼的功夫竟是稳稳站起了身。就那么稳稳当当安安静静地站着,甚至还不甚在意地轻弹身上的尘土。
那趴在地上请求着的川巳,像是眼瞎的人瞧见的错觉。
“你这倔强的性子,倒跟川戊如出一辙,难怪他对你如此亲近。”
川巳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那从容的姿态,竟是比匍匐在地时还要叫人来得惊恐了。
“好奇我怎么就站起来了?啊,其实,刚刚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之所以能确定他死了,不过是因着我的体内多了个宝物,血菩提。那宝贝呵,就是川戊的命,结果,他把自己的命给了我,哪里还有活路?也当真是宝物呢,竟是不过两日光景就能让我这废人重新活了过来。”
话音方落,人已经稳稳站在了阿江身前。略低了身撩起阿江肩上发轻嗅,川巳又开始了微微笑。
“我明知道他不会离了我独自南下,也知他定会选择舍了自个性命好让我安稳活,知道了,却不阻止,甚至还权当不知。如今急着寻回他的尸首,也不过是因着他还有用处。你说,我这个做兄长的,是不是太过可恨了些?可是没办法呢,谁让我是他的兄长?”
阿江张了张嘴,脸白成纸。
随手松了把玩半晌的青丝,川巳耸耸肩,一脸的歉意。
“本来想着装装可怜博你同情了,也好骗回川戊的尸首。没想你居然能硬下心来视而不见。如此,我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你不肯说,无妨,我自是有法子让你自动送上老三的尸首。来,支起你的耳朵,仔细听。”
听?阿江愣,不知所云。只是,片刻后,那点不知就成了过眼云烟。
草庐外,开始有尖叫与哀嚎升腾。
☆、空城
只是看着,阿江忽地就有了种如坠冰窟的错觉。其实也当真是错觉,本就已经身在冰天雪地,比起小小冰窟,那冷早不知胜了多少。若真要硬说出点三两,也只能说,掉进了塞满千年寒冰的窟窿。
那凄厉的嚎叫,是满城的人发出的。是的,不是一人,不是一十人,也不是一众人,是满城的人。漫天的火光,兵器的搏杀,铺天盖地的哭嚎。
雁荡由一座饿鬼之城成功转型变成了炼狱。
明知道不能看不该看不愿看,阿江却身不由己。没错,身不由己,因为始作俑者的男人,这会就紧贴在她身后站着,冷漠的指紧扣着自个的颌骨,强迫着自己,去看。甚至,当男人矮下身来凑近耳畔轻言时,呼出的热气也变成让她惊悚的存在。
“这个,叫做屠城呢。”
阿江几近咬碎了齿。当然知道是在屠城,否则也不会瞧见那遍地的尸首嗅着浓重的血腥听到绝望的嘶嚎。知道,却阻止不了,隔岸观火的自己,罪该同诛。
“这些面似无辜的人,其实罪该万死。川戊为他们所累整六载,如今,川戊走了,他们也该随着上路才是。瞧着他们的下场,可是有助你想起川戊的归处?”
确定每字每句都万无一失地送进阿江的耳,享受着阿江的身体传来的诚实激颤,川巳很是满意地直了身,笑得满足。
“现在只是送老幼妇孺上路,你还有时间。我希望,啊,不,该说是请求,请你尽快想起川戊的藏身处,这样,说不定还能救下一个两个的男丁。”
少了钳制的阿江,双膝一软,终究还是瘫坐在地上,激起小块的雪尘。
雪夜,变成了红的。
大约为了让那刺激来得更烈些,本是藏匿于各家的屠杀被搬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似乎是眨眼的功夫,阿江就觉眼前的空地上多了很多的人。不,准确地说,是很多的死人,头。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肉块,就如同堆柴样简单自然。在那死人堆后,还有一众着了夜行衣的人,模糊了面容,独独模糊不掉执着的利刃上泛着的冷光。
然后,阿江瞧见了冬小。半跪在地的冬小,羸弱的臂膀被人高高提起了,颈子上还架着刃,却像死了一半样,动也不动的,脑袋狠狠垂了下去。
把剑架在冬小颈子上的,是夜枭。
“爷,全城老幼妇孺二百六十九颗人头,属下收了二百六十八颗。男丁一百,一颗不曾少。只这一个,属下自觉还是交由爷处置妥当些。”
川巳挺满意。
“辛苦了。”
说完,却又很是亲昵地揽了阿江的肩,笑得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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