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安将那一条大鲤鱼差不多吃尽,这才抹了嘴笑道:“原先觉得苦,吃着吃着倒也不觉得了。就像原先做田里的活觉得辛苦,慢慢的看着庄稼长起来了,倒也觉得有趣了些。”
庄善若看着许家安晒得黑些了的脸,和明朗的神情,不由得呆了又呆。
“媳妇,你发什么愣啊。赶紧吃饭,这鱼丸汤好吃,你就吃这个吧。”许家安动手将剩下的大半碗的鱼丸汤推到庄善若的面前。
庄善若应了一声,咬了口馒头,问道:“大郎,你可记得你还有个姑姑?”
☆、第189章 娇媚三姨太
月色如水。
后院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光亮,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偶尔一两声虫鸣鸟叫,倒是更显得夜的静寂。
庄善若在床上躺了许久,睡不着,便干脆披了件夹袄起身。推开房门,睡在门口的黑将军的眼睛睁开一半,待嗅到熟悉的味道后,又将竖起的头埋了下来。
庄善若踩着沾了露水的野草来到废弃的水井旁。井台上厚厚的青苔在月光下呈现出苍绿色,井边地上那蓬生长得特别旺盛的野草在月光下不动声色地又将叶子抽高了几寸。
许皎月,这便是当年为爱殉情的女子的名字。
庄善若默默地在井台边呆了一阵。
遥想二十多年前,有个伤心绝望的妙龄女子如何在这口井台前,对着同一轮明月,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然后纵身一跃,用鲜活的生命来祭奠那给隔绝的爱情。
不知道站了多久,露水濡湿了鞋袜,从脚底微微传来些许凉意。
庄善若惨然一笑,自古做女人素来要比做男人要更难上一些。她钦佩许皎月的勇气,却不赞同她的做法,怕是她生来便是一个生性凉薄的女子。
庄善若搂了搂自己的双臂,虽到仲春,可夜半的寒意还是砭人肌骨。庄善若心中一动,急急地进了柴房,弯腰,从床下探出那半坛子的梨花白,又取了一个小碗,这才又重新回到水井旁。
她启开坛子,清冽的酒香像雾气一样从坛口涌动出来。她先是倒了一碗。稳稳地用双手捧了,遥遥地敬了那轮西斜的明月,然后倾碗一洒,将清冽的梨花白洒到了废井里。半晌。井底传来滚珠落玉般的声音,转瞬又归于沉寂。
如是者三。
庄善若暗暗祝祷,权当以这三碗梨花白,就着明月的清辉,来祭奠那缕为爱而逝的香魂,只愿天下有情人莫受相思离别之苦。
庄善若心中柔软一片。她倚坐在井台旁,给自己斟了半碗梨花白。轻啜几口,一股温煦的暖流从喉咙口滑入,慢慢地沁入五脏六腑,继而达到四肢百骸。
庄善若自觉微醺,她低头看向井口,井口里混沌一片。
这半碗梨花白下肚,庄善若想起喜儿脖子上的那道深红的勒痕,暗自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也不忍让许喜儿去步许皎月的后尘。
第二日。庄善若寻了个空,避了人将喜儿的事细细地与许家玉说了一遍,末了,问道:“这件事老太太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许家玉脸色有些煞白,一时还没接受:“许德孝?那差不多是差了个辈分。”
庄善若冷笑一声:“差了两辈儿又如何,只要是有钱有势的。我看你家三婶怕是都能上赶着去。”
“我娘这段日子倒也没说这回事了,上个月巴巴地从大慈寺请了一尊菩萨过来,日日夜夜焚香祷告,连头痛的老毛病也不犯了。”许家玉为难道,“我娘原先是有个那个心思,可是你也知道,她最好面子。这会子我们家是大大不如以前了,要是让她低声下气地去求三婶,那她是万万不肯的。退一步说,即便是我娘能舍了脸面。怕是三婶也不会应允,到时候反而落得两面没趣儿。”
庄善若点头:“你说得不错。可我怕喜儿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反而不好了。到底成还是不成,终究得去试一试才知道。”
许家玉沉吟半晌又道:“不瞒大嫂说。我也试探过我娘。原先她让你住到后院去只当是赌气,这会我看她也是改了主意,寻思着给大哥再结一门亲。喜儿虽好,可终究也只能在人后伺候着。我娘还存了个糊涂心思,我听她日夜念佛,便是求着菩萨让大哥的病早些好起来——若是如此,她又哪会真的中意喜儿,不过是原先为了气气你罢了。”
庄善若听得这事有些棘手,不禁皱眉道:“我昨儿特意问了大郎,大郎却是淡淡的,也不大放在心上。”
“明眼人都知道,大哥的心思全放在大嫂的身上,哪里有空去想别人。”许家玉叹息,“喜儿的心思除了大哥,旁的人全都知道,偏生大哥混混沌沌,原先是有秀……这会子有了大嫂,哪里还能分出一分一毫去管旁人。”
庄善若听许家玉说得在理,却有些气苦,道:“我也知道,可那日喜儿来求我,我见她可怜,又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便答应了她。总是能帮着避过这一时才好。”
“大嫂对旁人仁慈,怎么却对我大哥那般心狠。”许家玉似嗔似怪,“我见大哥今儿一早便有些恹恹的,原来是昨儿大嫂的缘故。”
“小妹莫恼了我,我这会子只能进不能退。即便是做不成你的大嫂,我们倒是还能做对好姐妹的。”
许家玉这才展颜一笑:“少不得我这一两日寻了合适的机会和我娘说说去,不过这事掺杂了宗长家的二太太还有三婶,怕是不大容易呢。”
“我也知道。可三婶终归是喜儿亲娘,哪里有逼着亲闺女跳火坑的理儿?”
“怕是穷怕了,一时被富贵蒙了眼也是有的。我们看着是火坑,可在三婶眼里怕是福窝吧。”许家玉苦笑,“我这三婶惯会见风使舵,三叔倒是老实人,由着三婶拿捏,三婶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庄善若点头,知道这事急不得,只得暗自盘算,忽然又笑道:“小妹可是还恼着我有虎哥?”
许家玉莹白的面皮下沁出薄薄的一层绯红来,道:“哪个恼他?”
“有虎哥上回还和我说起,每回你见了她不是瞪眼就是拧眉,倒像是他欠了你钱似的。”
“他上回还给我正儿八经地作了揖,哪个让他来讨饶?”许家玉脸上的绯红褪去,正色道,“原先见过一两回,还只当他是个讲理的,哪里想到一上来便是又打又杀的,恁大的个头,没的叫人害怕。”
庄善若奇道:“我咋记得是你甩了他一巴掌?”
许家玉跺跺脚,嗔道:“大嫂,就你偏帮着娘家人!”
“吃巴掌的是大郎,大郎倒也不在意了,偏生小妹念念不忘这一掌之仇。”庄善若目光闪动,“那日有虎哥还对我说,整个许家上下他偏生怕你这个姑娘家,与其遭你白眼,倒不如攀墙从后院爬进来省力些。”
许家玉嘟嘴:“哪个对他白眼,下回我不看他就是了!”
庄善若暗笑,又嘱咐了许家玉几句,这才散了。
晌午,庄善若换了身略齐整些的衣裳,来到了宗长的宅门前。宗长的宅子建得气派,门口是两扇朱红大门,镶着一对兽环,两边各摆了一个雕得精彩的镇宅狮子。
此时大门紧闭,倒是东头的角门开着,听着有人说话的声音。
“三姨太太,这可要不得!”
“怎么要不得,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拦我?”娇滴滴的声音,即便生着气,听来也让人酥了骨头。
“老奴不敢,这是太太的轿子,旁人是不能坐的。”
三姨太从鼻子里娇叱了一声,冷笑道:“我倒是奇了,这府上到底是老爷做主呢,还是太太做主?”
“哎,哎!”
三姨太话音一转,声音里竟带了些凛冽:“这个不成那个不行的,可是要活活把我憋死?你们难道做事不带耳朵?老爷都说了,只要是我想做的,旁人都不能拦着。”
“老奴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这府上是老爷给你开的工钱,还是太太给你开的工钱?口口声声说是不敢,我看是根本就没把我这话放在眼里!”
“三姨太莫为难老奴!”
“刘管家,我也不为难你!”三姨太闲闲地道,“太太的这顶轿子今儿我是坐定了,你若是做不了主,大不了差个人去知会太太一声。”
庄善若侧过身子,只看到宗长府上的东角门那里人影闪动。当中有个穿了葱绿夹袄鹅黄裙子的身影尤其触目,腰肢盈盈一握,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这风情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仿佛倒有几分榴仙的影子,可这身段却又要比榴仙更是袅娜几分。
庄善若暗忖,这怕便是从京城里过来的三姨太吧,倒是牙尖嘴利,恃宠而骄。怪不得二太太想拉个帮手了,只是恐怕她是看走眼了,轮姿色轮心机,喜儿哪里是三姨太的对手?
三姨太边上有个微微弓了背的身影,庄善若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宗长家的刘管家。
半晌,一个青衣小厮匆匆地跑过来,对了刘管家说了几句什么。
只听得三姨太娇笑了几声:“刘管家,你看看,连太太都允了,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是!”
“赶紧叫上几个机灵点的小厮,抬我出去逛逛,呆在这蜗牛壳大的宅子里可是憋闷死了!”
刘管家身子后退了两步,像是承受不住这位三姨太的娇媚而要远远地避开。
半晌,一抬青幄轿子便由两个壮实的小厮从东角门抬了出来。庄善若赶紧退到狮子门镇后面。
轿子从庄善若面前抬过,三姨太恰好掀了帘子,露出一张标致的瓜子脸,媚态横生的双目无意识地从庄善若身上碾过,啪地一声又将帘子甩上了。
刘管家直起微弓的腰,收起脸上谦卑的笑,冷冷地盯了那顶轿子一眼,正要退回到宅子里去。
庄善若赶紧绕过狮子门镇上前,轻声喊道:“刘管家,请留步!”
☆、第190章 斡旋
刘管家下意识地又将背弓了下去,转过身来又是一副和善面孔,他觑了觑眼睛,眼袋松松垮垮:“这不是许大嫂吗?”
庄善若走到角门口,隔了门槛,笑道:“刘管家。”
“许大嫂可是稀客,进来进来!”
庄善若不动,道:“就不进去了,倒是要烦请刘管家帮我叫个人出来。”
“哦?可是你家表哥王有虎?”
庄善若倒是出乎意料:“刘管家竟认识我表哥?”
“怎么不认识?”刘管家笑容可掬,“这几个木匠里数你表哥手艺最好,三姨太要做京城里的时兴家具,只要是三姨太说得出来的,就没有他不会做的。”
庄善若自然是知道王有虎的本事,却也笑道:“多亏了刘管家帮衬。”
“哎,许大嫂客气了。按理我们还得谢谢他,要不是他讨了三姨太的好,万一她一个不如意起来,底下人可都没好日子过,谁叫她这会子是老爷的心尖尖呢……”刘管家自觉失言,背又弯了几分,脸上的笑纹又深了几分。
庄善若只当没听懂,又道:“眼看着天渐渐热起来了,我给我表哥做了件单衫,这两日怕是活计忙,也没见他出来。我今儿刚好顺道经过,就烦请刘管家帮我传个话,我递了东西说几句话就走。”
“不急不急,左右到了午时,也该歇晌了,不耽误什么。”刘管家体贴地道,“许大嫂,你往里面站站。多少能挡着点风。”
庄善若道了谢。
刘管家叫了个小厮交代了一声,那小厮自是进去唤王有虎去了。
“你家老太太身子可都还好?”
“倒是比先前要略好了些。”
“那就好。”刘管家由衷地欢喜道,“上个月大老爷写了信回来,说是老太爷身子倒是能略动一动了。就是话还说得不大利索,而且还落了个健忘的毛病。”
“亏得大老爷仁孝……”
两人一时有些默默的,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正尴尬着,听得一阵脚步脆响,王有虎火急火燎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刘管家冲庄善若道:“许大嫂,你们聊。我还有差事在身。”
“有劳。”
王有虎一步跨出门槛,急道:“妹子,出啥事了?”
“没事!”庄善若一拉王有虎,往门外偏了偏,避开了管着角门的小厮。那小厮见晌午没人,倒干脆靠在门柱子上半眯了眼睛打起盹来。
“倒是唬了我一跳,还当那老虔婆又使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呢。”王有虎抹着额上的汗。仲春里,乍暖还寒的时节,王有虎只穿了身单褂子,还将袖子撩得老高。身上结实匀称的肌肉在薄衫子下面隐隐若现,身上头上全是刨花沫子。
“刘管家不是说歇晌了吗?”
王有虎满不在乎地用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笑道:“他家的三姨太,不知道哪里来的主意,柜子架子全都要照着京城里时兴的样子打,偏生旁人不会。这活计可不都落到我手里了。”
“可别将身子累坏了!”
王有虎攥起拳头擂擂自己结实的胸脯,笑道:“妹子放心。这活也不是白干,倒是另添二成工钱呢!等得了银子,刚好可以给两个大侄子添些玩意呢!”
“两个?”
“嘿嘿,一个是狗蛋,还有个还在大嫂肚子里呢!”
“哪有你这样心急的叔叔!”庄善若笑道,将手里的包袱往王有虎怀里一塞,道,“我抽空给你做了件褂子,也不是什么精细料子。你凑合着穿吧!”
王有虎喜得抓耳挠腮:“还是妹子好,倒惦记着。这家的老爷偏疼那个三姨太,要啥便给啥,用的全都是顶好的料子,连一丝的瑕疵都不见。那三姨太又一心求精细。生生将这活计多拖了半个月——我倒是巴不得,在这家做活工钱又足,饭菜又丰盛,又离妹子近。”
“哪里被你找到这样的巧宗儿?”
“嘿嘿!”
庄善若见那管门的小厮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赶紧朝王有虎一招手,又往外避开两步,低声道:“有虎哥,我这趟过来还有旁的事。”
“啥事?”王有虎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
“宗长府上的丫头喜儿你认识吧?”
“咋不认识?上回不是还托了我给你捎话了?”王有虎点了点头,“那个古古怪怪的丫头,本就长得不算标致,还成日里苦了一张脸,想不认识都难。”
“你在工场上能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