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童贞娘好端端地到她房里坐了半刻,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话里话外影射庄善若与伍彪有些首尾。许陈氏虽说吃斋念佛大半年,不过是灰了心,找个寄托罢了,哪里真的是虔心礼佛。听了童贞娘的话,半日看不下半页佛经,只想着庄善若这门亲戚认得不算地道,千万别闹出了什么丑事才好。
许陈氏原想着给庄善若漏个口风,让她心存忌惮;可没想到人家竟然理直气壮,和她硬碰硬,她反而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的媳妇,留着做什么?
可是,若是要她立时舍了庄善若,她又舍不得。
许陈氏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忌惮许家安与庄善若的感情,而是她天生气量狭小,偏生见不得别人痛快,总要拘着旁人一同受苦才好。
若是许家还像以前那样财大气粗,这样的媳妇便是抱着腿求她,她也是不想留了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能让别人不痛快,许陈氏能收获一星半点的痛快——这怕是她阴暗的怪癖了。
庄善若见许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便点了点头,道:“老太太,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说话了。”唤了黑将军,自是开了院门出去了。
庄善若本心里憋了气,走了一阵,心里的气才慢慢地散了。遥遥地看见伍家新造的簇新院墙,心里竟有了些许的期待,却又努力地将这份期待压了下去。
黑将军却在她之前冲到了伍家的院门口,伸了爪子探了探门,又吠了几声。
没一会,便听见伍大娘从里面笑嘻嘻地道:“是黑将军吧,我一听你这动静便知道。莫叫,莫叫,就来了!”
伍大娘一开门便携了庄善若的手,亲亲热热地道:“善若啊,你可来了。”自从伍大娘将探听伍彪意中人的差事交付给了庄善若后,便日夜盼着能早点得了消息。
庄善若盈盈笑着,见院子里没人,赶紧将芸娘和她讲的拣了要紧的说了。
伍大娘听了倒是呆了一呆,脸上分明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呦,我就知道他像块榆木疙瘩,不开窍。唉,说来说去,还得让我替他操心。”
婚姻大事也不是着急就能成的,庄善若宽慰道:“伍姨,都说是好事多磨,你也别太挂心了。保不齐,转眼伍大哥便能给您往家捎个好媳妇来。”她另提了个话头:“伍大哥呢?”
伍大娘的嘴往房间里一努,道:“也不知道咋的,这一两日像个大姑娘似的窝在房里闷闷的,也不大说话,蔫头巴脑的。我原先还私心想着在城里的姑娘那里吃了瘪——嗐,去问他,倒胡乱敷衍我天热身子乏,想好好歇着。我也就随他去了!”
庄善若知道,伍彪是在愁心贺家包子铺的事情。这事他们全都瞒了伍大娘,怕她年纪大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我去找伍大哥说个话。”
“咦,你找他做什么?问他十句,只答你一句。”伍大娘奇道,庄善若与他们家走得虽近,可是却从没主动找过伍彪说过话。
庄善若早就想好了托词:“我家小叔子在县城香料铺子帮衬,生意忙,倒是久不见回来。我不过是替我弟妹让伍大哥进城的时候帮着捎几句话罢了。”
“哦!”伍大娘恍然,“可就是那个长了双丹凤眼的媳妇?”
“伍姨也认得?”
“我远远地见过,模样倒是顶标致的,可是我听张山家的说性子倒是有些不好。”
庄善若不好背后说人坏话,淡淡道:“她娘家城里的,又是老闺女,性子自然要娇惯些。”
庄善若走到伍彪的房门前,敲了敲门:“伍大哥!”
“哎!”里面是悉里索罗的一阵忙乱,“来了,来了!”
伍彪打开门,身上穿了件烂了几个洞的粗布对襟短褂,想来原先是光着膀子在房间里的,慌乱之中扣子倒是扣错了一两个。他冲庄善若一点头:“你来啦?”
庄善若含了笑往院子里瞟了一眼,伍大娘已经到厨房里忙活去了,便道:“我正想找伍大哥商量下包子铺的事情。”
伍彪伸手抓抓后脑勺,道:“我也正为这事愁心呢。”他赶紧让开门,将庄善若迎了进去,抓了门想了想,依旧就这样半开着——既避了嫌,又不至于被伍大娘听了去。
庄善若进了房门,先是闻到一股新鲜树木的香气,略一打眼,只见床、柜子、桌椅整套全都是簇新的,只是还没来得及上漆,露出白白的生坯——看来专门是为了娶媳妇打的。
“坐,坐!”伍彪拣了一张凳子,分明有些手足无措。
庄善若看到伍彪褂子上的烂洞,道:“伍大哥,要不你将你身上的褂子换下来,我替你补补?”
伍彪一听,却是更窘了,紫涨了脸庞,摆手道:“不用不用,有洞穿着凉快、凉快!”
庄善若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道:“也是,这褂子也穿得差不多了,补不补都这样了,到时候我给你新做一件就是了。”话一出口,便想起出门前许陈氏和她说的那些话。
伍彪一味推辞,脸上的窘色更甚了。
庄善若心中暗想,伍彪果然如伍大娘芸娘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她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荷包,放到桌上,推到伍彪面前:“伍大哥,这荷包麻烦你替我捎给芸娘姐。”
伍彪不明所以,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我攒的几个体己银子。”庄善若淡淡一句。
伍彪却像是捧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一把将荷包丢到桌上,道:“这怎么使得?”
☆、第248章 衷肠(二)
“怎么使不得?”庄善若又将荷包往伍彪那边推了推,“这是我攒的十两银子,虽不算多,可也能救救急。”
伍彪急得满头汗:“这银子,你有大用场,你先自己留着。”
庄善若奇了:“我有什么大用场,放着也不过是放着罢了。”
伍彪低了头,就是不肯收,半晌,抬起头,道:“你这日子一天天挨得艰难,总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和许家的约定……”他说不下去了,双目中闪着温厚与怜惜。
庄善若却是愣住了,没想到伍彪不声不响间竟将她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她突然有种被人看透老底的惶恐,原来她素日的粉饰太平在他眼中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她不由得有些愠怒,道:“你又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脸孔竟有些涨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愧。
伍彪憨厚地咧了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想努力笑一笑却又没笑出来,却又说旁的事去了:“再过十来天,你那地里的土豆番薯也都可以起出来了;还有那黄豆晒晒也好送去榨油了。这地再略整整,歇上一两个月,估摸着就可以种上冬小麦了——地里的收益虽不多,可就你和黑将军两个,也够你们嚼用的了。”
庄善若听得呆了。
伍彪没发觉庄善若的异样,继续道:“本想着包子铺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起来,还能帮衬你一把,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着了郑小瑞的道儿,唉!”
庄善若两汪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生生地将它憋了回去,她强笑道:“多谢伍大哥为我考虑周全。”
伍彪飞快地看了庄善若一眼,又将目光投到她身旁簇新的窗棂上,讷讷道:“我不过是自己胡乱琢磨的,你也别多心。”他顿了顿。又急急地补充道:“你好歹是我替我娘认下的侄女儿,这缘分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能帮衬几分也是好的。”这分明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庄善若看着面前的伍彪,寡言、憨厚、可靠——就像是一块沉默不语的石头。软弱时给你依靠,彷徨是给你坚定,疲倦时给你抚慰。
“既然伍大哥将我当自己亲眷,那就不要见外了。”庄善若诚恳地将荷包直接塞到了伍彪的手中,道,“芸娘姐待我如姊妹般亲厚,但凡她有重振铺子的心思,我们总要全了她的愿才好。”
伍彪的手虚虚地捏着荷包,实在是不想接。
那回他清晨出了大青山,无意间在许家的后院墙上邂逅到了进不得退不得的庄善若。便觉得这许家的大媳妇奇怪得很。他本是闷葫芦的性子,只将这疑窦留在心里,暗暗地留心着。
后来村里渐渐地传出了关于许家的风言风语,他这才知道,原来年轻娇弱的她。曾经有过这许多不堪的经历,而他上年冬天无意中在柳河中发现的溺亡的女尸,竟然就是她唯一嫡亲的姑姑。
他对她是又敬又怜。敬她小小女子志气高,竟然有勇气和整个世俗观念抗衡,在没有娘家做后盾的前提下,敢于提出自求下堂。更怜她娇花一般的人物,竟绝少经历世间的温情。即便是脱离了许家,等待她的也是比常人更加坎坷的路。
伍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身影便悄悄地停驻在他荒芜了二十年的心间。他知道这是一份无望的痴念,他用整个身心来捕捉她散落的气息。
趁了黑夜偷偷地在许家后院的矮墙上掏出了几个搁脚用的小洞,又拿野草铺了,看不出人工的痕迹。只希望她下回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别再碰到上不得下不得的窘境。
他在侍弄自家田地的时候,也趁了没人,顺手将她地里的杂草薅了,只希望不让骄阳晒伤她娇嫩的肌肤。有好几次,他远远地听见黑将军的吠叫。便慌不择路地躲到麦地里,竭力将整个身子俯下,生怕被她窥出端倪。
还有一回,一连十多日不见她,他不由得心焦,担心她被许家拘住了。倒是故意绕了远路从许家门前经过,希望能获得她零碎的消息。也曾经偷偷地跑到村里的私塾里,看着那白净面皮、风度翩翩的许秀才,竟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而那日在马车中的无意亲近,更是被他咀嚼来咀嚼去,只剩下些零星的渣滓,却始终使不得丢弃。
……
庄善若哪里知道伍彪电光火石般竟想了这许多,她又将荷包往伍彪手中重重一推,嗔道:“伍大哥,这银子又不是给你的。你不要,说不定芸娘姐正等着急用呢!”
伍彪恍然,是了,不过是十两银子,也不算很多,大不了他做几个大点的陷阱,进到大青山深处,若是能套到一头两头大家伙,也就有了可以还她的银子了。这样想来,伍彪便将手中的荷包握紧了,道:“那我先替芸娘收下了。”
庄善若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伍彪见庄善若的笑容像是雨后初霁的彩虹般灿烂,忍不住看呆了。
庄善若兀自不觉得,道:“我原本觉得伍大哥原本的提议就很不错,若是芸娘姐他们真的能搬到连家庄来的话,那我倒是有个伴了。”
伍彪回过神来,点头道:“只可惜芸娘不是一般女子,若是她想要做的事竟没有一样不成的。”心里却想着,若是芸娘同意了他的提议,倒是常常能在家里看到来串门的庄善若了。
庄善若皱了皱眉,试探着问:“伍大哥,我看芸娘姐不简单,她那做包子的手艺也不简单。”
“你不知道吗?她是包子张的后人。”
“包子张?”庄善若一头雾水。
伍彪凝重地点点头,道:“芸娘原想着什么时候和你明说了,可是一来二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接着又遭了这桩事,怕更是没机会说了。”
“怎么?”庄善若听得好奇,隐隐觉得芸娘身世不简单。
“少不得我和你说说便是了。”伍彪又嘱咐道,“只是还须瞒着我娘才好,她这一两年过得舒心,身子骨也大好了,我不想再让她操心了。”
“唔。”
伍彪便拣了要紧的说,庄善若越听眼睛便睁得越大。
良久,庄善若叹了口气,道:“怪不得芸娘姐力排众议要将包子铺重新开张,原来有这一层缘故在里头。”
伍彪点头,道:“芸娘家在南边虽说是做包子起家,可经历了几代,在各地设了好几个分店,也算得上是家境殷实。若不是他们知府看着包子店日进斗金,起了贪念,想夺取制作包子馅的秘方不成,故意设计陷害,害得他们家散的散,死的死,恐怕芸娘这时候还在做她的大小姐呢!”
“这人一辈子可真是不好说,幸亏芸娘姐碰上了贺三哥,日子虽然比不得以前,却是平淡幸福的。”
“这也算是莫大的缘分了,听贺三哥说,芸娘藏身在北上的灾民中颠沛流离,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躺在牛棚里,刚好碰上了贺三哥。央求着贺三哥将身上仅剩的一对赤金耳环当了换几帖药吃吃。”伍彪沉吟道。
贺三与芸娘有缘,不知道他和她有没有缘分。
庄善若听着红了眼圈,芸娘那么开朗直爽的一个人,原来竟有这样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小心翼翼地收藏好血淋淋的伤口,给自己给世人一个历经沧海桑田后的微笑。
她这样,芸娘这样,不知道还有谁?
伍彪继续道:“亏得芸娘碰上了贺三哥,若是碰上别的心术不正的,怕是会人财两失了。”
庄善若微微笑:“所以我说这世道虽不公些,可还不至于将人逼到走投无路。”
“听说贺三哥救了芸娘,倒是留下了那对赤金耳环给芸娘留作念想——没两年就得了双生子,对外只说芸娘是南边遭了灾的难民。芸娘虽说是大小姐出身,可家里家外的活也都做得。整日忙里忙外的,从不听她抱怨,反而常常笑嘻嘻的。”
庄善若若有所思:“怪不得芸娘姐要开包子铺,这几代人的手艺不是说丢就丢的。即便不能挂出包子张的招牌,可在芸娘姐的心里这包子便是对家人的念想吧。”
伍彪懊丧:“只可惜,我本还存了些银子,这房子一修倒是用得差不多了,否则还可以救救急。”
“伍大哥,你都说了芸娘姐能干,定是能筹出开铺子的钱来。你若是不能出钱,出力也是一样的。”庄善若安慰道。
伍彪神情突然又凝重了起来:“那郑小瑞会不会……”
“他虽是个小人,可是却是个真小人,既然放出话来,怕是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庄善若思忖再三道。
可是如果郑小瑞对贺家像是对许家那样赶尽杀绝呢?不会不会,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连双秀。
伍彪凝视着庄善若,暗想,能和恶魔打交道而全身而退的,又是怎么样的女人呢?
庄善若抬头,撞上伍彪的目光,四目胶着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