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烦恼了。
庄善若让自己日日忙碌着,没有心思想旁的相干或是不相干的,夜里也睡得香甜,脸色更是红是红白是白,明艳照人。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和煦,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庄善若择了几样不要紧的绣活,唤了黑将军,算准了伍彪不在家的时候,去伍家与伍大娘作伴。
伍大娘拿出新炒的葵花子来招待她,还特意存了一根大骨给黑将军打牙祭。
庄善若抓了一把葵花子嗑着,看着黑将军将骨头咬得嘎巴脆响,不禁笑道:“伍姨,你尽惯着它,怕是吃惯了好的,再也不耐烦吃我那些残羹剩饭了。”
伍大娘爱怜地看着黑将军道:“这条狗忠心着呢!你常常在外面走动。有它跟着也安心许多。”
“那倒也是!”庄善若放下手里的葵花子拍了拍手,道,“黑将军也听话,不相熟的人给的东西也从来不吃。倒是跟着我亏待了它。吃不着什么油水,饿得皮包骨头的。幸亏有伍姨,也吃得皮光水滑了起来。”
“都说狗最通人性了,谁对它好谁对它歹心里清清楚楚的,就差不会开口说话了。”
“是啊。”庄善若早就将黑将军当成了亲人,黑将军除了毛色不同,和生它的阿毛倒是长得很像。有时候庄善若看着黑将军,不知不觉会想起住在榆树庄王家院子的生活。
“吃啊,怎么不吃了?”伍大娘让着那盘葵花子道,“我老了牙齿不好。年轻的时候也爱吃些瓜子儿花生这些炒货。”
“我本也不很爱吃这些,尝尝味道就好,再说等下还要绣花,污了手反而麻烦。”庄善若笑着推辞道。
伍大娘看着庄善若带来的花样子,描了一朵并蒂的莲花。一边赞着手巧,一边叹道:“我看到这并蒂的莲花心里就难受。”
“怎么了?”庄善若想来伍大娘怕是想起了伍彪的婚事。
“上回你出不来,我让张山家的陪我去相看了。”伍大娘一脸的愁容,“那闺女真的是没话说,长得虽称不上十分的标致,可也有七分的水秀,接人待物也落落大方。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
“合着伍大哥的姻缘到了?”
“顶要紧的是,我看那闺女对阿彪也有几分上心,倒是偷偷地看了他几眼,红红了脸儿,只低了头不说话了。”
庄善若暗想,若是小门小户想正儿八经过小日子的。伍彪也真的算得上是不错的人选:“后来呢?”
“嗐,阿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鬼迷了眼。”伍大娘拍着大腿接连叹息道,“还坐下没说几句话,便托故急匆匆地往外跑,说是大青山里下了套子忘在那里。得赶紧过去看看。”
“这事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庄善若心里想着伍彪怕是被伍大娘硬逼着过去的,应了个卯,便想着溜。
“把那闺女尴尬的,这脸红得都能沁出血来!”伍大娘摇着头道,“事后,张山家的还落了那边媒人的埋怨,说是哪有相看半场便跑的道理?张山家的倒是赔了半日的好话,可人家闺女臊得说什么也不肯再见了。”
庄善若只得安慰道:“那姑娘虽好,可缘分不在,也强求不得。伍姨,你就别恼了,说不准下个更好呢。”
“哎,我是不管了,这个不行那个不愿的,我倒要看看最后娶个什么天仙进门!”伍大娘分明是在和伍彪赌气了。
庄善若说着这个话题总有些不自在。
伍彪这样的举动,会不会是因为她?
不会,不会!庄善若赶紧在心里否定了,她又是什么人,倒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伍大娘在吗?”有人在院外喊。
“听着像是张山家的!”伍大娘赶紧去开院门,黑将军丢下啃了一半的骨头,颠颠地跟在她后面。
不是张山家的又是谁?
伍大娘将张山家的往里迎,冷不防她身后又站出来个人来,她不由得又惊又喜:“呦,张山你可回来了!”
庄善若慌忙站起身来,只见伍大娘将张山两口子往里迎。黑将军嗅了嗅张山的裤脚,悻悻地重新趴回去啃它的骨头去了。
张山家的今日着实细细地打扮了一番,身上穿了半新的衣裳,头发也梳得整齐,眉宇间更是洋溢着喜气——等了大半年的丈夫终于回家了,对她来说着实是喜事一桩。
庄善若之前倒是远远地看过张山几眼。中等个儿,穿了身粗布衣裳,手脚粗大,相貌寻常,放在人堆里一准认不出来。只是脸色有些青黄,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庄善若突然想起来之前张山家的和她说过,张山前两个月得了场痢疾,好不容易将命捡回来。
张山家的眼睛尖,一眼看到庄善若,脸上便堆满了笑:“许大家的,你也恰好在你姨这儿串门子啊?”
庄善若颔首点头。
张山家的絮叨着:“那倒是巧了,原本想着先来伍大娘这儿,再去你那里。你在这儿就更好了,倒省得……”她将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庄善若知道,倒省得和许家人的一番口舌了。她微微笑着,道:“张嫂子,张大哥。”
“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见着你家宝根了?没把你欢喜坏了吧?”伍大娘赶紧端了两张凳子出来放到太阳地里,一边接连问道。
“可不是,抱着宝根亲也亲不够。这孩子倒也奇了,旁人抱不认生,自己爹抱着哭个哇哇叫!”张山家的含笑道,她替老张家生了儿子,在丈夫面前腰杆子也硬了几分,以后可没人敢在背后说他们家绝户头了。
庄善若想着黑瘦机灵的宝根,笑道:“我看宝根机灵着呢,过两日就好了。”
伍大娘附和着道:“张山,你这趟门出得可真够久的。出去的时候宝根还在你媳妇肚子里,回来孩子都能满地爬了。再下回出去,回来怕是宝根都能上树了。”
张山家的看了张山一眼,笑道:“不走了,这回他爹说了,来了就不走了!”
“怎么?”
张山倒是比他媳妇稳重些,他干咳了两声,道:“这箍桶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几个钱,倒大半贴到药费上了。我和他娘商量过了,这趟回来了就不出去了,将身子养养好,好好侍弄家里的那几亩田,农闲的时候再箍几个桶拿到集上去卖,总比在外头风餐露宿,惦记着家里要强些!”
“那敢情好!”伍大娘笑道,“家里单有女人当家可是不行,我看你媳妇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可是舍不得很呢!”
张山家的掩嘴笑了,她虽生得粗苯,可对自己丈夫却是诚心实意的:“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风调雨顺的,哪里就饿得死人了?这些年在外头跑,也没挣下什么来,倒不如安生地呆在家里。”
张山起身端端正正地给伍大娘做了个长揖。
“呦,这是做什么?”
张山家的从旁扶了伍大娘:“要的,要的!”
张山家的起身,眼圈儿就有些微微红了,哽咽道:“家里穷,也没啥可拿得出手的,倒只能是给伍大娘做个揖了。若不是伍大娘援手,我那小子怕是还没出娘胎便活不成了。我张山这一辈子没啥大出息,总要给咱老张家留条血脉,也省得百年之后断了香火。伍大娘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一番话,说得众人动容。
庄善若原本对张山印象不算好,只想着生儿子却不管家里女儿死活的,不是什么好男人。这会才发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手心手背都是肉。
张山家的听着就开始抹眼泪了:“他爹……”不免有些后怕,若是当初宝根真的生不下来,她可就没脸见张山了。
张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星子,又朝庄善若转过身子,道:“许大嫂,我家媳妇和几个孩子也还多亏了你照拂……”
庄善若还没反应过来,张山便对了她长揖到底。
☆、第270章 手心手背
“使不得,使不得!”庄善若赶紧避过身去,朝张山福了一福。
张山直起身子诚恳地道:“许大嫂虽年轻,可对我们家有恩,受我这礼也是应该的。”
“张大哥言重了。”
张山看着庄善若,这个媳妇口中的“许大家的”比他想象中的年轻,更比他想象中的美貌。他昨日风尘仆仆地到家,疲倦到了极点,不眠不休,反而和媳妇又哭又笑地将这大半年的经历叨了个遍。家虽然依旧破烂,媳妇依旧啰嗦,可是至少全家人齐齐整整的,还多了个盼了十几年的儿子。
他听着媳妇絮叨了一夜,伍家母子和庄善若便是他老许家的恩人。
“应该的,应该的!”张山诚心地道,“我家宝根要不是许大嫂及时施救,也怕是活不了的;还有我家大妮,也亏了许大嫂给寻了个好去处。”
“张大哥客气了。”庄善若笑,这个张山倒是比她媳妇懂得人情世故。
“还有前两日送来的些吃食。”
庄善若连连摆手:“都不值什么,都不值什么!”
张山喟叹道:“我在外奔波十几年,早就见惯了人情冷暖。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许大嫂自己都……嗐!不说这个了,若是许大嫂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我张山别的没有,这力气还是有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番话倒说得庄善若不好意思起来。
伍大娘赶紧招呼道:“坐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
张山夫妇这才坐下。
“先坐,我去倒点水来。”伍大娘年纪大了,喜欢热闹,“只可惜今天阿彪不在,进城去了。”
“听说那包子铺的生意好得很。”张山家的喜滋滋地道,“前日大妮回来取铺盖,给家里带了几个包子。那滋味,啧啧。我家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怕是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庄善若含笑,看着张山家的抓了把葵花子娴熟地嗑着。张山家的粗俗、市侩,可是却真实,她着实讨厌不起来。
伍大娘拿了一壶水。笑道:“听阿彪说,芸娘倒是很喜欢你家大妮。别的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太绵软了些,有时候客人问话都不敢答应,只低了头做事。”
“嗐,也不知道大妮这性子随了谁!”张山家的往外吐了两瓣瓜子壳,愁道,“伍大娘,你可得让伍兄弟帮我家大妮说说好话。好不容易寻了这个差事,又包吃又包住的。每月还白得两百文的工钱,去哪里找那么好的差事?若是大妮不听话,尽管打骂,可千万别把她撵回家!”
庄善若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张山家的。你这是哪里的话?”伍大娘嗔怪道,“也就你看不上你家大妮,人家芸娘可是赞不绝口呢!除了性子绵软些,旁的都好,又有眼力见,整日里忙不停,倒是替了她大半的担子。”
张山家的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张山暗地里扯了她一把,道:“大妮这孩子老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起来这三个妮子,我最对不起大妮了。家里弟妹多,她从三四岁便开始照顾妹妹。我记得他娘那年怀了三妮。身子重,做不了饭。大妮也就五六岁,端了个小凳子站在锅边炒菜,差点整个扑到锅里。唉,想来想去。最终还是亏欠了她。”
张山家的便有些讪讪然,也不敢往嘴里丢瓜子了。
“城里再忙,怕也比不上在家里劳碌。”张山带了笑,道,“左右我不走了,让伍兄弟给大妮带个话,让她安心地在包子铺里做着,听主人家的话,多花些力气不吃亏。还有,那工钱也不用给家里了,让她自个儿留着做两身好衣裳,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也该替自己攒点嫁妆了。”
“他爹……”张山家的一听到工钱的事,便不安地在凳子上挪动了几下硕大的屁股。
张山瞪了他媳妇一眼,又道:“家里弟妹多,又还小,我们做爹娘的也顾不上她。在外头不比在家里,万事都要自己经心了。”
庄善若听着有些动容,这个做爹的倒不算偏心偏得没边了,大妮为家里奉献了十二年,该为自己好好活了,不由得道:“张大哥,你也莫担心。我看大妮也是个有主意的,她手脚勤快又肯做,芸娘姐怕是夸她都来不及呢。你若是想他了,也可以进城去看看她,左右不过半日的脚程。”
“哎,哎!”张山频频点头,不禁又多看了庄善若一眼。
接下来众人说起来闲话,不外乎张山在外面的见闻,或是回来后的打算;偶尔张山家的不识趣儿,问起庄善若许家的事,都被庄善若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了。
临走,张山家的抓了把葵花子揣在兜里,笑道:“二妮三妮没吃过啥零嘴,馋得什么似的,拿回去给她们解解馋。”
伍大娘赶紧又进房间装了一小袋葵花子给张山家的带回去。
关了院门,伍大娘笑道:“善若,你可别笑话张山家的,他家日子不好过,孩子又多,少不得贪些小便宜。”
“哪能呢。”庄善若收拾起没做几针的针线活,道,“他们两口子倒是都能说会道,只是大妮也不知道随了谁?”
“听说,大妮旁的都还好,偏生见了贺六吓得什么似的,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庄善若扑哧笑道:“我看贺六哥那猛张飞的性情,倒是要好好改改了,要不然可真的娶不上媳妇了。”一言既出,便觉得失言。
伍大娘叹道:“由他们去了,我看他们两个难兄难弟,以后倒是可以搭伙过日子。”
庄善若暗自叹了气,再闲话了几句后,便告辞了。
黑将军惦记着伍家的好骨头,倒有些舍不得走。庄善若唤了好几声,才夹了尾巴怏怏地跟在庄善若后面回许家了。
刚进许家门,便看到童贞娘在自己屋里探头探脑的。
庄善若只当做没看见。自从发生了那夜的捉 奸事件后,她们两个就算是半撕破脸了,庄善若也懒得和她敷衍,只想着怎么着能托故离了许家,搬到外面去住。
“大嫂,可回来了?”童贞娘从屋里出来,满面堆笑。
“有事吗?”庄善若实在懒得寒暄,开门见山。
童贞娘也不恼,她脸皮有城墙厚,哪里在乎庄善若摆的脸色,道:“没事,不过娘找你有事。”
庄善若也不很积极,反正和许陈氏也没什么交道好打,王有虎与许家玉的婚事订了下来,就等着过了正月嫁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