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只有他一半这么大时就开始偷喝酒。坎伯兰山地的‘火烧云’,味道正如其名。六岁时,他已经能自己拿汤匙舀着喝,为此我没少揍过他。他奶妈生怕孩子日后会是一大颗酒糟鼻,所幸只长出几粒雀斑。”老人低声咳嗽,像被喉咙里不存在的酒液呛伤,“当他终于学会在马背上使用骑枪,不想再看父亲的脸色,孤身出走。我本以为他要去投靠那个离了声色欢娱就没法活命的吉耶梅茨,尝尝茹丹的蜜李金和甜杏白;谁知他直奔第六军,为了一位清心寡欲、滴酒不沾的武圣徒。”
“那时我大发雷霆,若不是碍于圣徒的情面,定将他拖回来打断腿。现在我已一无所有,倒能静下心反省,或许是我的严苛与暴戾才致使我失去了他。悔恨永远是‘失去’的果实,历来如此。”
凯约举起满斟的酒杯,向着虚空示意。“色诺芬,”他说,“瞧你性格,想必亲人都去世得早吧?”
我没有亲人。我没有资格做谁的亲人。
色诺芬嘴唇濡了濡,终究封住了到舌尖的话。“我的……养父……替犯下重罪的我……受刑,救了我一命,让我活着发配到这儿来。”不要被这些感动,他提醒自己。谎言。谎言罢了。
“你很幸运。不是吗?死有所值,同样是你父亲的幸运。别害怕谈及死亡,孩子。死亡改变了我们,像风雕刻岩石一样雕刻着我们。死亡让我们清晰地分辨出最想要留下什么东西。”视线尽头,水流声抹去昆汀的笑语,男孩的天真憨态却无从遮掩,命运对凡物的全部衷情这一刻短暂地誊写在他脸颊。“死亡令一些人沉睡,却惊醒了另一些人。这就是死亡完整的意义。”
“……您的身体,”色诺芬说,“似乎好多了。”
老人微笑。他吐词连贯、顿挫,犹如大地在黑夜的踩踏下低沉震动,再也不复初来乍到时因中风而痴呆颓丧的模样。
“把我造就成军人,又粉碎了我这块老骨头捐躯沙场之梦,主父还真是残忍哪!唯愿我能昂首挺胸直起腰杆,数着自己前进的步伐迈入死地。我不渴望有谁来迎接,只是孩子,你可答应送我这无依无靠的老朽一程?替我收殓尸骨就好,遗物总共也没多少,你拿去物尽其用。让我得到一个老兵应得的葬礼吧。让我可以自豪,虽然晚年丧子痛失所爱,但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有被孤独击倒!……怎么,举手之劳,不肯体恤我吗?”
色诺芬有些局促。“别说这话,”他搪塞,“还没到时候……”
骚乱不期而至,几乎是特地帮他解围。色诺芬长舒一口气,赶紧循声过去。他本以为是有人喝上头起了争执,往升降平台附近一瞥,铠甲折射的日影差点晃花双眼。士兵。
圣裁军士兵。
和水库驻守部队那点寒酸装备不同,他们统一身穿打磨过的厚钢板甲,外罩仪式长袍,前襟的洁白底子上绘有赤红色的羽毛花环。第一军。依靠过去与政治相关的某些经验,色诺芬认出了这个徽记。教皇的直系。
来访者中带头的将领走上前。他的钢铠外面镀了层辉铜,背后支起一对金属羽翼,高擎过顶。这独一无二的装束标示着他的地位,尽管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倍感茫然,不明所以。
“我是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完全陌生的名字。“奉命解除这里的守备权。即日起水库的防御移交给炽天羽骑。”
劳工们和莫名就加上了个“前”字的守军面面相觑。死寂蔓延,与其说是眼前这位将领的个人魄力,倒不如说是命令太过突然所致。色诺芬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拨开人群,准备上去打几句圆场。
“奉谁的命啊。”士官长嗤道。
酒杯一抛,砸到自称督军的男人脚下,残汁飞溅。“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没有任何人事先说一声关于移交的事。这话该由我们指挥官亲口向他的部属传达,而不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外人。”
色诺芬心里的不祥变成了不安。
“大人,”他急忙抢白,“请原谅。大家正在领受宗座的犒赏,差不多都喝醉了。求您千万别和这冒犯之言计较。”
督军微微眯起眼。从神态中瞧不出他是否动怒。“你们的指挥官昨晚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早已跑回哥珊的兵营总部。人呢,还是识时务一点好。”
“哦,怪不得没见着那老滑头,他把颐指气使的机会让给你了吗?”士官长甩开色诺芬不断拉扯他衣角的手,“就这漂了几星酒沫子的水也能醉人?笑话!——我和弟兄们在这水库陪着人流放,一守就是二十年,老说这儿战略地位多么多么重要是哥珊的门户,二十年来可曾想到过我们?可曾有半点表彰过我们?若不是抓个细作被宗座点名召见,可曾给过我们一丝好眼色?平白无故的劳役命,这也罢了,等我们花了二十年把根扎下来,连个理由都不给就要被外人吆喝着打发走!你说奉命,凭证呢?信物?手谕?签了章的令状?拿出来叫大伙儿看!”
督军将手伸向腰间。色诺芬耳边掠过教皇欲言又止的那声笑,一切为时已晚。这一剑横斩在士官长腹部,后者踉跄跪地,督军双手反握长剑,剑尖朝下,利落地直穿脊椎。血泉劈头盖脸喷了色诺芬一身,他忽然意识到督军采用这个动作是为了展示剑的外形:十字金柄,护手呈光晕状,剑身两指粗细,像从一柄玺杖中抽出。
所有信仰辉光之父的人都明白它是什么。
权剑。
“这便是凭证,”慢条斯理的声音,“看见吗?”
血泊迅速扩张。一个通往地狱的豁口。色诺芬回望众人,同样的震惊催生不同反应,守军士兵多数面带怒容。他们自旧圣廷时期就驻扎在此,并未亲身经历哥珊如火如荼的信仰浪潮,对至高权威的亲附感自然比这些曾是狂信徒的劳工疏离。最坏的结果要来了。色诺芬什么也顾不得,疾步插到对峙的双方之间。
他不小心迎上昆汀的目光。
孩子直勾勾盯着这边。已被遗忘的死亡在视野中重新找回形体。
昆汀大哭。
“凶手!”
透过参差不齐的牙,传出尖锐的撕裂声,“——杀人凶手!”
谁教会他说这个词?——督军提剑朝男孩走去,色诺芬赶紧拦上,“大人,他只有六岁,父亲刚刚意外身故……”谁来抱走他?谁捂住他的眼睛和嘴,带他到安全的地方?!
没人行动,任由孩子的嚎啕与血腥味一同弥散。
或许是这哭声绝无矫饰,凝缩了此刻场中的两种情绪:士兵的愤怒,和劳工的恐惧。
“够了,尤利塞斯。”
说话的是位老者。
“何必节外生枝。你要取走的头颅,只是我一个人的。”
督军嘴角终于绽现笑意。人群僵滞地分开道路,将他与那老者连通起来。
“您的睿智丝毫未减。”他收剑入鞘,深深鞠了一躬,“不愧是当年一手栽培我的恩师……凯约将军。”
凯约仍靠坐在那里。平静是他唯一的表情。
他所等待的人与命运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波动。仅仅是两块石头,投进万丈深渊,无法激起哪怕一丁点回声。
“宗座果然不打算放过我啊。”
以这种坚不可摧的平静,他说。
色诺芬心腔里某根血管重重弹了一下,恍然参透教皇最后收回的言语。决意原来就在那一念间启动了。冷汗浸湿衣衫,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迟钝。
“我认识的将军雷厉风行,律人律己都极其严格,血战时身先士卒,从无畏惧。现在这个投机钻营两面三刀、靠装病来乞求活命的您,”督军向前迈一步,“死不足惜。”
“我猜是总主教来执行处决,结果是你。宗座特地设下的考验,用以证明你的无情?当然,你会表现给他看的。你嫉妒的那个人不在了,圣廷危难关头你可以堂堂正正站出来,再也不必躲在幕后做谁的影子。尤利塞斯,除了当世的三名圣徒,圣廷就只有我知晓你的真面目,因为我到中年还膝下无子,便抚养你长大,想让你继承我的家业。你的武艺是我启蒙的,你最早的作战经验是我手把手传授的。待我年届五十,突然有了自己的骨肉,你觉得地位不保,头也不回地投奔当时与我同为圣裁军统帅的武圣徒曼特裘旗下。你满意吗,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曼特裘钟爱的始终只有比你年少的贝鲁恒,作为那位继任教皇的替身,在永远不为人知的阴影之中辅佐他,拱手将他推上御座,你真的心甘情愿吗?”
所有人都围在督军背后,无缘窥见他此刻的面容。
“我为宗座的理想而战,”他答道,“我为他的国度能降临而战。”
“你足够无情,却做不到无私。你是那么地难以释怀……那么急于锋芒毕露。”鲜丽阳光下,血泊已干涸泛黑。“只为在你效忠的对象面前展示自己。哥珊被狂信徒血洗的那七天,本应高居塔顶的宗座得知消息,提前出塔,通报者想来也是你。规条所限,你无权直接干预暴行,就以这种方式发挥作用,向宗座提醒着你不可或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廷。”
凯约叹了口气。他祖母绿的双眸头一次浮现遗憾的神色。
“如果说我最想返回过去的哪一刻……就是普兰达刚出生、并且你仍留在我身边的那个夜晚。你们兄弟俩会相互扶持、并肩战斗、向彼此敞开心扉。而我会将我全部的爱,平等地分给你们。”
“适可而止!”
督军肩膀一阵耸动,是笑,但它更接近颤栗。“濒死之人的回忆,与我无关!您只管斥责我,自己为什么不向圣廷剖表忠心?您笃信主父七十年,临到最后需要您奉献生命时,何以晚节不保,如此犹豫?证明给我看吧,将军,”他取出一支盛满靛蓝色液体的小瓶,“舌尖一舐,发作极快,毫无痛苦。宗座确实一度考虑过宽恕您,到这时他还在替您着想。请不要辜负他对您的厚待!”
老人接过毒药。
“我祝福你,尤利塞斯,愿你永远不必在被舍弃的时候来宣示你的忠诚。”目光环视众人,逐一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百态杂陈的面孔,包括色诺芬——却没作太多停留。“我也祝福各位,因为我与各位一样,同是棋盘上的弃子、王座前的踏石、哥珊城墙下堆积的尸骨。我们每个人都曾发自衷心地立誓,甘为信仰洒尽热血,主父听见了这句话,于是驱使我们之后又献祭了我们。若你觉得这是幸事,请安心地顺从命运。”停顿。漫长的一瞬间,仿佛死亡提早来临。“若你觉得不幸,请以我的结局为鉴。”
凯约拔开瓶塞,把里面东西倒了。
“头发这么斑驳实在难看,”年迈的雄狮说,“用你的剑,让它恢复往日鲜红吧!”
督军举剑。
“……我所做的一切,”他诵读咒语似地念道,“……都是为了圣廷。”
色诺芬冲上去。咽喉深处硌出生硬的声响,像是长久以来卡在那儿的某根骨刺终于断裂。血再次溅满全身,他只来得及抱紧凯约消瘦的肩背,霎时肌肤火烧火燎。历历在目的地狱,通过相去不远那喧嚣狂乱血流成河的时刻,通过眼前这具身躯,将一股挟卷了生命中所有温度的灼烈之风吹渡给他。
他看见督军抓住凯约被血染透的头发,高高提起。
“鹌鹑”的头让人高举着。另一些人在底下笑着,唱着,跳着。
“……父亲………………”
他听见喉咙里这个破音的词。它就是那根骨刺,张口吐落,一分为二。
笑着、唱着和跳着的声音消失了。连昆汀的哭叫都封堵在悠久的虚空。
只剩督军的脚步淌血行来。
“你是监管长?”
色诺芬蓦然回过神,扑通跪倒,脑袋点得像只啄木鸟。“我……我只是代……代理,临时选出来的。”孬种。他见有人嘴唇微动。越来越多的劳工们眼中燃起和守军相同的神色。他全看见。“水库就拜托您……您掌管了。这些是闸门的钥匙。”
双手战战兢兢奉上一串黄铜转轴,十二支,刚好够数。督军拿去,冷笑一声。
这声笑与当初教皇如出一辙,却叫色诺芬松了口气。他面朝下跪伏,运用平生累积的所有经验来调整呼吸,以免暴露藏于衣襟内、方才凯约倒地一瞬自己在他手心找到的东西。
第十三支转轴。
是凯约从损坏的那座绞盘上取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6)
爱丝璀德,所有那些都是虚无。
我的梦是虚无,我对未来的想望是虚无,我的乞求和舍弃是虚无,我的敌人和伙伴是虚无,我手里握的刀和刀刃沾的血是虚无,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虚无,我们从对方身上汲取的温暖是虚无,你说爱我,我说爱你,那些都是虚无。
只有我的痛苦是真实的。
我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将永与我速朽的生命同在的痛苦。
只有它是真实的。
他找到她是在三个月后。那时秋天刚结束,还封存着暖意的最后一抹枯黄也滑入了荒芜死寂当中。没有什么能阻挡严冬临近,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逼近她身边。
昼夜与季节对他本无意义。但因为她,“时间”这个凋亡的概念重新死灰复燃。他必须赶在入冬之前追上她,否则大雪铺地,将彻底掩盖她的足迹,而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在这个冬天存活下来。他和饥肠辘辘的野兽一样,竭尽全力进行着一场非赢即死的狩猎。
宗座按照对葵花那样处置她。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说。兵荒马乱的地方,总是需要她这种人。兵荒马乱的地方。离了哥珊沿大道往帝国走,到处兵荒马乱,让他产生随时可能与她擦身而过的错觉。难民说起哥珊的瘟疫,农夫对妻子嚼着与教皇有关的风语,军队忙于追剿叛党余孽;一些被反抗军占领过的村落现已空荡无人,村口齐刷刷吊一排支持者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则横卧在田间给明年的麦子提供滋养。他从这样的废弃村庄里找到了被老鼠储存起来的干粮、基本的工具组和一辆小手推车,如此便可以把身体绑在车板上,以轮代步,靠双手划行。他绝不向农人和结群的拾荒者寻求帮助,也不在他们面前拿出钱购买食物。干粮渐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