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是在做梦一样。”望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被剥去甲胄,堆到城墙下焚烧,普兰达说。
“或许真的是梦也说不定呢。”云缇亚笑笑。
“你说,如果有人十分坚定地相信一件事物,到死也不会变,可万一有一天,发现它只是一个梦,那他该怎么办?是继续相信下去,哪怕自欺欺人也要相信下去,还是猛然醒悟,一边后悔,一边暴跳如雷,然后对那信念嗤之以鼻?”
云缇亚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兼而有之吧。”他沉思片刻,“按理说时间长了,那个梦完全醒了,人们都会选择后者,不过实际上仍会有很多人宁愿一辈子活在梦中……看上去似乎很傻,但他们未必不敢面对现实,只是缺少全盘推翻自己的过去的勇气。”
沉默。
“……何况你这假设根本不成立,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呐。”
“为什么?”
“你说那个人信仰非常坚定,到死都不能改变——如果他选了后者,那不正表示他根本没有那么虔诚吗?再说,他还没死,怎么就认为自己的信念是错误的呢?”
普兰达很认真地看着云缇亚,忽然笑了起来。阳光折射在他半边脸庞上,灿烂夺目。
“是啊。”他说。
被火焰清洗干净的城堡在暮色中迎来了自易主后最尊贵的访客。在地图上,它有着一个又长又不起眼的名字,但当地人习惯把它叫做白松堡,因附近山丘上那些茂密成海的白果松而得名。它的规模自然远远不如教皇国的北门锁钥依森堡,和第四军的根据地、那座号称“不沉之月”的冬泉要塞比起来,更是犹如明珠旁边的小小沙砾。然而坚固的双层外堡与独特的凹字形城墙结构令它可以极大地发挥守军箭雨的威力,是易守难攻的优秀典范。为了夺得这座堡垒作为反攻战线上的重要据点,一向擅长于攻坚战的贝鲁恒也花费了好一番心思。
即便如此,部队还是在这里遭遇了倒戈以来最激烈的抵抗。显然圣廷已经得知叛乱的消息并迅速采取对策,开战前的例行喊话再也不能动摇人心。白松堡的守备指挥官,一位默默无名的中级将领,在这个弹丸之地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干与勇毅。借助地形上的优势,他让第六军的血天使旗在漫天乱箭下仆倒了三次,不过最终,神祇还是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夜幕垂落。刚焚烧完阵亡同伴的庭院前,士兵们简单地升起了篝火。
从地窖中找到了守军留下的十来桶石榴酒,这个夜晚凉爽安宁,虽然自从举剑砍向自己同胞那一刻起,才过了短短五六天,却好像由夏跋涉到冬,漫漫长路,让人无比渴望歇息。
贝鲁恒本人滴酒不沾,但他并不禁止部下有节制地畅饮。尽管酒并不多,必须大量掺水才能保证每个士兵的需求,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却和以往每次战斗后休整之夜没什么区别。有人高声歌唱,有人用烤肉的油脂给自己的锁子甲润滑,云缇亚看见龚古尔坐在一群老兵油子中间挤眉弄眼地说些带颜色的笑话。他安静地挑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磨砺着一长一短两把漆黑的刀。
“在想哪个姑娘吗?”那老头冷不丁地走过来,肘尖猛一戳云缇亚肩胛。
云缇亚白了他一眼。“想你的老相好呢。”
“哎哟。”龚古尔故作惊讶。云缇亚认定他是喝醉了,他们平日里很少交谈,龚古尔对向女人俯首称臣的茹丹男人从来没有好感。“我还以为你跟普兰达那黄毛小子一样,是个雏儿哪。”
云缇亚站起身。
“听说诸寂团以前有这样的规矩,团里的男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可以干那种事的时候,主事者就会为他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妓/女,让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他们把这个作为对那男孩最后的教导和馈赠,叫做‘终礼’。”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路边传闻,老头阴魂不散地勾在云缇亚肩上,“怎样,还记得起第一次尝试的滋味么?是不是格外地回味悠长,香醇醉人?”
云缇亚对他捏出一个男孩般甜美的表情,用力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不远处的训练武场,士兵们围拥在一团欢呼着,那是他们在玩真刀实剑的搏杀游戏,参与者一对一地在狭窄平台上格斗,劣势一方可随时叫停,但要遭到众人的奚落,而胜利者将持续迎来车轮似的挑战,直到另一个人取代他,或是所有的对手都心服口服为止。那个临时用圆木搭成的场地上,云缇亚一眼就瞥到了阿玛刻,她只穿着一件生皮镶钉硬甲,使用北地人趁手的短柄战斧和小圆盾,浅栗色的直发编织成辫,随风舞动。没人能靠近她的身体,一个又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仓惶败下阵来,在她面前,再精妙的招数都有如三岁小孩举着树枝扑打蝴蝶一般令人发笑。
“姐姐,”云缇亚装作没瞧见他们的狼狈模样,“不介意我试试吧?”
人群爆发出笑声,有些军士吹起了口哨。很多人的确没见过与圣徒如影随形的书记官展露武技,当然更多的只是想看看这个不招人喜欢的茹丹人当众出丑。阿玛刻用斧刃指着地面,像往常那样眉梢飞扬地看着他,“你不是前阵子才伤得半死不活吗?”她半开玩笑,“我可不想被称作只会捡现成便宜的人哦。”
“就是他了。”老人苍劲的声音说。
一只粗纹密布的大手重重拍了拍云缇亚肩膀,将他往台上一推。云缇亚回头只见龚古尔跨上战马,已经休整好的一批部队背起行囊,随他启程。马上的老骑士一面戴着锁链手套,一面还朝这边竖了下拇指。“想想你得到过的!”他喊道,“天底下的好姑娘还有很多啊。”
他根本就没醉。云缇亚这才想起,掺了那么多水的一点薄酒,要放倒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五六十年的大汉,是完全不可能的。
利斧挟着风声轮转开来,双刀斜斜交叉架住。脚下的滚木开始有些晃动,但这对猫一样矫捷的茹丹战士不足为道。在陡直的木台边沿踮稳脚尖,长刀捺起一个如同书写的漂亮弧度,云缇亚听见底下有人发出或许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的低低啧叹。斧子被刀挡开,阿玛刻索性用左手的圆盾直撞过来,这招力道十足,却是相当通俗的打法,然而云缇亚自顾自地挥刀,一点也没有躲闪或回防的意图。
想想你得到过的……
木盾坚硬的镶铁边缘狠狠敲中肋骨。身子从台上一头栽倒下去,结结实实砸在武场的板岩地面上。众人愣了一瞬间,接着哄堂大笑,就算一个才受过两星期训练的新兵都比这坚持得更久。云缇亚仰天躺着,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几个年老的下级士兵忙过来搀扶。但那一霎,他只看见阿玛刻站在人群高处,对他垂下原本飞扬跋扈的眉睫,嘴角撇了撇,无声地吐出一个短句。
你真傻。
她说。
云缇亚随众人一起大笑出声。紧握的手心松开了,一小截浅栗色碎发随即飞散不见。
他的刀按理说可以毫无滞碍地削掉她的整个发辫,擦过她的脸,停在她初雪般干净的脖颈上。但事实上,他永无法做到。从小时候的摔跤玩耍开始,他就没有一次赢过她,过去不能,今日不能,此后再也不能。
他永远赢不了阿玛刻了。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一回交手。今夜过后,阿玛刻马上要动身赶往第六军的大后方依森堡,稳定那里的军心,为一路朝圣城推进的前线提供最有力的支援。而这支本来要砍向外敌、如今却在梦境中挥舞的利剑完全不知结果会走向何方。但至少,在最后获得胜利、或坠入地狱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有充足的时间忘记她。
“还有谁?”尽管赢得极为轻松,台上的女子却明显十分不悦,开始焦躁起来,“还有谁不肯服输?普兰达和老色鬼的手下没有一个能打的吗?”
“阿玛刻。”一个比羽毛更轻盈柔和的声音接道,“让我来与你一战。”
所有的嘈杂与喧闹都因那个声音的出现而像灰尘一般沉寂下去。来人甚至没有披甲,只是一身便装,提着一把单双手皆可用的十字长剑登上台阶。阿玛刻回望着他,惊愕慢慢变成微笑。“荣幸之至。”她低声说。
……幻影。
剑刃与盾面紧咬,火花随着众人的惊叹一同溅起。士兵们灼热的脸扭曲着,仿佛篝火上方迷离恍惚的空气。幻影。云缇亚想。
他记得五天前的鹭谷,也是在这个时候,贝鲁恒点起了十几人才能围抱的巨大火堆。香柏木的栏柱用牛膝草缠绕,乌木祭案上摆着盛水的银盆与盛血的铜盘,乳香和拌油的细面陆续撒进火中,那气味渗入每个人的呼吸。一切好像悬浮于尘埃之上,肃穆庄严,却并不真实。
他没有料到贝鲁恒会用圣徒的身份举行燔祭,在祭火前当着所有将士的面忏悔祷告。云缇亚本以为贝鲁恒打算秘密行动,但以现在的情势看来,他真的准备将每个第六军的战士都拖上这条路。圣城在他的祷词里是古代异教徒献祭给魔鬼的柳条巨人,里面塞满了哭号的灵魂,被一把大火咀嚼成灰。居心叵测的异端披上绣着葵花的外衣蛊惑了宗座,令那位人间的至高者再也听不到真正信徒的呼告。无数牧师、神侍和未来的圣徒惨遭屠杀,主父遮住双眼不愿再垂眷大地,人们自以为摆脱黑暗,却离光明越来越远。火焰劈啪作响,回应着他的言语,燥热欲焚的风将他的轻声吹送到每双安静等待的耳朵中,云缇亚明白,他根本不是在向神祈祷。没有神会听见,这里只有一群曾屈服于他的荣光之下,向他宣誓绝对效忠的军人。
事实上并不是没人对贝鲁恒的反常提出过疑问。鹭谷事变的第二天,就有几个耿直的将官陆续跑来表示难以置信,请求统帅出示证据。他们都死在了萧恩剑下,而真实死因将永不会为同僚所知。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请求您,主父,请俯听我的呼唤。我一生只向您请求这一件事,再无其他……”
流着血的哥珊发出悲鸣。鲜红的影子在火焰中震动起来。
“我曾用罪人的血向您奉上祭飨,希望您能穿越黑暗而来,驱散绝望,回到您的羔羊身边。为此我玷污了自己双手,被嗜迷杀戮的魔鬼视为同类,可这祭品却不为您所喜爱……如有惩罚降临我身,我当欣然领受……
“但我仍怜悯我的族人,他们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双眼已辨认不清真实的光辉……我怜悯您留下的祭台,让邪恶行着狂热虔诚之名,用良善的哀号恣意玷辱;我怜悯教授我一切、引领我靠近您的恩师,他拥有诸星之下最伟大、最智慧的灵魂,却被异端阻住了通往您国度的去路。若您指引我死地,我将义无反顾前往,但我只以为他们捐生为幸,而不是平白死于恶魔的诡计之中……”
所有的气息在这一刻似乎都凝滞了。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地等待着他接下去。当两个原本并行不悖的信念互相撕咬,必须要对其中一个做出选择而对另一个挥刃相向的时候,也是最痛苦的时候。他们甚至无法逃避,只能将一切交给那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来决断。
贝鲁恒握住剑刃,面朝祭坛跪下。长剑高举,鲜血从明亮剑身点滴坠下,为火舌贪婪地吞食。
这是武圣徒——以战士之躯脱离凡俗的人所能行使的最高神迹,称为“血誓”。在用自己的圣血点燃的祭火面前,任何话语一经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它们会变成事实,无可更改,像光阴推动岁月一样推动世界。它们会化身为真正的雷霆与闪电,任何被它们针锋所指的敌人都将死灭成灰,永不复生。
“我一生只向您请求这一件事,”他用有生以来所能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说,“请您聆听我说的每一个字。如果有一句话违背真实,请立刻降下天火,将我的身躯击为粉末。如果有一句话不是出自我衷心,请立刻让我的额印化成毒蛇穿破头颅,让我活着坠入深渊,永受无止尽的焚心之苦。否则就让我做一个武圣徒应该做的一切!让我铲除异端,洁净宗座,光复圣廷,哪怕用血来清洗同胞的执迷也在所不惜!”
'幻影……'
火焰舔舐着现实与虚空交界的际线,那条裂缝渐渐模糊了。
直到火堆终于将近熄灭,人们确认自己看到了真相。圣者完好无损地从祭坛上下来,月光和灰烬的芳香气味缭绕在他身周。他走入这些曾同生共死的战友之中,人潮却自动地为他分开一条路。他的额印依然鲜红光亮,形如全身浴血、舒展羽翼的天使。
“铲除异端。”人群里迸出沙哑的喊声。“洁净宗座。”一个接一个士兵跪倒下去,像他们第一次对他屈膝那样,将头低埋在他的影子当中。“光复圣廷!”无数个断续零星的声音开始连缀起来,那是一条临近干涸的河流重新波涛汹涌,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的脚步,“光复圣廷!”
——何为幻梦?何为真实?
都不重要了。
一如此刻,在那无数人仰望的木台上,长剑的攻势简练隽永得像首小诗,却夺去了篝火与群星的光辉。言语难以述说的瞬间,盾牌四分五裂,零散掉落。女战士单膝支撑着身体,却没有一丝落败者的不甘或沮丧。“吾兄,”如同古籍中称呼诸圣一般称呼面前的人,“与您一战,我已得偿毕生所愿。”
贝鲁恒低下身,捡起战斧,递还到它主人手上。“阿玛刻,”他微笑了,“我的姐妹,请用你的力量助我开辟前路,迎接主父重临人间吧。”
“重临人间!”士兵们振臂高呼,热浪迅猛掀动、仿佛烈火飞快地爬上帷幕一样,低垂的黑夜在这气氛中熊熊燃烧,武器林立飞舞,将通红的火光反射到每张脸上。借助那点微不足道的酒精,他们放纵体内的血管奔涌沸腾,像醉汉放纵自己沉耽于对幻觉的渴求之中。然而这一刻,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着的,这感觉明晰无比,无可替代,足以覆盖曾经有过的全部犹疑与对未知命运的惊恐。具态化的长梦切切实实包裹着他们,为他们的抉择赋予无上的信心和勇气。“重临人间!……光复圣廷!!”
高台被呼声淹没的刹那,云缇亚看见贝鲁恒微微转身,做了一个极不易引人察觉的动作。
他用手按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