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这辈子杀死的第一个人。
那天母亲的疯病又犯了。她把他推倒在卧室一角,柳条打断,就用长颈的陶壶猛地往他头上砸。他默默忍受着。母亲醒来一定会后悔的,会流着泪为他裹伤,这仅仅是又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发泄。但陶壶砸碎了,她还是没有罢手。
他开始害怕起来。
他的额头被砸破,血流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母亲用最尖利的陶瓷碎片朝他身上捅,一边扎一边笑。她美丽的面孔完全沦陷在疯狂中,和昔日判若两人。他开始本能地反抗。身体蜷在角落里无处可逃,他攥住她手里的凶器和她厮打。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跟母亲较上了劲,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报复。那个时候,他终于真正地感觉到了恐惧。
母亲要杀了他。
血蒙了他一脸。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抢过了那块碎片。然后母亲的身体迎了上来。她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中,等放开的时候,那碎片已经扎进了她的胸膛。她望着他笑,那笑容如此温柔优雅。在死去的一瞬间,她有着世界上最快慰、最纯美的表情。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她说,云缇……?
他尖叫着逃走,在水中拼命搓洗自己的身体。洗不干净了。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母亲的血迹。人们在他家门口那条小河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赤身裸体地坐着,一颗颗细数光线下若有生命的尘埃,直到终于发现,母亲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宇宙,他的星夜,他的恩主。
那个曾用最宁静的黑暗环抱他,却又把他推到喧嚣阳光之下的女人。那个为他蓄起长发,命他去信仰对自杀的惩罚比对杀戮更重的神明的女人。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她只不过是借他的手,了结自己而已。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那个笑容的含义……她不愿承担自杀的罪责,于是让我来结束这一切,代价是将我推入地狱之中……”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疯。”
他的脸被烙上火印。法官面无表情地宣判了他的罪名。在绞架下,母亲所爱的男人,那个英俊高大的武圣徒带走了他,把他交给诸寂团的主事长。那一年他八岁,此后他独来独往,厌恶言语,对杀戮不再有负疚之心。
——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
在这种痛楚面前,就连世界尽头的永夜也是如此甘美。
但他已没有资格奢求。母亲临终的目光跟随着他,像蛇一样紧缚住他的生命。时代变革,新的教皇登上王位,火焰席卷大地,无数人匍匐着活,无数人呻吟着死去。他在火焰中穿行,身体烧成焦炭,却妄想着胸膛内还会有绿芽抽生。曾经有个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向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跋涉下去。
是的,爱丝璀德。
这妄想终于要完结了。
我已不再希冀去往诸圣身边。请予我以黑暗,一如母亲以黑暗孕育我出生。
……隔着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扇大门从黑暗里朝他打开,盲眼的女人捧起了他的脸,他们的阴影相互交叠,火舌舔舐着它。
“九年前,”她轻声道,“一个孩子曾救过我。他对我说,为我复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相信了他,于是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双眼可以洞察人心。我看见他失去母亲的悲伤,他无法摆脱的罪孽,他一个人在深长梦魇中彷徨的孤独,那种痛苦,就算外表再如何麻木也不能掩饰……但他救了我。用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让我从地狱里活了下来,让我知道,原来我拥有拯救自己的力量。”
“我摄取他的秘密为食,我在长夜里与他的创伤互相慰藉。而九年后,当我再次看到他时,他竟然还是从前那个孩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依然迷茫,孤僻,为了摇摇欲坠的信仰挣扎,根本不曾成长过。我试着接近他,但这已没有什么意义……”
“他根本就不相信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她抚摸着那道烙印,然后,吻了他。
“活下去吧,云缇亚。”
她说。
'你从死灰中来,将黑暗交予我手上'
'但是,请自己握紧生的勇气'
火焰最后噼啪响了一下,接着突如其来地化作轻烟。影子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入黑暗之中,悄无声息。云缇亚陡然张开眼睛,刹那的惊愕后,他抱住了那个躯体。他的意识一片空茫,旋即为这无边无际的夜色所覆盖。
贝鲁恒,阿玛刻,雷雨之夜的男人,烈火,鲜红的哥珊,血天使旗。那些都离他远了。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黑暗。
他感到它向他敞开了它的本形。她牵着他的手,让他缓缓地步入其中。
什么濡湿的东西流到他眼睑上,于是空气里充满了灰烬的味道。
活下去吧。
即使挣扎着,匍匐着,也要活下去。
即使身体焦枯,无水可饮,而荒原茫茫看不见尽头,也要活下去。
即使生不如死——
只要你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完满了,还是彻底崩坏了……
☆、Ⅷ 错身(5)
云缇亚醒来时,只听见石笋一点一点往下滴水的声音。
那声音匀速,而有规律,一成不变的调子,叩打着他的耳膜。他身边,爱丝璀德仍在熟睡,静寂里渗入她花瓣一样清浅细微的呼吸。
已经五天了。
他的高烧渐渐褪去,经过处理的伤口也没有进一步感染恶化。但在他调养的期间,山洪带来的岩石崩塌早已填满了整段峡谷。洞穴出口几乎被封住,只留下窄窄一条缝隙,还在不断地涌进水来。他们只能往深处移动,这是一个宽阔的溶洞,有泉流从一侧绕过,泉水里的小银鱼味道还算不错,总之,不用担心饿死。
但他们也无法再离开这地方。
云缇亚望着溶洞的穹顶,那些尖利的石柱总给他一种错觉,下一刻就会猛扑下来刺透他的身体。时间在这里变得漫长而粘稠,不过无所谓了。当他失陷在爱丝璀德的怀抱中时,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可值得在意。
她轻轻地翻动身子,柔软凉沁的手摸索上来,勾画他的颔尖。
“……你在想什么?”
云缇亚侧头看她。光线从洞顶的岩缝透下,她的眼睛在笑,至深至黑的井底,有什么东西晶光莹动。
“总有一天你会让人灭口的,爱丝璀德。如果你不知道何为沉默。”
爱丝璀德笑了,将脸贴在他臂膀上。“永远的沉默只属于弱者,而我清楚该何时发声,”她说,“再强大的心灵都有裂隙,再强大的人都有所忌讳的事物。只要我站在他们最畏惧的影子里,我就能在那裂隙与裂隙之间生存。”
云缇亚手指穿进她光滑湿漉的发绺。忽然他翻转身,有些强硬地吻着她颈子,一路往下深入。伤口牵扯撕裂,绷带开始洇出血迹,但他并不在乎。
待结束后,倦意重新俘获了他。他没有再睡,只是默默起来披上衣服。爱丝璀德替他拢着约有七尺的银发,从尾际编织成辫,“很长啊。”她轻叹道。
“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她相信只要不剃掉胎发,我就会像传说中的古代圣徒一样力大无穷。”
她的指尖颤了颤。“……你哭了。”
“没有。”云缇亚说。
爱丝璀德轻轻擦过他干涩的眼眶。“不是这里。”她说。
云缇亚逃避似地躲开她的手。他从衣袋里摸索出那只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桃花心木小篦子,递给她。“这是你的东西。”
爱丝璀德一愣,哑然失笑。“留着吧。”篦子轻巧扭转,将他发辫的末端嵌成环形,“它在你这儿更有用处。”
“那么,”云缇亚淡淡地说,“就当是交换,你收好这个。”
他握住爱丝璀德手腕,把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放到她掌心。那是一枚带有白铜细链的镍制十字章,外面镀了层纯金,十字的交叉处用紫色珐琅镶着一轮利芒如剑的太阳。
“我母亲跟她所爱男人的信物。”扳开那轮太阳,底下是个小小的方形凹槽,他让她仔细触摸着金属内壁镂刻的圣名。“她死后,那人把它送给了我。好好保管它,时刻带在身边。它没什么神圣的力量,但只要你戴着它,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要他还生活在光明之下,他就永远不能伤害你。”
“可是你……”
“你说过,我只是车辙里的一颗小尘埃,”云缇亚撇过头,“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爱丝璀德扶着她的脸,令他正视自己。“离开他,”她声音深冷,“我是说离开……贝鲁恒。我们可以在这待着,而外面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和你丝毫无关。”
“你真的认为宗座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吗?你觉得那些无辜的血流得有价值吗?你还记得在旺达的那天晚上,那个女孩仅仅因为想见圣者一面就被杀死,杀她的人还把这作为恪尽职守的荣耀,而达姬雅娜,只是屠杀需要一个理由,就让她遭受了难以言述的摧残……我太了解御座上的那个人,爱丝璀德。他曾拯救过圣廷,他的坚毅和冷酷足以让山岩也瑟瑟发抖,可他已经被自我膨胀的欲望给毁了,我们的信仰也都将毁在他手上。我不管贝鲁恒是谁,圣徒也好,叛徒也罢,但他拥有和那人匹敌的力量。他是唯一有可能……改变这世界的人。”
她的手颤动得更剧烈了。“……你决定了吗?”
云缇亚看着她。他不知道当自己与她肌肤相触时,那种感觉是不是爱。他们彼此向对方敞开了最深的伤口,在黑暗中互相交换着自己的阴影。但那些原本以为已经丢开的东西,此刻却前所未有地在心里明晰了起来。
“是。”他低声说,“我不会再迷茫了。”
“他不可能带你去诸圣身边!这一战他注定赢不了,而所有跟随他的人都会——”
“你从他心里看到了什么?”云缇亚猛地一震。他开始感到恐惧,如果她想起了从前的事,贝鲁恒是绝不会允许她活在世上的。“莫非你可以从一个人内心的秘密,窥见他一生的……命运吗?”
爱丝璀德犹疑片刻。“……不,”她轻轻说,“他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胸膛里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团亮得叫人无法接近的光。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也推断不了他的未来,但是……”
她抓住他的手,指节发白,指甲尖几乎深陷进他肌肤里去,“他活不过三个月了。”
云缇亚感觉喉咙忽然一下子干涸了。
“什么?”他艰涩地问。
但在开口的一刹那,他已经反应过来爱丝璀德在说什么。
风吹过山崖上的树林,盲眼的女药师淡然微笑,“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她说,“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
“……他每晚都要用罂粟止痛才能入眠。你知道么?那是种和女人生产同样剧烈的痛苦,然而它永无止尽,至死方休。他肺部的旧伤复发了太多次,已经彻底衍化为黑质,即将像野火蔓延把腐烂传播到身体每一块血肉当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病,它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就算最先进的草药学与外科学都无能为力,病人只能在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死去。我救不了他……”语声越来越低,如同冰面下的溪水渐渐停止了流动,“如果他不强撑的话,至多也只能走得更安详一些……”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什么也说不出。话语到了唇边,突然变成了尘灰与空气。
他只是无意识地退了几步。洞里的积水漫过脚跟,泉流注入深潭,它们的源头来自于上百根石笋的呢喃。嘀嗒。嘀嗒。嘀嗒。
如同时间永远不知疲倦的趸动。亿万斯年前就早已存在的声响,钝击着他的呼吸。
“云缇亚。”爱丝璀德唤道。
她的手伸向他,却仅仅穿透了虚空。
跟我到诸圣身边去——
“忘掉那徒劳的努力吧。不要白白地——”
她踏进水中。落脚的石块塌了下去,身子随之栽倒。云缇亚从齐膝的水里扶起她,目光却一直固定在别处。洞穴一角,潭水像一泓无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那儿有一个肉眼不仔细看无法察觉的漩涡,底下隐约透出光亮来。拇指大小的银鱼环绕成链状,朝黑暗下那点细微的亮处盘旋游去。
爱丝璀德搭在他肩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别离开。”她用蛛丝那样细的声音说。
云缇亚仿佛没有听见。“爱丝璀德,”他慢慢地说,“我想……我们可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泉水与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半寒冷一半温暖的。挤过石缝,突破了这条界线,只见沉重的天幕一分分变薄,最后成了冰晶那么剔透的颜色。云缇亚长出一口气,光明向他当头压下的一瞬间,剧烈的喘息让他咳嗽起来。
他抱着爱丝璀德游向岸边。离开水时,双腿像是铁铸的一样,几乎无法移动。爱丝璀德为他解开包扎,小心擦干被浸泡过的伤口。周围一切景象陌生又似曾相识,与岩洞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河水清澈泛蓝,秀丽的针叶林疏密有致,而在它们身后,银灰色的群山沉静地绵延着,与天空交接的一线呈现洁白,分辨不出那是雪顶,还是云层偶然停伫的幻像。
——冬泉山脉!
云缇亚没来得及多想,一道尖锐的鸣叫已破空而来。他猛地按倒爱丝璀德,那支响箭在他一俯身间擦着他耳后过去,截断半缕湿淋淋的长发,射穿了一条刚从河里跃起、尾巴甩着晶莹鳞光的鱼。
“好眼力,大人!”有人叫道。
军队从林子的另一头走来,云缇亚看见了吉耶梅茨的弯刀银月标识。这是支典型的轻骑兵部队,士兵全骑着马,座骑有些用生兽皮掩护要害,而大部分的除了一套鞍具,再无累赘。带头的将领是个粗犷结实的男人,一条刀痕从他右边额角一直贯穿到下巴,他身穿缀铁叶的皮甲,没有护盔,略卷的浓密银发随意垂着。刚才那箭就是由他射出,此刻反曲的茹丹式战弓在他戴着黑犀指套的手上旋转把玩,像顽童炫技似地耍弄一根木棍。云缇亚注意到他的旗帜,纯黑底子,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