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有的当了强盗,有的就在家里活活饿死,他们手上代币都不缺,可厨灶里根本没有一粒可以充饥的谷物。粮食是不是都被强制征收到城里了?”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从边远山村涌向大城镇,再一路来到圣都哥珊,他们总要吃饭的呀。很多人瞧着那些葵花好像只要聚聚会,喊两嗓子,偶尔动动拳头打人就能衣食无忧,这不都争着抢着要当狂信徒么?您看,就连年高德劭的凯约将军都丢下第三军不管,赶来凑这个热闹呐。再说,如果他们真的承载了主父的垂眷、宗座的宠爱,那么乡村的兄弟姊妹牺牲一点,不也是为自己积累善行吗?这年头就是这样,有声出声,有力出力,有粮食就只好出点粮食了。话说回来,您该不是……觉得这事儿和刺客有关吧?”
说得倒像真是那么回事。“刺客顶多也就几个人,不难对付。我只是想,万一民众的不满被他们利用的话……”
总主教大笑起来。尽管他笑得十分克制,仍然难以掩饰双肩的剧烈抖动。“您多虑了,现在外敌当前,正是众志成城的时候,人人愿为主父献身,愿为宗座效死,一两个刺客又能挑拨得起什么风浪——哎,您去哪儿?”
海因里希回过头,向他抛下一个只可意会的笑容。“大人说得对,”他顺口答道,“那些家伙饿着肚子一样也能献身效死,眼下可有比他们更值得操心的东西。”
圣廷审判局单从外观来看,是哥珊内城最不起眼的一座建筑。在周围清一色的洁白粉饰中,唯有它从屋顶到墙根都是暗灰的,全无亮泽,犹如被雨水腐蚀了千百年的锈铁。上十个世纪以来,在这里丧生的无数异端用灰雾般的惨号和吐息为它浸透了一种没有任何温度的颜色,如果视线不是匆匆瞥过、而是被它吸附住,人的血液甚至也会停止流动。
也许自己的血很久以前就已在这里凝结成冰,海因里希猜测。他并未被这熟悉的地方唤起什么不适。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他在这里度过了比三十年更长的三年,亲眼见到“异端罪”被新教皇废除,然而每年每个月甚至每天这里收审或处决的人在数量上几乎毫无变化。狼人和女巫奇迹般地随着主父的威能一齐消声匿影了,但地底深达十二层的监牢依然无时无刻不传来呻吟尖叫声。如同冰山隐没在海平面下的那部份,庞大的地下监狱才是整个审判局最重要的组成,它是一头在黑暗中慢嚼细咽地进食的凶兽,拥有近乎无限的耐心,等待着送进嘴里的一个个鲜活肉体被消化成几根枯骨。
“您要见的人已经带上来了。”典狱长小心翼翼地告诉海因里希。他到这里来工作不到五年,并不知晓这位炙手可热的宗座侍卫长以前的身份。海因里希进入会见室之前很有礼貌地暗示其回避,但典狱长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两个监牢守卫留在了他身边。他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那个不算陌生的人正在里面等他。
班珂坐在会见室靠里头的桌子旁边,除了手铐以外没有别的束缚。看到海因里希,他显得很平静,只是声音有些虚弱。
“您是来监督调查进展的吗?他们一定把我的证词给您看了。”
获取证词的过程当然不是让人舒舒服服坐着回答几个问题而已。海因里希注意到班珂脸上的伤痕,他大致猜到了他具体遭受过哪些对待。“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们不相信我,只相信鞭子,就算再配合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怪自己当时不太走运吧。”班珂似笑非笑,表情值得玩味。
“葵花对‘处刑者’原本就有积怨,你还替他们强出头,碰上这种事当然撇不清——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好了。”海因里希在桌子对面坐下。“知道么,”他掩去了这句话的刻意痕迹,“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说你和刺客的关系有些微妙。”
“真要这样也只能认命了。我是个异族人,没有背景靠山,倒是拿来抹黑组织的好工具。吉耶梅茨将军去世的时候,必然有不少人暗中笑得开心吧?”
海因里希慢慢扬起头,双唇抿如细线,而班珂只是毫不回避地看着他。这个茹丹人仿佛有一种资质能让任何人感觉到他的坦率,就像黑夜中的烛光那样显而易见,但他了解那火焰的炙烫。他不会蠢到试图空手抓握它。
“既然取证已经结束,我会尽快想办法保你出去。不用担心,过不多久你就可以回到原来的职位。”
“谢谢您的信任,大人。”
宗座侍卫长微笑着凑近班珂。“份内事。我们可是好几年的老战友——即便时过境迁,你我都离开了第四军,不过旧日的情谊我从没忘记。”
“班珂,”他压低了语声,“别辜负我。过去我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依然是。为了‘我们’,不要让我失望。”
茹丹人在这番话下似乎有着一瞬沉思,然后笑容重新回到那双有些苍白失血的唇上。“这可说不准呀大人。以我一贯的歹运,要是再被抓住什么把柄,您又鞭长莫及,那该怎么办呢?”
海因里希凝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祈祷吧。”他正色说,“向随便哪个神祈祷。”
被监狱起吊台载着一路上升时他忽然感到倦意。它就如海绵里的水,明明以为已经挤干了,却仍然不断地不断地浸润出来。这些水厚而闷重,沉在他双肩上,比一袭密实连缀的锁子甲给肩部的压力更大。它令他莫名地惊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非在这里,而是随着另一座庞大要塞的起吊台,上升、上升,到峰顶去完成他这一生或许最重要的一场赌博。没有退路,只能成功。
他成功了。但他并未因此而欣喜。
或者他从来就不曾攀上那峰顶,它兀自隐没在云端,于是从一场努力到下一场努力的过程只是一再重复。他一次次站在同样的起吊台上,全副武装,望着脚下渐渐远离的大地,准备以自己的生命为筹注来迎接这场赌局。一次次,他心中从忐忑到平静,再到麻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永远上升的状态,而命运如果要玩弄他,也只不过让这过程变得更长一些。
可为什么会疲倦?那不是一个怀存希望的人应该有的感觉。
就像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所处的这片黑暗,离开被自己抛在身下的野兽瞳光一般的灯火,在那未知的上空将会有一扇大门向他打开……要么成功,要么死。但即便是死,他也将死于明亮开阔之中,而非死于匍匐与毫无意义的抬首仰望。
起吊台停了下来。
海因里希走出审判局的时候发觉阳光炫目。它在雪白的塔楼、宫墙和房舍之间折射,锋利地刺进他被昏暗蒙罩了两个钟头的双眼。他揉着眼睛,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唤他。“大人,”那是个吐词标准却听起来像蛛网一样漏风的声音,“请留步,大人!”
宗座侍卫长转头望去。在看清来者时,他的表情凝止了一瞬间,但很快,冰层破裂,绽开微笑。“两位,”他说,“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是吗?能让大人印象如此深刻实在是咱的幸运。”说话的人体态瘦长,嘴唇兔子似的畸形豁开,将他的满面笑容割得四分五裂。不过即使这样,他的同伴,那个比他还高了一大截的魁梧男子也只有不停点头附和的份。“咱听说处刑队的班珂大人被调查取证,似乎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正准备去求局里的各位高抬贵手呢。您也是为了这事?”
他们在跟踪他。而且多半猜出了他此行用意。海因里希斜瞥着对方衣襟上硕大的葵花花盘,如此扎眼,就像一朵借着日光肆无忌惮跳跃的火焰。“你们狂信团和处刑队的人历来不合,这回可同气连枝了。宗座会很欣慰的。”
“导师蒙主恩召,组织里真正懂得大局为重的人都让仇恨昏了头脑,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散两句谣言又不用他们倒贴钱。咱几个也正苦恼着,可惜地位太低,说理也没那么大声呀。”豁嘴摊摊手,一半无辜一半无奈。
“有心就好。”海因里希听出了弦外之音,“金子就算掉在水沟也总会被人捡起来,明白人做的明白事,不愁没人看见。诸圣在上,眼睛可比我们这些凡人亮着呢。”
“是是,没错……”豁嘴堆着那支离破碎的笑凑上前,“看在咱这明白的份上……也得有劳您多多拨动窗帘,为咱垂洒几丝诸圣之光了。”
无聊的献媚。侍卫长唇角微掀,不过在对方看来,这倒是对那谄笑的回应。“只要一切为了圣廷,两位和我也不过是各尽其力而已——对了,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班珂吗?”
等两个葵花毕恭毕敬离开,方才一时消褪的倦意再次缠回了他身上。他猛然发现或许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清楚。两年前的某夜,同样是闭上眼帘也无法驱走的黑暗,墓地,枭鸟,影绰的火光,那个凋落的少女,像一首才写到婉转处却陡然干枯了墨迹的诗,随着薄纸坠在污泥中,被车轮狠狠狠狠碾过。
还有那张豁嘴。那漏着风的帝国方言口音。那被火光和黑影揉搡扭曲、而又四分五裂的笑容。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远比这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告诉阿玛刻,老狮子已经嗅出风向了。行动暂且搁置,在新的命令下达之前,让她等待。只需要等待。”
阿玛刻恐怕是没那么多耐性等教皇的新密令吧。倒有点头疼。圣廷眼下也只有凯约这头老狮子可以依靠,为了防止叛乱重演,再放它出去咬人之前得先套上铁链,让不谙政事的年轻统帅配合兵变原本是个好选择,至少善后处理不用为难。可鬼晓得那老头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寻机避祸,居然二话没说扔下部属挤进了狂信团,看来导师的死还真是给不少人大开方便之门。导师的死——海因里希微微苦笑。若是阿玛刻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知道他当时对刺客身份的断言不过是一句胡诌,目的是骗她入伙,会不会跳起来一刀把他砍成两段?他倒不急着弄清敌人是什么来头,蛛丝马迹总会浮上水面。戏言巧合成真也罢,看看暗中潜伏的家伙能掀起多高的浪,而那些葵花一向僵直的面孔又会变化出什么表情,可比呆呆地等待给一头久经沧桑的雄狮设下圈套要有趣得多。
如果哥珊这座由狂乱来支撑秩序的永生之城开始在面对黑夜的恐慌中颤抖,那或许意味着他的峰顶已非不可企及。
而在此之前,班珂·德苏娜,将成为他的第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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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线丝丝降下,在外城异族集聚区的窄巷间织成薄幕,仿佛把傍晚的残光余热都挡在了另一个世界。班珂穿着他被带进审判局时那身黑色制式轻甲,深深浅浅地踏泥污而行。
今夜是回不到处刑队去了。他清楚,如果没有海因里希这个“故人”,自己根本不可能被这么快放出来,虽然这全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巷子深杳狭长,他确定身后无人尾随,却一时想不起要往何处。雨越落越大,间杂几道初夏的隐雷,将包括那丝茉莉幽香在内的一切气息尽皆洗去。
森森的雨点深处,有言语若隐若现飘来。
“那人还活着?他不是早已经……”
似曾相识的嗓音。如同一面千疮百孔的蛛网,尖锐地透过乖戾风声。尽管它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轻悠悠地浮着,在茹丹人天生的敏锐感官内仍然迅速扎根。班珂没等那句话道完,已经辨明了它的来源方向。他从仓库与废屋的空隙间蹑进去,邻着一指粗细的破墙板缝,解下腰带上的空弩箭匣紧贴在木墙上,以捕捉更显著的动静。
“还活着,我确定是他。”另一个男人沙哑地回答。班珂大致通过口音确定这人是自己的同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看见他经常和流浪汉、乞丐、寂火教派的行吟僧侣混在一块。”
“得把他送走。哪儿来就让他回哪儿去。流浪汉和乞丐的嘴是最不牢靠的,他要把当年那事儿抖给他们,闲话一传起来,咱就全完了。彻卡维,你记得当初咱兄弟三个是揣着什么梦来哥珊的吗?你记得咱们是怎样一步步才爬到今天这位置上的吗?”
“我会去解决他。就在今夜。”
“把所有节外生枝的东西都扫干净。至于海因里希,你放心吧,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可不比咱们高出多少。得让他以为咱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却又对他还有点用……”
“噤声,”名叫彻卡维的茹丹人忽然说,“好像有人——”
班珂屏住呼吸,在对方推门而出的前一瞬间将自己隐入墙沿与雨幕重叠的阴影中。借着又一道雷声,攀上房舍,以檐角为掩护迅速穿行,转眼已跃到围墙之外。整个过程安静而利索,毫无声息。对方没再跟来,他拐过四五条巷弄,跑到他所熟悉的转角处,远远能望见大钟楼的地方。但那儿只有一堆早已熄灭的木柴,并不见一个人影。
怀抱琉特琴的独臂女孩没有出现。
班珂朝着了无一物的虚空打出手势。动作很快,然而足以让识得它的人辨认出它的涵义。钟楼犹如一个沉睡的女子,将面庞半掩于黑暗,雨水为她拉上一幅从夜空垂铺至地的被衾,一切安谧自若,她的梦与他刚才的听闻看似一线之隔,却遥远得难以用视力触及。
但他知道,如果萤火在那里,他必然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每章都超过了五千字!暴躁中……
有人要吐便当了。
☆、Ⅲ 别后(1)
我的朋友,不要将任何一件事物称之为丑恶,因为丑恶只不过是一个灵魂在其回忆面前的恐惧。
——《先知园》
中编Ⅲ:别后
那只老鼠已经是第六次在少年面前出现继又逃脱了。
它自锅盖的夹缝中钻出,转瞬已窜上储藏柜,在柜顶与地窖天花板之间那个不到二十公分的空隙里探头望着底下的人。黑溜溜的眼珠飞快闪动,竟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夏依抓起一柄扫帚捅去,反倒撂翻了柜顶的柳条筐,两只硕大的南瓜砸了下来……随后是整只柜子。当他被一大堆杂物淹没时,他发现老鼠跳到他脑袋旁边,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