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您……”摩根索嗫嚅。
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
“我清楚该怎么做。”
海因里希的手移向腰间,火铳在他触摸下乌黑闪光。“宗座既然已睁开双眼,目睹在他脚下所发生的事实……”仰头向天,是属于胜券在握者的微笑,“那么,他也清楚。”
他踏过足畔的鲜血,忽然想起离上一次有人用血染红这寸阶梯已过去了十二年。脱离身子的头颅顺石阶一路跳动,滚进了呈漩涡状向下延伸的黑暗里。真高啊。七天前他登上这座塔、朝自己的臣民挥手暂别时,外面还是活色生香的人间;而现在,他们告诉他,这黑暗通往地狱。
总主教拉住他,确切地说是用万分谨慎的动作按住他手里的权剑。“猊下请息怒,猊下!信徒们对您的忠心诸圣可鉴——”
忠心?这就是用忠心献上的供奉?火与烟?推开窗子,从晨塔的中层只能看到这两大片颜色,群鸦的翅膀一片片地击碎了日光。他听到一个极宏大的声音令他的城市如行将毁灭的宇宙那样鼓胀起来——事实上,那更像一个极宏大的静寂,他无法分辨出那声音里任何一道涓流,它们同时也鼓胀了他的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
“海因里希何在?”
“侍……侍卫长正在永昼宫严阵以待,因为刺客……”
总主教下意识捂住嘴,但对面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冷冷逼了过来。
“那个自称刺客的茹丹人已经往永昼宫来了!”一名宗座侍卫膝行上前,“没人挡得住他,没人敢对他下杀手!他有……有您……您的御赐圣章!”
教皇猝然大笑。
“云缇亚。”他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原以为已被忘却的名字。他有理由笑,不是吗?那人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云缇亚。”
你活着是为了来见我吗?是为了来杀死我吗?
“蠢材……”捏紧窗棂,木片簌簌剥落,他笑得前仰后合,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减轻肺部疼痛的方法,“蠢材,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利箭挟着火破开空气,车厢被点燃了,迎面刮来的风把火舌往后吹,但这只是减缓它的蔓延。云缇亚没有回头,身后的热浪在支撑他的站立。
他知道这架熊熊燃烧的巨轮像一柄炙红匕首,穿切过城市的颈动脉。轮下的嚎叫更加刺耳,人们漫无目的地放箭、投掷长矛,却很少有什么能确切地命中这团滚动的烈焰。葵花不敢伤害他,但也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一面尖声躲避,一面追着烈焰中的马车奔跑。来吧,来得越多越好。他抬头便见通往内城的门徐徐开启,并未有想象中的箭雨当头泼下。这让他几乎相信门后真的有人渴望见他一面——曾铺满血红安石榴花的诗颂大道笔直延伸,道路尽头是平如镜面的湖泊,湖中心矗立入云的双塔簇拥着纯白宫殿。
火将尖厉的人声从背后与他隔开。
来吧。云缇亚最后一次在心里说。唯一在乱刃与流箭中幸存的这匹马已经不堪重负——他跨坐上它背脊,默数三声,一刀斩断车辕。摆脱了牵制的巨大火球瞬间向后滚去,碾进紧追在后的人群,而他肆无忌惮地驾马飞奔。近了。那朵安眠在滔滔血流上的睡莲。
永昼宫上有人正忙着指挥拉起吊桥,连接道路最后一段与宫阶前的大理石板被铁索牵引,向上提升。宽阔的湖水拦在面前,阻住去路,云缇亚想也不想,策马朝毫无落脚处的湖心跃起。坐骑跃到半空,他猛地一蹬,飞扑上去抓住铁索,紧贴吊桥侧壁。不过转眼,庞大的石板已扣上宫门,他顺势腾身,倒翻上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
反应过来的宗座侍卫涌上前。
云缇亚踏出一步。再一步。
他见到了那个似乎等待他已久、又似乎根本没期望他出现的人。
“我说过,会到这地方和你见面。”
云缇亚笑了笑。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全身的疼痛在尖叫。
“我没有食言。”他说。
凯约站起身。他望着云缇亚的眼神就好像视线那头只是一具尸体。
“蠢材。”
“我知道是你。虽然太晚。我知道派人伏击我、囚禁我的是你。”安静是一个皱缩的空间,把除他们两人外的种种都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另有一种安静正不断弥漫,填塞着他虚无的胸腔。“一开始就出卖计划的不是班珂,是你。”
凯约面无表情。
“……你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再醒来的。”
所有的伤口都跟随云缇亚一同笑出声。肋间的伤口,背部的伤口,破碎踝骨的伤口,手臂与腿上被流箭贯过的伤口,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像火种消耗空气一样消耗着他的气息。“我该杀了你吗,叛徒?我该向你流泪忏悔吗,将军?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们两人而死,你背负着和我相同重量的罪过……或者说,我该相信你?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反正我的终点只有一个,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海因里希拥有足够的坚忍、阴狠与无情,我只能让他成为我的盟友。”老人蕴含光泽的碧瞳意味深长,“你已经尽力了,云缇亚。只是你走错了路。”
黑夜般的刀尖凝在两人中间。
就像一声细细的惊呼,那样固执地将寂静努力分开。
——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吗?
——我能将我终要交出去的拥有托付于你吗?
——“如果你走在那条正确的路上……能指给我看吗?”
铳管举起。瞄准。刚好一箭之遥。
“大人。”摩根索说。
海因里希再次微笑。左眼闭上。它方才望见蓝莹莹的天空。
“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
“……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
“您告诉我……我到底能做什么?”
“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也不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凯约。”
长刀勾出弧线,映着终于波澜暗生的苍老的脸。
“……杀了我。”
云缇亚又往前踏了一步。
风很大。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像是立刻要迎接一场奔跑。
'只因为'
“这是我来这里要给你的东西。”
'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
“把我的头摆上你的棋盘吧。把我的尸体堆上你的阶梯吧。”
'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走在那条路上,就用我的命……证明你对圣廷的忠诚吧!”
“格杀勿论!”木质窗棂被一剑劈成两半,教皇冷然转身,“听见了吗?不管对方是何人、何种身份,擅闯永昼宫,一律格杀勿论!”
扳机缓缓扣下。
“维狄娅。”
女孩的笑靥犹如烟濛,一恍而散。
“……别了。”
云缇亚跑了起来。
就在他要迎上剑锋的同时,他看见一个人挡在自己与凯约中间。镀着白铜的铠甲沉重而铿锵。那人转头一瞬,淡金色的发丝风中飞舞。
一对血色的双翼在他额间燃烧。
他对他无声地笑,像一切未曾开始,像一切永无终止。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云缇亚张开双臂,他以为自己拥抱了那人,但他只是穿过了他的躯体。那个笑着注视他的躯体,在和他的手臂相触的一刹那,从额上的火印开始崩碎,碎成一地残骸与血沫。
……活下去。
然后他听到那夺走他世界里最后一丝喧嚣的声音。
它盛开在他颅脑内,如同一朵银白莲花,从漆黑无尽的污海中惺忪地醒来。
所有在天台上的人都亲眼目睹,刺客的身形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链勒了一下,遽然僵立。但他的面孔还有表情。他的手微微伸出,向着虚空,似乎还要自一无所有间攫取某种东西。
踉跄阻止了他。一步步,他往后退。
身后是托载着永昼宫的、浩瀚深冷的湖水。
在他失足坠下的瞬间,那枚镀金的日轮十字章从他前额滑落。
就像滑过一张脸颊的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在听这首歌
傲慢的上校
作词:朴树
作曲:朴树
编曲:张亚东
总算是流干了眼泪
总算习惯了残忍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在烂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梦想
被时光损毁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
我是破坏气氛的分割线
【球棍插图·第三弹(点我)】
= 以及本应加在这章末尾但是被作者考虑很久删掉的两行字 =
海因里希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未来得及了解最重要的一件事。
在那个年代,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
☆、Ⅶ 孤鸟(1)
你在白天的太阳面前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面前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对世上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你是你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
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沙与沫》
中编Ⅶ:孤鸟
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飞快地,在她永无法抵及现实的视觉里。
她知道它拖曳着巨大的光芒,像陨落的太阳一样投向深海。她知道那是光。唯一迥异于凝重黑暗的存在。它朝海水中坠去,但海水并未吞噬它。在坠入波涛的前一瞬间,它散裂了,仿佛极脆弱之物猛地摔在镜面上,纷碎万千,倏然黯淡。
“——云缇亚!!”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眼中依旧只有漆黑一片。
她下意识起身,只换得整个人从床沿跌落。一只细嫩年幼的手将她扶起。是凡塔。是小酒馆熟悉的气息,虽然多了好些焦烬味。
“你昏迷了两天。”脚步越门而来,女人的声音说。
拉蒂法。爱丝璀德勉强笑笑。“你们平安无事,”她说,“再好不过。”
凡塔抽着鼻子,欲要开口,拉蒂法阻止了她。“去瞧瞧水烧开没。”
女孩跑了出去。
“莫勒和他妻子都还好。搜城的时候我用药放倒了那家伙,把他锁在水渠的夹门里,否则他会跟我没完。”拉蒂法在床头坐下,随手递过新熬好、还温热着的伤膏,“这个敷上。别担心,宗座已经出塔,安抚民众。一切都过去了。”
“……谢谢。”爱丝璀德说。脱力的手臂一颤,药盘掉地,她和女店主同时去捡,一不留神触到了后者的脸——
面幕。
她戴着面幕。
只有茹丹男性武士才会戴这种东西,高贵如大妃向来都习惯将美貌坦陈在外。爱丝璀德心中震动,即使已无法窥视思想,她也猜出了几分大概。“你……一直都……留在上面?”
拉蒂法沉默。
“你把莫勒夫妇藏起来,自己留在上面?因为葵花找不到人,必然会放火烧屋!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至少没有强…暴我,”茹丹女人站起,“命也侥幸保住了。这样够了。”
他们不敢。自诩主父忠仆的狂信徒不敢污辱一位茹丹大妃,曾与异教神祗举行过婚礼并交…媾的女性。但除此之外,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爱丝璀德有些后悔,方才初醒时竟未听出拉蒂法步伐里全是强撑的踉跄。压在这个同龄女子身上的负重,或许远比加诸于自己的更难承受。
“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拉蒂法将面幕又向上提了提。尽管知道对方无法视物,她似乎也生恐露出一丝脸容。“对了,”她答非所问,“内城传来消息,自称刺客的人已被击杀在永昼宫,尸体据说不知下落。”
爱丝璀德僵立。
但那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忽然转身奔向门外,甚至没去拿靠在床侧的手杖——未等踏出酒馆大门,门槛就绊倒了她。她从木质矮阶梯滚下,栽在街道上。街道一片狼藉,下着散散碎碎的雨。
凡塔端着热水赶到门口时,正看见盲女从泥泞中爬起来。每动一下都仿佛在抗衡肩头一座刀山的重量。
“阿姨……”女孩细如蚊蚋地唤。
爱丝璀德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往前走。她站在那儿,雨水将她的黑发连同薄衫一并梳在她惨白的背脊上。她就站在那儿。远近的一切都静了下去,包括嘶哑寥落的嚎叫,包括狗吠,包括枭鸣似的哭声和断续呻吟,包括曾承载着它们的血水,都被雨线束成的笤帚扫着,一下一下,扫向了进食完毕、行将离开的那头巨兽的鼻息里。这是一个已死去的城市。
而她站在它中央。
孤身一人。
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又倒回来,时间在这种枯燥的默念中有了磐石的硬度。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阶前,那条刻有十三句教典经文的御座椅子脚不偏不倚挡着视线。教皇每当有要事召见他时总会让他先独自在这跪着,用等待来感受至高圣徒的威严。对此海因里希早有准备,充其量只是有些百无聊赖而已,御座上的经文不管横竖直斜都已倒背如流。不过,今天这次传见,等得比往常委实长了不止一些。
他想起上一次在这里等这么久,大概还是两年前,自己尚未成为宗座侍卫长的时候。真傻呀,他记得清清楚楚,早知道教皇已有打算,就不该中圈套说“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而是直接求对方准许自己随侍左右了。你还太年轻,海因里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