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深鳕城都握有重兵,现在时机成熟,对付那些光知道窝里斗的帝国渣滓轻而易举。我主,一切终不负您的期望。”
公爵在烛火的阴影里抬起头,眼角幽微闪动。“耶利摹帝国,已握在您掌中。”
教皇徐徐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背对着受接见的人,因此后者不知他是否在笑。室内无风,他的袍裾却有微细到难以察觉的抖动。长久一段时间,他维持着那个姿态,让人以为他是在凝望墙壁,那儿有一扇凡人之眼不可看见的窗,展示出唯独他才能亲睹的未来。
“……我和奥伯良少年时就相识,”他说,声音殊无笑意,“当年我为摧垮普拉锡尼而举兵,是向他借的军队。因为他需要一个与他交好的教皇,需要一道来自上主的神谕承认他以阴谋僭夺的皇位。我走到今天,他功不可没。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能阻挡我,不能阻挡这片大陆从野蛮人的屠戮下获得拯救。李弗瑟!这是与舍阑人开战以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机!把这个拿回去,沙努卡引以自傲的战象将再无用武之地。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步,足以令他悔恨终天!”
一叠图纸放到了桌案上。近乎雪白的牛犊皮纸,用丝绦束着,公爵伸过去接的手竟有些迟滞。尽管事先已有所准备,然而到真正展开,看清楚那上面的图样、文字和数据,仍不免低呼出声:
“这,这是——”
掀开盥洗池旁边的垂地隔帘,眼前是同样空空荡荡的小天台。看来这儿曾被作为静默之堂的废物堆放间,但显然它已经过了侍僧的细致清扫。海因里希瞧见角落里放着一只字纸篓,里面甚至没有一颗灰尘。
那头老龙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它一直在那等着,就为了欣赏他最后绝望的神情!脸上的瘀伤又钝痛起来了,他有些晕眩,大概是位置太高的缘故。不。还没到最后。和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一样,他向上飞升,居高俯瞰,一度认为他将要去的地方宽敞光明。
而此时,疏星悬顶,夜如铁墓。
海因里希踉跄退了两步。他抓住护栏,这才勉强控制住平衡。余光一扫,栏杆底下有什么映入视线。……一只雨燕巢。泥还没干透,看样子新筑不久。
巢里同样是空的。它的主人方才因他的到来而飞开了去。
真可笑。他想。凡你目见的终要一无所有……
……不对。那鸟巢里有东西。细小的,絮状的,在他手中这盏油灯前泛出些许黄白的光。不像是雀鸟平常衔来垫窝的枯草等物。海因里希屏住呼吸,俯下身子,伸手前去拿取。熟悉的触感。一点不错。
是撕得粉碎的纸片。
手指小心翼翼,将碎片一枚枚朝它们原本的形状拨弄。他强迫自己决不能有丝毫颤抖。似乎在书本里夹了几十年的老旧桦皮纸,它的遗骸开始重新组合,吐露色泽早已淡褪了的字句。时间对他忽然就轻飘如风,没什么比它更不重要了。因为即使下一瞬,死亡的脚步就响到外面门口,他也听不见。心跳鼓鸣一般,捶击着他的耳膜,并很快成为后者所担负的全部重量。
一切的纷繁线头在他脑中跳跃连接着。七天的暴乱摧毁了大片房屋,燕子只得飞往更高处筑窝,但这儿离地面太远,它们便就近叼出字纸篓里的碎纸片,以作铺垫,正巧逃过了侍僧的视线。不,还有更关键的——所有的碎片竟都来自同一张纸,这能说明什么?其他废纸定然都一如寻常,揉成团扔在篓里,对燕子毫无意义;唯独这一张——
字句愈发清晰连贯了。娟秀的笔画,特有的花体。是茹丹文字。他曾在吉耶梅茨军中效力多年,对于读懂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障碍。
也正因为此,双眼在极其自然地识别出那些字的意义时,猛地抽动了一下。
海因里希感觉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但这并不能阻止它挤出最微小的声音。
他不由自主地念了下去。那是一封信的开头。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
“这是两种火炮的结构分解和复原图。口径较小、炮管细长的,名为蛇炮;另一种炮身大而粗的,名为蜥炮。蛇炮发射快,精度极高,配合实心石弹能造成直线穿透杀伤,最适合定点狙杀敌军将领和战象;至于蜥炮,虽然装填较慢,灵活度相对低,但射程足有近两千米,杀伤范围呈片状,对密集阵型的军队和建筑物伤害巨大,即便像麦斯喀达那种用秘金岩和蒸土筑起来的坚城,八门蜥炮不超过两轮攻击就能轰破城墙一角。舍阑人武备精良,自己也拥有从东方带来的火器,但战象必须保证机动性,巨炮太重,过密的炮声与火光也会令它们发狂。所以他们安置在象背上的,都是些轻型火铳和射程甚至不及蛇炮一半的弩炮!哈,真是主父的旨意!我年轻时通过一位茹丹大妃,从被舍阑人虏获的东方匠师处得到这两种火炮的构想草图,事务繁杂,加上身边别无人手,直拖到前些日子才真正整理设计完工。所幸这东西当初没落到舍阑人手中,不过想来那群蛮子也不会太在意——他们信任那铁壁一般的巨兽胜过一切!”
教皇短暂地合上眼睛。“不瞒你,”他胸膛深长起伏,“我国如今正闹饥荒,物资、工匠都极度匮乏,但你们帝国仍有财力,皇室的金银还没让奥伯良掏空,何况帝国西部未被舍阑人占领的山区,拥有全大陆最精纯的寒铁矿,正是铸造优良火炮的绝好材料!我召唤你前来,就是要趁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这东西交给由你所掌控的帝国!你回去将凯约的死讯传给舍阑人,再派人收买暗血茹丹,慕雅德驭主早就对沙努卡强占他的妃主心怀恨意,一定会怂恿哈希姆那小子趁机出战,为未来的汗王之位立功服众。舍阑军长于野战,务必设法避开,先引诱其攻城消耗有生力量,待对方兵力所剩不多,再一举围困于敌城中,用炮击杀。沙努卡远渡重洋,没有几个月回返不了,等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会发现一切已成定局。去吧!李弗瑟,我的老友!”充溢整个房间的光焰微微摇晃,似在因这句话战栗,“像你对付奥伯良那样,去扫平拦截在你面前的所有黑暗吧!”
待言语的回音落下去时,屋子里任何声息都消失了。只有光线仍在哑然而颤,好像仍未从震慑当中复苏。影子却咆哮了起来。它们起伏着,蠢蠢欲动,与那明亮刺目的近邻拉出一道脆弱的交界。
李弗瑟不知何时已跪在了教皇面前。
“我主。”他极轻地说。
在这静寂里,如同惊雷。
辉光之神的至圣者突然陷入了更深久的沉默。他重又踱到那扇只他一人能看见的窗子边,目光延伸,窗外仿佛有一条河,用不断奔涌来的往昔洗涤着他的回忆。
“当年诸寂团的五位主事,各有其能。泽奈恩精于剑艺和机关设计,玛思里顿配制的剧毒无药可解,齐丽黛通晓茹丹秘传的奇诡幻术,云缇亚伪造文书足够以假乱真,而你……则是记忆超群。凡你所见所知,必不忘却。你是五人中最坚毅隐忍、也最能成大事者,所以七年前我把这个重任交托给你。”教皇笑了笑,声音略显哽塞。“我知道你背离你的过去走到现在,一步一步,走得有多艰难……我懂的。二十多年前我在茹丹游历,为了得到这两种最强大的火器之秘而接近那位大妃,她对我竭诚相助,献出所有。我是必须前行的人,终于离她而去,她却由此产生误解,毕生恨我入骨。被曾经爱你的人深恨,这是罪孽啊……”
“我们都有太沉重以致无法担负、却也无法抛弃的事物……”
“……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可我有一种预感,这仅有的期待也是虚幻的。你对我说过实话么?你会用喜悦来回应我,但真实的你必然是眉头紧锁;你曾告诉我,云端上有着黄金之乡,那里光辉遍布,净无纤尘,善者和受加害者的灵魂都将归于此处,但为什么我所见的你一直都在战斗,为这个早已被神明弃绝的永夜?
“……曼特裘,这世上真有天国吗?真有你不惜殉死也要令它降临人间的国度吗?在你心中它高过一切,高于爱,高于我?你会因一个更崇高的信誓,背弃我们之间的私约?我只能相信它确实存在了,因为我别无可信;哪怕有一天你真的离开,我最害怕的事发生,我也只能相信你是为了那理念而献身,因为哭求也是毫无用处……记住你向我言之凿凿的那些描摹!我腹中的孩子再过半个月就要降生,我将他命名为‘光’,对我来说他就是你的精血,要承负着你的愿望长大,并亲眼目睹你对他母亲许诺的未来……
“……请你记住,曼特裘……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我会在你前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你。”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注>
他的手指触上信的末尾、由碎片拼凑起来的那个落款。终究还是难以克制的抖动将它拂乱了。
“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塞黑莱特。多么熟悉的女名。是呀,缀在另一个名字之后,熟悉得就像一个刚刚才被惊破的梦境。
他记起了紫日和金十字的圣章。当初还百思不解,圣徒亲赐之物怎么会出现在区区一名刺客身上。时序倒转,晨夜之际的冬泉要塞,他曾问那个和自己颇有缘分的茹丹青年:“你的名字……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光。
云缇亚。这个名字,茹丹古语中的意义就是“光”。
海因里希只觉头痛欲裂。
圣廷审判局的三名调查官在一小列卫队的陪同下走上晨塔顶层。举手轻叩,静默之堂的门却是虚掩的。一行人面面相觑,迈了进去。
他们要找的人正靠在天台的护栏上,俯瞰着圣城如海水一般涨托起来的静夜。
“来了啊。”他头也不回地说。
没人接腔。
“我在想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光景呢?”海因里希淡淡笑了,这话更像是自语。“永昼宫主殿顶端的诫日金徽,已经需要站在宫门前的人极力仰望了;夕塔有近三个主殿那么高,而晨塔又比夕塔高四分之一。所以如果落不到底下的湖里,就只能是碎成千百块,血溅整个广场吧?离天亮不远了,民众很快就要在宫殿附近会聚,不知宗座是否赶得及在他们围拢之前清干净我的尸体?”
调查官们又互相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海因里希忽地哂笑出声。“我不会这样做的。”他说,“一点用也没有。民众只能看到他让他们看到、以及他们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好了,执行你们的使命吧。但请务必准许我见宗座一面。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单独禀告他本人。”
“大人。”第一个调查官说。
“您已经被移除了侍卫长职务,”第二个接了下去,“因此不再拥有自由觐见宗座的权力。”
海因里希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他这才发觉身后紧靠的是栏杆,再往后,是行将吞噬他的虚空。
“我们奉命来迎接您到审判局就任。”第三个、也是最年长的调查官展开谕令,“宗座授予您圣廷审判局典狱长一职,考虑到您在他身边时恪尽职守、功勋卓著,特敕保留您宗座侍卫的头衔……当然是名誉上的。条文很多,请您自己过目——怎么?您好像有点惊异。”
“原来的典狱长……哪去了?”
“他的上司在暴乱中被葵花误伤,至今瘫痪在床。他升任圣裁长了。您还有别的疑问吗?”
“……请让我独自静一静。”
调查官鞠了一躬。“这也是宗座的意思。”他说。
举持火把的卫士们跟着退下。天台上重又只剩一个人。海因里希看着对方留下的一纸谕令,翻来覆去,浑忘了手边的油灯早已冰冷。夜色黢深,正是拂晓前最黑的一段时辰,几点稀星根本照不清纸上的墨迹。但他还是细细地读,读到最后,卷幅落地。而他悚然大笑。
你知道,海因里希……死并不可怕。
等死才是最可怕的。
对死亡的恐惧,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跪在地上,搂抱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夏夜为何寒气从四方汇聚到这高塔之顶,一如在每个通往上空的梦中,迫使他弯下腰躯。但此刻它们有着前所未具的真实,那曾被他亲手制造的恐惧,最乐于在别人眼底发掘的恐惧,某一刻滚落了回来,重重碾压过他。一双紫色的眼睛仿佛凌驾于空,俯览一切,被方才他蝼蚁般的细小挣扎所取悦。
而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自己是兀立不倒的车轮,轧着这些蝼蚁驶向旷远的世界。
……海因里希笑得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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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眼所见的第一幕,是将晓之夜在接近地平线处泛起的那道白边。
他无力判断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已死去。现世与它本应成为的模样有了扭曲的差别,就像风中送来腐恶气味,他不知它们是否源于此刻遍布视野的尸首……抑或自身。
尸体是紧接着看到的景物。无头的身躯,无躯的头颅,相抵却无法拼接的断手与残足,散落在那棵巨大而干瘪的枯树周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依岩石搭建的一间草棚内躺着,棚帐外则是一片山地。荒僻无人,以白骨为植被。
乱葬岗。
罪人曝弃之所。
“茹丹人的生命可真是顽强啊。”
声音来自老树下。他依稀瞧见那儿伫立着一个背影,因他弄出的动静而转过身。白衣的收尸人。个子高大,却称不上魁梧,反倒更偏于孤瘦。他朝草棚走来,步伐稳健。不难看出他以前是一名战士。
“若不是你最后从水渠爬了出来,我以为那废墟里的人都死绝了。伤成这样还能活,倒让我开了眼界。人只要有一息念想,死其实也不算是个问题。”男人肩头略低,一束草药落到伤者卧着的垫席上。
他有一双铁蓝色的眼睛。那色泽仿佛剑脊,又像黑云初沉的天空。
“你是诸寂团现任的首席执事?有意思。”语中冷笑,他脸上却毫无表情,“就为一个女人……”
茹丹人木然。
他本以为自己会吼叫,至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