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杜元潮在朱荻洼面前一直只字未提有关李长望的事情。
梨花初放时,一天杜元潮找到邱子东说:“我把那五十页材料上的事,都一一念给朱瘸子听了。”
邱子东听了,差一点儿没有一把勒住杜元潮的衣领。他歪着脖子,用手直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他妈疯啦?!”
“我……我没有……疯……”
邱子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等着他告诉李长望吧!你等着李长望收拾我们两个、我们两家吧!”
可是,当天夜里,朱荻洼找到了正在一起整材料的杜元潮与邱子东,然后说出一个人名来:谭月月。说罢,转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杜元潮与邱子东听罢,大吃一惊,朱荻洼都走开很长时间了,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谭月月是谁?谭月月是李家旺的老婆。李家旺是谁?李家旺在青岛当兵,是海军,现在军舰上当军官。这种男人的女人,是连一个手指头都碰不得的———碰的哪里是女人,是天条!
杜元潮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知……知道,什么叫……色……色胆大……大如天……”
邱子东忽然觉得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材料,骤然间变得有点儿轻飘飘的。
杜元潮告诉邱子东,他在给朱荻洼逐条念那些材料时,就见朱荻洼额上直冒虚汗,嘴唇颤抖不已,口中不住地说:“这些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念完之后,他从朱荻洼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一句话来:李长望死定了!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8)
李长望的行为超出了杜元潮与邱子东的想像。
谭月月除了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外,相对于李长望的年龄,她的年龄也太小了一点儿,才十九岁,是个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媳妇,另外,按辈分算下来,谭月月还是李长望的侄媳妇。无论从哪一种角度来看,李长望都太堕落,都太肆无忌惮了。他对与这样一个小女人戏耍的性质,应当是清楚的,普通军人的女人,就碰不得,更何况李家旺还是个军官呢?
相对于与其他普通人家的女人戏耍,李长望在与谭月月戏耍时,慎之又慎。正是因为油麻地人只是想到谭月月是不会有人敢碰的———除非这个人找死,加之李长望行动的高度隐蔽,所以,杜元潮与邱子东在无数个夜晚的挖地三尺的搜寻中,也未能获得这一性命攸关的线索。
朱荻洼又是怎么知道的?事后,许多人猜测,在李长望与谭月月的每一次戏耍过程中,朱荻洼承担了穿线探路与放风的角色。朱荻洼听到后,指天发誓,说他若是做过这等缺德事,就一定是“狗日的”。他说他只是偶然觉察出李长望与谭月月之间有那份暧昧的。
就像当时每个地方上的军官都会娶回一个这地方上最漂亮的妇人一样,李家旺从几十多里外的一个水上村庄娶回的这个女人,算得上是油麻地的美人了。乡下女人,臀大身肥,脸如银盆,而这个谭月月,屁股小小的,翘翘的,两腿长长的,直直的,走起路来屁股跳跳的。乡下女人,双乳倒是大,但十有八九如两只兔子趴着,而这个谭月月的那两只乳房,却是尖尖的,直撑得胸前衣服绷成一条线,仿佛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在抢一条蚯蚓。
李长望第一回遇见谭月月,是在河边上。他在河岸上走,远远地见到码头上有个年轻女人在洗衣服,就觉得这女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与一般乡下女人不大一样。走近时,正是谭月月将洗好的衣服放在木盆里欲要转身走上来。谭月月听见了脚步声,抬起头来看,李长望就觉得天空一亮,随即看到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她在下仰望,他在上俯视。她的衣领张开着。谭月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一处不该泄漏的地方泄漏了,慌忙低下头去。李长望倒也没有久留,只管沿着河岸大步往前走,也未回头。但却无缘无故地想到了一句话:“这是水缸里的一条鱼。”
故事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李长望出事之后,谭月月的叙述有点儿模糊,这就为油麻地人的想像力的施展留下了空间。但通过谭月月的叙述,油麻地的人也确切地知道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李长望在与谭月月做事时,从来都是在野外,一望无际的芦荡、麦浪滚滚的麦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果园、无人问津的看风车的小屋。那时,他们是绝对自由的,仿佛天底下,就他们两人,即使有风吹草动,四处都是逃路。而惟一的一次在她家中戏耍,就使李长望遭受了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元潮、邱子东获得这一线索,若不是李长望自己破了“不可于屋中”的禁忌,也许永远并无多大意义。
东窗事发之前,油麻地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
杜元潮与邱子东都有自己的工作,这些天,他们都不在油麻地,而在各自的小学校教书。
星期六傍晚,杜元潮与邱子东差不多同时回到了油麻地。
这天晚上,杜元潮没有走动,只是在家门口的瓜棚下与父亲坐着说说话,一直说到父亲困了要进屋去睡觉,他还坐着。
杜少岩说:“睡吧。”
“你先去睡吧。”
杜少岩搬了凳子,咳嗽着,往屋里走去。
杜元潮看到父亲佝偻着的背与蹒跚的脚步,心里不免有点儿伤感:他老了。
杜少岩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回过头来说:“就别急着往回调动了,我一个人照顾得了自己。”他似乎还想问儿子一些什么,但后来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
杜少岩在快走进屋门时,偶然向东边的田野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很在意地说:“你看,那匹小马驹又在那儿了。”他朝东边看了看,说,“不要在屋外久坐,外面凉。”就进屋了。
杜元潮站起身来,面向东方——— 那匹小马驹果真立在远处的桑树林前。
杜元潮知道,他只能远远地站着观望,并且需要全神贯注。别说去追赶,即使是稍一走神,那匹小马驹就会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时候,当他于月光下看见它时,他一定会向它跑去,但,没有等他跑出几步,它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不死心,就在桑田里四下寻觅,然而终究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杜元潮的家不在镇里,而在镇外的田野上,很孤独的一幢房子。
但杜元潮在这幢茅屋中长大成人,并未因四处空空无一户人家而感孤独,因为,除了屋后那架吱吱呀呀的风车,还会有这匹小马驹出现。
杜家父子曾经将他们偶然看见白马驹的事讲给镇里人听,没有一人相信。他们或是认为杜家父子眼神不对,或者干脆认为这是杜家父子在杜撰一套谎言。他们会在杜家父子描述月光下的小马驹如何的神采奕奕时,报以嘲笑,甚至用脏话骂他们几句。后来,杜家父子就再也不对他们提及小马驹的事了。
杜元潮只给一人讲,那就是采芹。采芹曾和杜元潮一起于夜晚守望过小马驹。虽然,它最终未能出现,但采芹却相信,直到采芹长成大姑娘后,还依然相信。她甚至能通过想像将小马驹描绘成与杜元潮所见到的小马驹一模一样。
还有一个人相信,这就是土改时用一捧石灰将自己的双眼呛瞎的范烟户。他会在杜元潮说起小马驹时,将脸微微扬上天空,眨巴着一双泥螺壳一般的眼睛,不住地点头。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小马驹的出现似乎与他与油麻地之间有着极其神秘的关系。
它似乎总出现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尽管并无足够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但在杜元潮的感觉里,其情形就是如此。
小马驹一身纯白,身材修长而优美。它不走也不跳,永远是一个脑袋上引、以观苍穹的姿势。这个姿势,富有神性。
小马驹身后的桑树一派静穆,在月光下犹如一株株巨大的珊瑚。
杜元潮无声响地看着它,居然想像着自己听到了它纯净的鼻息声。
春月万里,月色如水似乳,三月的夜,让人有微醺之意,也使人起一份惶惑与茫然。
杜元潮不能久看小马驹,因为久看之下,它就会慢慢变得模糊,直至淡如轻烟,轻轻飘去,仿佛天地间就不曾有过它。
有些时候,杜元潮自己也会疑惑:果真有这样一匹小马驹吗?
月亮在大放光明,那小马驹周身镶了毛茸茸的银边。
杜元潮双眼发涩,微闭一阵,再睁开时,就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9)
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