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这雨里含了何种迷幻药,直将那蟹纷纷引出。它们先是争先恐后地在芦苇丛中爬行着,在阵年的旧叶上,发出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与雨的沙沙之声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声大了,还是它们的爬行声大了。它们的爬行一律是横着的,样子很怪。但当看到有成千上万只蟹都如此爬行时,倒也觉得十分的气派。
它们一只只都爬到了水边,然后随势跌入水中,扑通扑通之声,此起彼伏,响闹不断。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个光滑滑的斜坡,当后面的蟹再爬到此处时,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点打出的圆圈,蟹们一律沉入河底,开始了人们无法看见的穿越———等人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经从水的那一边,爬到这一边了。它们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时的光滑给予蟹们的却是爬行的困难。它们经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与小河,那里也一样藏着许多蟹。它们也纷纷爬了出来,与远道而来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阵变得密集起来。有时,它们之间会挥动双钳发生争斗,高潮时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这蟹山,就会哗啦倒下。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便放弃了这无谓的战争,又合流继续前进。
蟹大小不一,壳颜色各异,有青色的,有褐黄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种深浅不一的青色,褐黄的也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褐黄。大小相伴,雌雄混杂,只顾爬行。人们观望着,全然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疯了,统统疯了。
油麻地的人说:“这雨里有种气味,蟹闻了这种气味,是必定要爬出来的。”
乌鸦们兴奋不已,哇哇乱叫。它们不时从树上飞下,从地上叼起一只蟹,然后又飞到树上,将蟹放在树杈上,用喙使劲啄着。往往没有啄几下,那蟹就从高高的树杈上跌落在地。
狗与猫,无一空嘴,都叼了一只蟹,可又无法下嘴,便到处乱藏。其实谁会在乎它们的口中之物呢?这蟹铺天盖地,有的是。
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正。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 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宿舍里!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4)
发现这一情况的是一个叫树枝的男孩。
今天是星期一,轮到树枝当值日生。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那时还没有一个老师———回家度周末的老师还未回来。树枝觉得校园很空旷,有点儿害怕,后悔自己来得太早了。可总不能再返回去,就在操场上一边晃悠一边等待老师与同学。在往操场走时,他路过林文藻的宿舍门口,当他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时,不知为什么,他竟毫无理由地觉得那里头有个人。他在操场边上晃悠时,脑子里总出现那扇关着的门。“莫非林老师昨晚上就回来了?”树枝想着,就又战战兢兢地走回校园。他在那扇门前站着,心里有点儿发慌———树枝说不清他心里为什么发慌。他又想走开,但最终还是壮起胆敲响了这扇门。
门声特别空洞,并在校园里回响着。
里头毫无动静。
“林老师昨晚上没有回来。”树枝又往操场上走,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将脸贴到了宿舍的玻璃窗上。
早晨的第一束阳光正投照过来。
树枝很容易就看到了宿舍里头的情景:林文藻的床干净而整洁,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安安静静地摆在床上;那把挂在墙上的胡琴,红木琴杆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亮光。
“林老师昨晚确实没有回来。”而就在树枝打算将脸从玻璃窗上撤走时,他的视线偶然下移,突然发现了林文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离窗口不远的地上———也不完全是躺着,上身是悬空的。树枝再一细看,只见林文藻的脖子上拴了一根长筒袜,那袜子又拴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而那把椅子欲倒未倒,与林文藻的身体互为抵触,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看上去谁都倾斜着,然而谁也未彻底着地,就这样僵持在了空间里,悬悬的,却又显得十分的稳固。树枝心里感到好笑:“这个林老师,在耍什么把戏呢?”他看到林文藻的嘴角还挂着笑容,甚至还歪着头望着他。他想问:“林老师,你在做什么?”可是他觉得林老师的神情很专注,不好意思打搅,就掉头走了———他再也不害怕了,校园里有林老师。可是,这孩子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拼命地跑出了校园,一边跑一边大叫:“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他一个跟头,摔倒在花园里,爬起来时,鼻孔鲜血直流。他顾不上抹一抹鼻血,直往镇上跑:“林老师死了———!”
有一群学生正往学校走。
树枝穿过人群继续往前跑,直到有两个正赶往学校的老师紧紧抱住了他。
这孩子面如土色,看清了是两个老师,说了一句“林老师死了”,翻着白眼晕倒在了两个老师的臂弯里……
那群进了校园的孩子便趴在林文藻宿舍的玻璃窗上往里看,紧接着也都大呼小叫地往校园外面跑:“林老师死了!林老师死了!……”
很快,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油麻地。
杜元潮赶到了。那时,宿舍的门不知已被谁打开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对众人说:“都往后退,保护现场!”转身回镇委会向公安部门打了电话。
十点钟左右,公安局的小轮船停靠在了油麻地小学校后面的河边上,下来了三个穿制服的公安。
杜元潮将他们先让进镇委会的办公室,简要地介绍了事情发现的经过,就将他们领到现场。
几个公安,戴了白手套,东看西看,上看下看,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测量的测量,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在他们之间小声嘀咕,谁也听不见。
校园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将花园里的花都践踏了。
一个知道一点儿油麻地又不很熟悉油麻地的过路人,混在人堆里问:“谁死了?”
“林文藻。”
“林文藻是谁?”
“林文藻都不认识!就是和戴萍谈恋爱的林文藻!”
“戴萍是谁?”
“戴萍是谁?戴萍就是跟邱镇长搞腐化的那个戴萍。”说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迅捷地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对那个还在追问的人很恼火地说,“走你的路吧,别问东问西的!”
一把椅子,一只长筒袜,人就死了。油麻地的人觉得林文藻死得十分蹊跷。油麻地也有过人自杀,油麻地人也看过其他许多地方上的人自杀。他们见过吊在梁上的、树上的、风车桅杆上的,见过投河的、投塘的、投大粪坑的,见过喝盐卤的、吃毒药的、吃砒霜的,甚至还见过吞金子的,但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杀方式。这算哪一路的自杀呢?到底是教书先生,自杀都那么斯文。可是,见过现场的与没有见过现场的油麻地人,都不太愿意相信这是自杀。几个这地方上很智慧的人,还跑到一间空教室里,拿来一把椅子,脱下裤子当长筒袜试着自杀,试了若干次,结果是下不了结论:好像确实是可以自杀掉的,又好像是根本不可能自杀掉的。
这期间,杜元潮喝着由老师们给他泡的茶,一直守候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一言不发。
公安局的人在现场察看了很久,一个个都皱着眉头,他们显然碰上了一个棘手的案子。
那门打开了,又关上,关上了,又打开了,反反复复地许多回。看样子,那门也有什么文章。
林文藻还是原初的那副姿态与神情,半躺在地上。
这几个公安局的人,显得很老练也很有章法。他们一直让林文藻的原初状态保留着,只是轻轻地碰一碰椅子,碰一碰他的额头。他们有时会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去察看长筒袜拴在林文藻的后脖子上的情况。在未彻底将各种细节弄清楚之前,他们是绝不让原先的状态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的。
在现场一边站着陪同公安的是民兵营长,会不时地被提问:“现场确实没有被人动过吗?
”
“确实。”民兵营长说,“第一个进来的是校长,一个很有经验的人。”
“将校长叫来。”
校长被叫来了,他说:“我第一个进来后,就守在门口,再也没有让第二个人进来过,直到杜书记来。他下令让我们全体老师守在门口保护。”“你怎么进来的?”
“是江老师砸开窗子,我从窗子跳进屋里打开了门的。”
“门是拴着的?”
“拴着的。”
“确实是拴着的?”
“确确实实。”过了一会儿,校长说,“不过,记得有一回,林文藻对人说,他在外面也有办法将房门在里头拴上的。”
公安局的人听罢,又是一阵关门开门、开门关门,一脸狐疑。
现场的察看一直延续到下午。
杜元潮陪同公安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饭。饭后,公安局的人提出要与第一个见到现场的男孩树枝谈话。树枝被叫到了办公室。在整个问话过程中,有一个细节是公安局的人反复追问的:“你当时有没有看到门外面有脚印?”这一点,在公安局看来,是极其重要的。因为昨天下了一夜雨,如果是他杀,凶手就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脚印。
树枝眨巴着眼睛:“不记得了。”
“好好回忆回忆。”
树枝一阵抓耳挠腮后,忽然大叫起来:“有脚印!”
“光脚还是穿鞋。”
“穿鞋。”
“什么鞋?”
“凉鞋。”
公安局的人摇了摇头,说:“死者穿的就是凉鞋。”
树枝说:“对了,就是林老师的脚印,我认得。”
“就没有其他脚印了?”
树枝又开始抓耳挠腮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起来:“有!”
“光脚还是穿鞋!”
“穿鞋。”
“什么鞋?”
“还是凉鞋。”
“还是凉鞋?”
“跟林老师的凉鞋不一样的凉鞋。”
“多大?”
树枝用手比划着:“这么大,这么大……”比划了半天,他的手也不能停在一种长度上。
“你真的见到另外的脚印了?”公安有点儿疑惑。
树枝不敢肯定了,又抓耳挠腮了。
几个公安笑了,挥了挥手:“谢谢你了,小同学,你可以走了。”
树枝一边往人群里走,一边说:“我见到脚印了,凉鞋的脚印。”颇为得意。
许多人都听到了树枝的话,于是这话就被传来传去,加之公安一脸的疑惑和一连串神秘的举动,众人就有了一个判断:林文藻是被人杀害的。众人一下觉得问题严重了,并且都有点儿心惊胆颤。他们甚至在私下里排查起谁穿凉鞋———那时的油麻地很少有人穿凉鞋。排来排去,首先被想到的一个穿凉鞋的人竟然是镇长邱子东。可一提到邱子东,人们心里就咯噔一声,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因为,他们立即想到了戴萍,想到了戴萍与他的关系以及与死者林文藻的关系。
油麻地的人沉默着,不再去探究与猜测林文藻的死因了,但心里却又在克制不住地去联想着……
第五部分疯雨/胭脂雨(5)
傍晚,戴萍赶到了油麻地。
那时的林文藻,脖子上的长筒袜已经被解开,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安然躺在他生前所用的床上,并被盖上了一床薄被。戴萍在几个以前与她同事的女教师陪同下走进了林文藻的宿舍。她在距离林文藻的床大约二尺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林文藻年轻但苍白如纸的面孔,不一会儿,双唇颤抖,用手一下捂住嘴巴,紧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眼泪顺鼻梁而下,流到嘴角,又流到好看的下巴,直滴落到砖头地上。
几个女教师或搂着她的肩,或抓着她的手劝她,并将她扶出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