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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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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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1)

    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 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间小黑屋里了。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砖瓦、油麻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潮下了台,他就会离开油麻地去城里居住,与程采芹一起度过余生。    
    邱子东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盘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赏这样一种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于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觉得邱子东的笑有点儿异样,仿佛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阴暗的森林,或是独自一人一脚踏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心里头凉风飕飕。但这种感觉不久就过去了。    
    这天,细雨,邱子东背着一个铺盖卷离开了油麻地。他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筑工程队,请他帮着管管账目,他要随这支建筑工程队到远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十分有力,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年轻人。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2)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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