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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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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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5)

    邱子东被派出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人的衣服、头发与脸都是潮湿的。雨一时停住时,攥一把空气居然可以挤出水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树的树干,被雨洗得鲜亮,而叶子饮饱了雨水后,一叶一叶地舒张着。处处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烟的梧桐叶先将雨水接住了,然后再由它们将雨水滴落下来,雨仿佛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气里飘散着梧桐树特有的木香。    
    邱子东走在梧桐雨里,一脸憔悴,一身疲惫。湿漉漉的邱子东,更显苍老。他的背驼得厉害了,脚步疲软,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双脚提得高高地很气派地走路了,双脚几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单薄,不住地咳嗽着。他虽然还是在捡垃圾,但对垃圾已显得很迟钝了,不少可以被捡起来卖钱的废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家伙抢先一步捡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该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怀疑起来:也许,杜元潮根本就没有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着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没完没了的梧桐雨。    
    他将捡垃圾积攒起来的钱仔细数了好几遍之后,已经开始计算着回油麻地:去浴室洗个澡,去理发店理个发、刮一刮胡子,去商店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给老婆买一块头巾,再给儿子买一辆便宜的玩具汽车……对油麻地的人说: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队干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样的苦了,我回来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会潮湿。    
    雨随心所欲地下着,下得人心烦,下得让人觉得日子毫无出路。    
    邱子东拖着一只沉重的装满废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树下。雨从梧桐叶上滑落下来,浇着本来早已潮湿的地。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所冲,贴在他苍黑色的额头上。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向前倾着,即使这样,他身后的那只圆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缓慢地跟着他向前行进。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条干净的印迹。    
    他渴了,就吮吸着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阵梧桐叶之后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再也无法遮挡。    
    他身后的袋子越来越沉,他都有点儿想放弃它了,但最终还是紧紧抓住袋口,将它拖向前方。    
    行进到了一条斜街。    
    雨毫不节制地倾泻下来,梧桐叶再也无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倾斜着,水从叶上流下时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    
    邱子东被雨水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扔掉了那只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来,将背靠在墙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过。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着了。    
    雨声一片。    
    油麻地竟然来到他的睡梦里:河、桥、船、芦苇、雨……他的嘴角还傻呆呆地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有个过路的人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有点儿担忧,就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忽地见他荡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点儿发凉,赶紧走开了。    
    梧桐树改变着雨本来的形状,千姿百态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却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到处流淌。    
    地上的水渐渐涨高,淹没了邱子东的双脚。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风,梧桐树摇晃着,将水珠撒落在他的脸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洗脚水,一边仰脸看着水淋淋的天空,一边随意地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当那盆水已在空中开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时,她忽地看到了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头上浇去,不禁惊叫了一声。    
    这盆洗脚水,终于惊醒了邱子东。他一边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水,一边朝那女人望着,或许是水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或许是刚醒来,一时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虚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却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当跌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根木头般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腰,用双手抓住邱子东的右手,然后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将他扶进屋里。但邱子东的脚将要碰及门槛时,却不肯往门里走了。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摩挲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唤醒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玉,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顺着人体的形状,悠然弯曲,使后背处处感到实在与熨帖。椅面宽大,使邱子东瘦削的屁股更觉得畅快与气派。邱子东被这种感觉引领着,穿过岁月的荒凉,来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过这把椅子。那时,他只觉得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开,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劲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黄花梨木长方凳、黄花梨木束腰炕桌、黄花梨木凤纹衣架、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紫檀木雕云龙纹大方角柜……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闪着亮光,一种类似于牛角发出的亮光。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6)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用于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铜箍被擦得金光闪闪,更显得那器物贵重。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内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潮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日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禁泪下。油麻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足矣,足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迷茫,那么的盲目,那么的无边无际。他的心酸痛着,并像被拔凉拔凉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水汹涌而泻,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等将毛巾交到手上时,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擦脚用的而不是擦脸用的毛巾,急忙又将毛巾从邱子东手上取回。总算换上擦脸的毛巾之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交到邱子东手上。在邱子东用几乎崭新的、非常柔软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脸期间,她不时地瞥一眼屋中的陈设,仿佛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邱子东擦完脸,还撸起袖子,分别将两只胳膊仔细地擦了擦。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毛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几片还未下沉的茶叶。喝去差不多半杯时,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然后开始打量采芹:五十五岁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几乎还是那一副柔韧的身段,肤色越发的白净了,只有少许几根白发夹杂在依然黑而有光泽的发丛中,脸部细细的皱纹非但没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显出几分令人心动的妩媚……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潮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坚硬的却在微微颤动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水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欲从她身旁侧身走过时,采芹望着他胡子拉碴、瘦成蟹壳大小的脸,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满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与哀怜。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扑通跪在了一片水洼里。    
    邱子东欲要阻止她,但已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水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东掉转身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水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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