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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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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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    
    杜元潮从海边回到油麻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潮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日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日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潮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欢,还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来: 杏花村里旧生涯, 瘦竹疏梅处士家, 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鱼旋打, 有鸡豚竹笋藤花。    
    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 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听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时与杜元潮坐在一张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块儿,嘴里发出“嘘”声,将泥块朝鸽群砸去。因为,他知道,余四为了防止来年的虫害,在下种时一并拌了农药。这食是觅不得的。鸽群立即起飞,飞向空中,飞向远处。邱子东仰头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头看时,那鸽群又正在朝余四的那块地落去。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发出赶走鸽群的嘘声。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身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潮。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12)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    
    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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