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远抽手回来,将这少女推开些,不耐烦道:“少来。”
少女收回手;浅勾唇角,“还是这样毫不客气,真不好玩。”
苏行远环手胸前,笑道:“别装了;说吧,怎么来京都了。”
“陈相国的事情还有些需要收尾,所以大长老让我来。”
苏行远低眉寻思,“陈相国的事情果然是跟我们有关系。”
少女耸肩笑了笑,以沉默应答。
未央门的手法,自然是未央门人最清楚。
不需要知道这场任务是谁执行,只要瞥见其中眉目,便也大约闻到了未央门的行事气息。
只是,陈相国一事,不止是他九族覆灭,更牵连了不少人。
苏行远的眉头皱了皱,少女便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脚踝银铃轻响,少女定定走到他跟前,“那陈相国窃权弄私,勾结祸乱,心迹俱恶,你又何必一副怅惋的神色。”
被她这么一提,苏行远便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对未央门行事的疑惑并不应当。陈相国此人权倾朝野多年,虽然办过些不错的事情,但窃权弄私的事情也没少办过。只是,非要说他大奸大恶,勾结祸乱什么的,也都算不上。
“我刚刚没有怅惋好吗?”苏行远摆摆手,一边将她赶远些,一边自觉往后退出一两步。
少女无奈笑道:“果然,我和你还是这永远的三步距离。”
苏行远嗯了一声,道:“我有未婚妻。”
少女垂目,捞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得了吧,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
苏行远兀自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她在这里。”
少女无言,瘪瘪嘴,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不好玩。……苏行远你一认真起来,就是不好玩。”
苏行远只好沉默陪笑。
“对了,”少女问,“知道左长老也来京都了吗?”
苏行远揉揉鼻子,含含糊糊说了句:“我总觉得,要是你把莫师父叫成爹而不是左长老的话,我听着也许没那么别扭。”
少女狠狠剜了他一眼,苏行远连忙转了话头,问道:“莫师父什么时候来的京都?”
少女低头,端详比对起自己两只手掌的纹络,不咸不淡道:“不知道,我跟他本来就不熟。……这次上京,大长老说他住在城郊竹林中的一户农舍里,……”
苏行远的脑海中突然盘旋着一个问题,打岔道:“大长老也在京都?”
少女摊手,“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他的书信,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话锋一转,少女探头倾身过来,问苏行远:“你见过他么?”
苏行远摇头失笑,“你日日住在总门里都没见过,我怎么可能见到。”
“也是。”少女扬了扬眉,瞥了苏行远一眼。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苏行远摸摸下巴,问。
少女不屑,笑出声来。“今个儿中午,不知道谁失魂落魄的,被我撞了一下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发觉到。……苏行远,我跟了你整整三条街,你有没有搞错啊,还反过来问我这么个问题。被左长老知道了他这唯一一个徒弟居然这么没用,非气死不可。”
苏行远尴尬道:“是吗?……那我真是没有用。”
正在这时,屋外有些细碎响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
苏行远警觉,扬声问了句:“谁?”
田卫抱了个酒坛子走进来,“少爷,这么一大坛子够么?”
苏行远揉揉太阳穴,没好气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田卫咂舌,“不是很快啊!”
苏行远摆摆手,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放下坛子先歇着去吧。”
田卫知道苏行远今日脾气一定火爆,一直害怕自己被无辜殃及。要是一不留神被苏行远点把熊熊烈火焚烧寥慰心中不快,那真叫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下听到苏行远竟然一反常态的驱逐自己,田卫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心之情溢于言表。脚底抹油,田卫吱溜一声就不见了。
只是,方才房中的那个少女也早已没了踪迹。
早在田卫推门走入的瞬间,她已翻身跃窗而出。
看着三步之外的那张空椅,苏行远沉下眉头,坐了上去。
莫思思来京都了。
莫师父也来了。
苏行远按了按晴明穴,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居然被莫思思跟了三条街还恍然不知,莫师父若是知道,只怕是要将他立即逐出师门了吧。
闭上眼睛,却又看见林木的笑容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脑海。
无法冷静,无法清醒,也不想要清醒。
今早,迦叶城外,面对那再一次追赶而来的泰安公主,林木默默听完她霸道的命令,咬咬牙,似乎有些担心又有些慌乱。
然后,林木转头对苏行远说:“薛明轩昏迷了,我不可以就这么走掉的。……对吧,苏行远。”
……对吧,苏行远。……
多讽刺的一句询问。
苏行远想说不对,却不知道如果说出不对,自己又能够搬出什么样的理由来。
他就这么坐着房中,一直静静坐着,直到入夜。
苏行远觉得头晕目眩,勉力撑起灌了铅一般的身体,走到床前,倒头便睡了过去。
梦中,苏行远独自站在漫山遍野的秋海棠里。
凛冽冰冷的冬日寒风不断袭来,一瞬间便吹枯了峡谷里的花海。
白雾凝结成霜,化成茫茫大雪飘散开来,缓慢遮住了满谷枯萎衰败的花枝。
长袖被人扯了扯,苏行远回头,看见小小的林木脸上挂满泪痕,仿佛是那时初遇的模样。
“木木?”苏行远心头一软,连忙回身,想要替她擦掉眼泪,却听见那小小的丫头怔怔望向自己问:“你到底是谁?”
……你……是……谁……
一声声悠扬荡漾开去,回响在空荡的山谷中,面前的那个小丫头瞬间失了踪迹。
苏行远只觉得脸上划过一丝冰冷如泪的痕迹,随后嘴角就有了些苦涩的味道。
孑立在谷中,迎着透骨的寒风,无助的看着这满世界冰凉森冷的鹅毛大雪,苏行远喃喃道:“是啊,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
已是深夜,林木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不知道为什么辗转反侧着迟迟无法入睡,林木烦闷,索性起来咬苹果。
咔擦,咔擦,一声声脆响,林木已经吃了两个,不仅没有等来瞌睡虫,反而觉得自己更精神了。
吐了一口气,林木想想,要不去外边走走跑跑,兴许回来的时候就累了想睡了。
吹熄房内烛火,觉着京都的天气似乎变得凉了些,林木懒得再点灯,在房内翻翻找找了半天,随便在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便拉开门来。
只是,这门一开之后着实令人尴尬。
宽衣白袍的薛明轩不知什么时候默默站到了门外,冲门而出的林木正撞了他一个满怀。
林木没有心理准备,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薛明轩会站在外头。
两人静默,相视无话。
半晌后,薛明轩淡淡问了句,“饿了?”
林木愣了愣,想着之前有一次夜里醒来,挠着枕头让薛明轩起来点灯,顺便陪着她去厨房里捞点能吃的垫垫肚子。
此时听到薛明轩这么问,林木的心头不禁有些暖暖的感觉,也就没有再往下想为什么在这个温度骤降的夜晚,薛明轩会走来她的门前。
就着朦胧不清的月光,薛明轩看到林木暂住的房间里,厚厚的棉被随意摊开在床上。
京都的深秋,夜晚寒凉如冬日一般,如果不是盖这么厚的被子,大约是会感冒的。
薛明轩于是放下心来,再朝林木看去,眼神定在她的前襟,嘴角一勾,不自觉好笑起来。
林木低头一看,脸腾地就红了。刚刚衣服穿得匆忙,没想到扣错一个位置后,整排的扣子都扣错了。
林木赶紧扒拉着一粒粒解开扣子,薛明轩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自然的伸了过来。林木呆了呆,然后看见那双手清清淡淡的将她方才解开的扣子一颗颗整齐扣了起来。
见林木又失神,薛明轩轻叹了一声,将剩下的还没解开的几颗也随即整理好了。
林木恍惚中想到年幼时耍着赖,不愿意自己扣那排麻烦的扣子时,老娘也曾这么微微的叹了声,捏着她的鼻子埋怨着,却还是最终坳不过她,替她穿起衣服来。
老娘走了之后,林木在某些方面逐渐自立。
好久没有人帮着穿衣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后,薛明轩竟然会是第一个。
方才薛明轩的帮忙虽然突兀,却一路动作清淡,神色坦然,不带欲念,似乎也不夹杂复杂的情感,所以一向有些二愣愣的林木自然也不会往深处多想。
她只是觉得不大好意思,竟然烦劳了薛明轩帮自己扣扣子。虽然是薛明轩主动帮忙,但还是礼貌对他说了句谢谢。
薛明轩揉揉她的头,浅淡一笑中竟然十分难得的看得出欢喜分明。
☆、倪衫
静谧的夜里;月光柔柔,高挂云端。
看着薛明轩眼眉嘴角那些欢喜分明的神色;林木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我觉得很好笑?”说完,垂下头去。
她从未在薛明轩面前有过多好的形象,也从未想要建立过多好的形象。
从第一次遇见薛明轩的那天开始,林木便是尴尬狼狈着。跳出来想要抢个相公,却被薛明轩反绑了。成亲的当夜,也曾气鼓鼓地一跳站上圆桌;恶狠狠地威胁着寨子里的众人不得外传婚事。来京都的一路上吐得稀里哗啦,连自家的红红都嫌弃着不让骑,最后只能坐上薛明轩的那匹小白马。到了京都后更是各种囧态毕露,回头想起来自己这辈子做过的难看事情,大约都被薛明轩瞧见了。
林木想,自己在薛明轩的眼睛里或许是那只蹦得最欢快的小猴子。她开心的时候;他似乎也会跟着开心。她不开心的时候,他便轻轻摸摸她的头。
而如果,她做了些无厘头的事情,薛明轩总是定定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有可能上前补救补救,但更多是随着她的脾气,默默将这整件不太靠谱的事情忽略掉。
这么想着,不知道为什么林木心里就有那么点难过。
她那么不想作为一只仅供观赏的小猴子,更不想被别人标注为仅供观赏。
“没有。”薛明轩的声音一向低沉且微微有些沙哑,在这万籁无声的夜里,他这没有两个字竟然有种令人安定的沉沉力量。然后,他又说了句,“只是,确实有点傻。”
林木沮丧。
他总是那么淡然的说出几个字,摧毁掉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的自信心。
还好林木还有满腹的盲目乐观,
挺挺胸膛,林木说:“是啊,当然傻,不然怎么会被泰安公主了骗回来。骗回来还不是最傻的,最傻的是你要赶我走,我竟然为了江湖道义忍下来。”
林木想,今夜辗转难眠,八成是为了那已经坐实无误的“弃妇”二字。
薛明轩休了她,薛明轩赶着她出城,她却被泰安公主揪了回来,用江湖道义捆绑着继续留在了薛家。
林木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明明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负责到底的等到薛明轩伤好了才离开,但为什么又觉得这件事情她怎么做怎么不对呢。
苏森森不开心,薛明轩似乎也不高兴。
那她为什么还要待在薛家呢?
狗屁的江湖道义。
薛明轩没有想到林木会这么想,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略略俯身,薛明轩握住林木的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说林木有时候呆呆的样子也很可爱,却又不知道究竟怎么解释出这个意思比较好。沉默良久,薛明轩拉拉她的手,讨好一般问:“带你去吃东西。”
林木说:“不要。”
刚刚才吃下两个苹果,林木一点也不饿。
“不饿?”薛明轩问。
林木点头,“不饿。”
“那,为什么出门呢?”
一阵清风掠过,有些凉意,却不冰冷,吹散了些林木心头的愤懑。林木想了想,说:“想出来在外面坐坐,吹吹风,或许心情会好一点。”
薛明轩沉墨般的眸子黯下来。
他的本意,是不想要林木摊上未央门这滩浑水。薛明轩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护好她,所以才会将她推到遥远的地方,推给他觉得可以保护到林木的人。
薛明轩没有料想到,泰安公主居然会这么热心的管起他们之间的闲事,更没有想到泰安公主搬出林木最重视的江湖道义,而将林木再次束缚在了自己身边。
两人相对而立,站了半天实在有些尴尬,林木便走开几步,坐到台阶上。
薛明轩缓步走来,坐到她的身边。
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不开心了。”
林木瞥了他一眼,说:“不用不好意思,我快不开心完了。”
薛明轩问:“是不是我好了之后你就会走?”
林木歪头看他,咂咂嘴道:“你果然很想我快点走啊。”
薛明轩张张嘴,一时间也不知再怎么说比较好了。
林木呵呵笑着说:“薛明轩你是不是很烦我啊。”
薛明轩沉头,道:“没有。”
林木讪讪笑着:“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么不喜欢我老想将我赶得越远越好的人呢。唉……虽然我们两个算不上太熟,也算不上朋友,可是,我怎么感觉那么挫败啊。”
o(╯□╰)o
林木是真的觉得挫败。
满心欢喜的来了京城,助人为乐接下薛明轩的烂摊子,帮忙收拾好了之后,除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谢谢,那人转身就这么走了,你担心着他的伤势跑回来,结果他看见你居然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回来了?”
除了挫败,只有挫败。
除了忧伤,也只有忧伤。
薛明轩那边没有声响,林木于是更加怅然。侧过头来,却看见薛明轩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般低垂下头,半晌后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嗨。
好吧。
他们两个真的没有什么话可以聊。
夜色更沉,风声大了起来。
蒙蒙中似乎听见某家屋棱上挂着的风铃轻响,叮当叮当声声而来,宁静清远,弥散在逐渐鹤唳的风声中,盘旋入院,刹时间雅致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