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愤懑。
早在要求再次彻查之前,郑宇便想起长史孙浩说过,吴涟死前曾跟他说起得了一本可以有力指证陈相国贪赃的帐薄,八成就是最后落到自己手中的那本。
只是孙浩并不知道吴涟的账本从哪里得来。
郑宇恨恨觉得本来有丝希望,却没想到又断了。
但孙浩沉默良久,缕了缕花白的胡须,沉沉说道:“可以瞒天过海,只是有些危险。”
☆、孙程
郑宇还没来得及领悟老头子话里的瞒天过海是什么意思;老头子就已经用他的行动展示了他想要达到的瞒天过海效果。
郑宇听着部下搜罗来的蜚语很头痛。
孙浩竟然命人散播出了一个信息,吴涟在死前曾向他透露过账本的由来。
那日郑宇来问他些有关吴涟的事情;掐头去尾的把案子里的疑点说了一遍,大意是说有人想借着吴涟的手推陈相国入火坑,很有可能中间横生了什么变故,于是那人便将犯下的灭门惨案,扭转矛头直指陈相国。
老头子和吴涟本就是忘年之交,听得这么一说;虽然是没什么证据,但已是心火大躁。郑宇本是猜测,看这情势赶忙想要压火消气,却没有想到老头子竟然在滔滔怒火中猛然想起;早些时候碰见吴涟时随意聊到的几句,似乎透露出吴涟认识那给他账本的人。
郑宇惴惴不安的提醒孙浩要注意安全,却见老头子没当回事,哈哈笑着让郑宇暗地派人手去探看四王爷、张望开等人的情况。
老头子认为,陈相国死了之后,按理来说四王爷或者张望开是最大的获利者。虽然事实上,最后的利益砸到了王安头上,但这实属意外。所以,这么论起来,如果真如郑宇怀疑的一般,那么能给吴涟这个帐本的人必然神通广大,而京都里真正神通广大的人并不多。
郑宇没想到这老头子竟会这么鲁莽,忍不住抚额哀伤。
孙家果然一代不如一代,这老头子若不是靠着世家的名望,连长史这位置怕是都混不到。
唉,说是长史还是特别的给他面子,郑宇听说这老头子因为脾气火爆,脑子又有点一根筋,文辞交际也全不是拔尖的,放在哪个部门都做不上什么事,还经常惹麻烦,所以最后上面头疼得只能分了个闲职给他——泰安公主长史。
反正都是一根筋的脾气,今天跳着脚打一架,明天两个祖宗也就都忘记了,这安排没想到收到的结果竟然出奇的好。
被这老头子的瞒天过海一搅合,郑宇凌乱了。
老头子不知道还有未央门这么一回事啊,这消息一散出去,他完全成了隐藏在暗处的未央门的剑靶。
本来还想着要暗暗查访,顺藤将那一夕间就改变了朝局的未央门抓出来,这下可好了,竟然生生跳出来个活靶子。
郑宇的奏折不停上递,被王安拦下来还坚持着一路递到黑的原因,不过是因为郑宇早就已经很黯然地将一大部分人分派暗藏在孙家,保护孙老头子安全。
另一小部分人却还要装做没事人一般,继续办那手上已经堆积成山的案件。
郑宇很痛苦,他手下的人更痛苦。再不能拿到朝廷的旨意重开案件,他真撑不下去了。
但是王安一向喜欢化繁为简,又没有新的证据,就凭你的猜测,干嘛呢,想开就开浪费人手,朝廷银子多得很吗?多也不给你这么用啊。
愤懑归愤懑,撑不下去还得打起精神继续撑撑,郑宇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就昨天夜里,老头子的书房突然入一个刺客,屋外暗守的众人忙着冲进来,却见吴浩为保护他爹力站几剑不敌,被一剑洞穿了心口。
十几人合力拿下那刺客,却没想到那刺客在被抓的瞬间被一只暗箭穿心,暗箭的箭头是封喉的毒药,刺客当即身亡。
薛明轩问:“昨天晚上我们逮住的那丫头醒来了吗?”
郑宇说:“没有。所以我才想来问问你到底用了多大剂量的迷药,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啊?”
倪衫恰巧路过,听得两人谈话便走了过来,“迷药退去,大约还需两个时辰。”
郑宇:“?”
薛明轩介绍:“药王谷弟子。”
郑宇哈哈大笑:“哦,是你那个模样猥琐的师父,在建立药王谷之后收的弟子?”
薛明轩:“……”
倪衫毫不留情地在郑宇的笑穴上扎了一针,淡淡道:“郑大人觉得好笑,那便放肆笑吧。”
薛明轩:“……”
好不容易追上薛宛如,林木喘得十分厉害。好久没练功夫,现在连跑个步都不利索了。薛宛如见林木追来,知道八成是薛明轩的意思,瞥了林木一眼,道:“我没事的,你先回去吧。”
林木只不出声,依然默默跟在她身后。
薛宛如见她坚持,心里头一团乱麻的,也就不想再管她,随她跟了。
转了几个弯,便远远看见了孙家宅邸。薛宛如本想绕过正门,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转头,薛宛如对林木说:“我身份尴尬,不好意思去说,你让门卫叫他们少夫人出来。”
林木觉得薛宛如隐忍说话的模样很奇怪,八成是因为看惯了她平常时说话尖酸刻薄的态度,如今一见她和气温柔的,竟然骨头都有些难受。
犹豫了片刻,薛宛如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弟妹,麻烦你,帮我让门卫叫他们少夫人出来。”
“嗯,”林木抓脑袋想,“那他们要是问我说为什么要叫他们少夫人出来呢?”
“就说你是薛家四少夫人。”
林木不是很明白,薛家四少夫人面子很大么?
只是林木话一说出去后,门卫一听完连忙就去叫人了。不过多久,便看见了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眼眶红肿的女子匆匆走来,林木猜想,这大约便是孙家的少夫人吧。
女子见到林木,礼貌着微微躬身后,问她:“四少夫人,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林木眨眨眼,指向远远站在巷口的薛宛如道:“其实吧,是三姐要我叫你出来的。”
见到薛宛如,女子面色更白了。僵了僵,女子咬唇:“好,那便过去吧。”
林木见她一副哀伤过度的模样,身子骨似乎也不是太好,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喘口气,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上也都是青紫的。于是扶住她的手,说:“我扶扶你吧。”
女子说了一句谢谢,勉力走到薛宛如跟前,还未说话,便被薛宛如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林木瞠目结舌,大睁着眼睛,一个字都吭不出来。
什么情况?!
薛宛如说:“人,走了吗?”
女子点点头。
又一巴掌狠狠扇过去,女子默默垂头,薛宛如的眼睛却红了。“我曾祝你们白头偕老,所以自愿退出,这就是你们答应我的白头偕老?”
林木想,这架她是劝不了了,只好默默退到一边观望。
“我,”薛宛如的肩膀隐隐抖动,仿佛有心中汹涌着千般情绪却又努力不想发作出来,“我无话可说。”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薛宛如又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林木看傻了,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薛宛如转身就走,见林木没有跟上,冷冷问了句:“傻站在那干什么?”
林木立即小跑过去。
回头,看见那孙家少夫人依然站在原地,瘦瘦弱弱的身形伫立在秋日烈风中,看着很是令人心疼。
薛宛如说:“林木,她是不是很漂亮?”
“啊?”
薛宛如眼神黯淡下去,“嫁给孙程之后,我才知道他很喜欢她,从来都很喜欢。”
林木想,她还是不要接话吧。这个话题很尴尬,她不清楚原委,即使清楚了原委,也不好说什么。
或许只是把林木当做烦闷情绪的一种倾诉渠道,薛宛如说:“不论我做的多好,装得多温柔乖巧,他还是只喜欢她,所以我想,成全他们璧人一双白头偕老,他应该才会觉得无比幸福吧。”
“……可是,怎么竟然死了?”
“……他怎么竟然死了?”
“……不继续幸福下去给我看了吗?”
林木侧头看向薛宛如,她愤恨、哀愁、痛苦、不安。好多林木懂的不懂的情绪,薛宛如通通挂在了面上。
林木猜想,薛宛如或许本来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模样。从前口舌可能尖利,但或许性子从来就不坏。大约是后来在孙府上,竭尽所能的想要扮做温婉的模样却最终依然无法夺到心上人的爱情,所以选择退出的她便开始自弃且弃人。
这么想着,林木便也开始不太讨厌这个平素在话语里总是带刺,且喜欢针针刺向她,并捎带着薛明轩一起刺的三姐。
老娘说的话果然很对,每个人真正的样子,跟他们所看起来的确实不那么一样。
蛮横霸道的泰安公主,也会有冲天的豪气,为了能够撮合她和薛明轩,竟然违了圣意将她从迦叶城拽了回来。
温和婉转的小丫头倪衫,也会冷眸凝神的说话,淡淡交待她药王谷弟子的身份。
……
原来这世界上,人人都挂着一张脸孔,却又将另一个收藏了起来。
☆、天牢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着一明一暗的面孔。
林木沉下头去。
盘龙寨的生活简单得从来不生涟漪,该笑的时候便笑;该哭的时候便哭,时时可以肆意妄为,人人如此,从不伪装。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娘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很多时候人们哭着的时候并不代表她是真的悲伤;而笑着的时候,也不代表着她真的在快乐。这个世界上好多人跟他看起来的并不一样,你得敲敲门,再敲敲门;再努力地等待,才可能会看到每个人真实的模样。
直到老娘去世后,林木发现整个寨子都被蒙上了一层暗影,老爹经常闷闷地对着一个东西发呆,有时候一呆便是好几个时辰。
林木自己可以不开心,但她看不得那么疼自己和老娘的老爹那么不开心。
老爹颀长的身影在夕阳的斜照下拉得老长,漫天血红的落霞衬着院中发呆的老爹,实在是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
林木心痛如绞,却也知道自己不能跟着再难过了,于是她只好笑。
笑容咧得大大的,纯真且灿烂。
即使心里也是那么闷闷不乐,但她还是努力地笑。
她发现,笑容果然是那么感染人的东西,温暖地驱散了老爹的哀伤,驱散了蒙在盘龙寨上的阴云,更驱散了林木心里头的浓浓伤感。
所以,严格追寻起来,林木她自己也有这么个一明一暗的面孔过。这么想着,林木心里头也就没有太多古怪的感怀了。
回来的途中,薛宛如还絮絮说了些什么,林木没有认真听。
她突然想到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个少女。
少女落定在院中那刻,林木分明看见少女抬眸向她,眼瞳里是一些意味不明的火光,勾唇笑起,媚丝顿生。
在即使有十足的机会伤她,那少女却还是避过,重新又跳转到薛明轩的身上。
这是为什么呢?
林木满脑子的疑惑,在薛家大宅的门口正撞上要走的郑宇。
拦住郑宇,林木问:“那个女孩子醒来了吗?”
“差不多到醒来的时间了。”郑宇说完要走,却被林木拉住袖子。
“带我去见见她。”林木说,“我想问她几句。”
“你想问什么?”在走入天牢后,郑宇问。
林木抓抓头发,说:“问她为什么不杀我。”
郑宇:“……”他觉得,林木的脑子可能崩了。
这次林木去的方向和上次不一样。接受了上次事情的教训,郑宇没有将这少女关押在审讯室,为避免上次的事情再次发生,郑宇将少女关进了死牢。
死牢的三面墙壁全是封死的,关押的一般是重刑犯。这未央门的丫头功夫了得,虽然薛明轩把不准她在未央门里的职位,但是从她的身手和武功来判断,这丫头显然是个不小的人物。关进重刑犯的牢狱中恰恰合适,不算是委屈了她。
林木跟着郑宇的脚步,一路看着间间牢狱中被精铁镣铐牢牢锁在墙角的即便衣衫褴褛面容不整,却依然满眼杀气的各人。心里头不禁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不吭一声的跟着郑宇的脚步朝前走。
“到了。”郑宇说。
林木便跟着停下来,看见侧旁的那间牢狱中,青白短装的丫头被锁在墙角,已然清醒。
见着林木,她眼中的瞬地亮了亮,凤眼微微上扬,嘴角轻蔑地勾了起来。
打开锁,林木和郑宇低头俯身走了进去。
本想还往前走几步,郑宇拉住她说:“站这里就好了。”
少女冷笑道:“我都被牢牢拷起来了,还这么不放心?多不相信自己能力啊,郑大人。”
之前少女昏迷,郑宇将她锁在这里也没机会审问她一二。
现在醒了,一说话便是一句嘲讽无比的“郑大人”,郑宇心里头暗暗咯噔了一声,想来,未央门确实盯上自己了,只是薛明轩对他们而言麻烦更大一些,所以轮着排过来,还没有清算到他郑宇的头上。
郑宇笑道:“听说姑娘很厉害,在下自然不敢怠慢。”
少女蔑笑,瞟了他一眼,眼神落在林木身上。两人相视良久,却都没有出声。
半晌后,林木咬咬嘴唇说:“你昨天晚上本来可以杀我的。”
少女眉头一扬,像是听着别人的八卦事情一般,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见少女不答话,林木继续说道:“可是,为什么不杀我呢?”
少女笑开来,转头对郑宇说:“这姑娘哪来的?脑袋磕了吧,想着留她一条小命,怎么竟然问我为什么手下留情?”
郑宇尴尬地揉揉鼻子。
林木很二愣子这回事情他早就了然了,今天听到那未央门的少女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的不好意思。
只是,林木倒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林木抿抿嘴,很认真地问:“你如果已经知道薛明轩和郑宇的事情,没可能不知道我是薛明轩的夫人。所以,你怎么会问我是打哪来的呢?”
郑宇很想提醒林木,刚刚那少女说的话,不过是在奚落她。
二愣子有二愣子的倔强和蛮劲,林木见少女斜睨了她一眼,不依不饶道:“如果知道你们未央门的事情都得封口的话,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