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辉对大学风气的信条是“大学之教,百家渊薮”。他的学生回忆,李老校长对于学术思想,完全是美国最先进大学的作风,是极其自由的,甚至,“康南海(康有为)先生明明是复辟派的重要人物,为了他的经学文学,有一次我们一辈学生却得了李老校长的许可,亲自到辛家花园敦请康先生来复旦讲学”。
1917年,在校长李登辉主持下,复旦公学改为复旦大学,原有文理两科,新增商科(即商学院)。后人注意到,世界闻名的哈佛商学院设于1908年,复旦设立商学院,仅晚哈佛9年。1920年,美国哈佛、耶鲁两校开办教育系,李登辉同时在复旦试设教育科,可谓丝毫不落后于世界最先进的教育潮流。
思想上先进,但他在情感上却是极恋旧的人。妻子早逝,他终生未再娶,妻子生前遗物,一衣一巾,莫不保存得好好的,如她仍在人世。每年夏天太阳好时,他一定把妻子的皮衣一件件取出来晒,睹物思人,必会又伤心一场。
为筹建大学的新校园,李登辉亲赴南洋,向华侨募得巨款。归国后,他力排众议,以相当超前的眼光在当时远离市区的江湾购得土地,苦心经营,终成气象恢弘之学府,为日后杨浦成为沪上学术重镇奠定基础。
如今,在李登辉奠基的校园内,立着一座相辉堂,为了纪念他和复旦的创建者马相伯。很多人,包括很多复旦学子,不一定能说出相辉堂的来龙去脉,但他们会说,这座复旦最著名的建筑,是对一所大学过往岁月最真诚的纪念。
一个最近刚知道“这个李登辉”的年轻人,发出此般感叹:“哦,李登辉,原来可以是一个好名字。”
陈望道:不止译宣言
陈望道(1891-1977)原名参一,浙江义乌人,语文学家、教育家,长期担任复旦大学教授、校长。
翻译《共产党宣言》的人,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翻译《共产党宣言》成为陈望道的一项罪名,对他的诋毁,抬头总是“‘《共产党宣言》译者’陈望道如何如何”。他被描述成活脱脱一个流氓无产者形象,“爱抽美丽牌香烟,常穿一件破大衣……”
后来在重庆北碚复旦大学主持新闻系,在学生眼里,陈老师总是穿着那么一身深色的长袍,只是为了季候才在质料上有一些改变;抽土制香烟,烟质不好,常要两根火柴才能点燃;午饭时间,只在一家茶馆里啃着烧饼,说“这样经济了时间,也经济了力”,而晚上,他能够在朋友家里臭虫很多的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上世纪60年代,复旦校园里常见一位面目清癯的老人,穿着深藏青的呢中山装,腰板笔直,步履很快。高年级同学会悄悄告诉新生,这就是陈望道校长。
长久以来,陈望道被一道光环笼罩着———《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中文全译者。然而在革命者、政治家的光环以外,他其实还有着前辈学人的性情一面。
这一面,世人的记忆里已不多。典型的例子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的小罗。他回忆,自己进校第一天,就到陈望道塑像前照了几张照片。“反正知道这个名字,忘了怎么知道的了。不过除了知道他是翻译过《共产党宣言》的老校长,也不知道别的了。”
知他者言:陈望道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人物,许多人敬畏他,其实他是一个平和的人。
重庆时期的复旦学生描述这位教授:他走着老是像赶路,虽然步伐那么平稳,你总觉得他一点也不悠闲,好像总在思考。你和他点头,他的回答也是那么淡淡的。你将感到他不那么容易亲近,而你去到他屋子里讨论“的、哩、吗、了”,他会高兴地给你谈上三四个钟头,还会递给你一支香烟……
陈望道珍爱他的“的、哩、吗、了”。语言,而非革命,才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的安身立命之所。1932年,他写成《修辞学发凡》,这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汉语修辞学专著。他研究文法学,在广西任教时接触到粤语,对这种方言立刻着迷,兴致勃勃开始大谈“走先”(官话“先走”)、“落楼”(官话“下楼”,他初听时大吃一惊,以为是说要掉下楼去)。他很欣赏广东话将男女之间的恋爱说成“拍拖”,认为此二字用得极贴切。
上世纪40年代,复旦新闻系讨论“系训”,有教授提出“打成一片”,立刻受到同学的欢迎,觉得一是通俗易懂,二是强调了新闻记者必须和人民站在一起,三是这口号是从延安传来的,更加令人兴奋。眼看着要举手通过了,陈望道却提出“好学力行”四字,认为这才是对新闻人更根本的要求。最后,陈望道的提议获得通过。
新闻史家评,陈望道担任复旦新闻系主任期间,于“新闻”二字,“有大视野”。他倡导学生每周举行“新闻晚会”,讨论的题目包括“欧洲为什么开辟第二战场”、“日本为什么投降”等,甚至专论过“历史有情还是无情”。
学问上有大视野,他却又是极生活化的一个人。写《修辞学发凡》时,遇到障碍,他便停笔不强写,坐上电车“从西到东或从南到北压马路”,一面看马路两边的商店招牌,一面听乘客的谈话,往往意外地有所触动,想通一个问题,于是赶紧回家接着写。
友人回忆,陈望道当年有一道拿手名菜“神仙鸡”,先用黄酒将鸡浸泡多时,并佐以葱姜等调料,然后用100张报纸送入炉内将鸡慢慢烩熟,鸡全身呈金黄色,香气扑鼻,入口鲜嫩无比。
1920年初,陈望道接受上海《星期评论》负责人戴季陶、李汉俊等人的约请,着手翻译《共产党宣言》。一日,陈母心疼儿子,便做了糯米粽子,外加一碟红糖,送到书桌前,催促儿子趁热快吃。过了一会儿,母亲在屋外问他红糖够不够,是否需要添些,他连连回答:“够甜,够甜了。”当母亲进来收拾碗筷时,竟见儿子满嘴都是墨汁,红糖却一点儿没动,原来他一边译书,一边蘸着墨汁吃了粽子,还浑然不觉。
对于记者问起陈望道,小罗不解。他自嘲:“我们这些自由而无用的灵魂,不会感应那些老先生的。”
前辈已逝,不可追
王芸生:彻头彻尾的新闻人
王芸生(1901-1980)天津人,《大公报》第二代总编辑,自称“彻头彻尾的新闻人”。同时,著有七卷本《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被称为有影响的日本问题研究家。
2004年8月6日下午,记者到王芸生之子王芝琛家中拜访。客厅墙上挂着赵朴初的手迹,那是他为老友作的挽诗,其中有“人海燃犀尝烛鬼,论坛主笔仰扶轮”两句。
在王芝琛的回忆中,父亲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场“燃犀”之光,却并非为了“烛鬼”。那火光映照出了父亲的悲剧。
那是“文革”中的一团火,不大,只在王家的卫生间里。王芸生烧掉了自己40余年从未间断的日记,足足有好几大箱。“汗和泪都有,滴在日记本上。然后是大滴大滴的鼻血,不停地淌下来。”王芝琛回忆说。
有关方面让王芸生写1949年前《大公报》的历史,遭王婉拒。后来来人透露“这是毛主席的意思”。王芸生违心写下长篇回忆录《1926年到1949年的旧大公报》。王芝琛说:“后来我看了,简直是心惊肉跳,那就是往他自己和大公报头上扣屎盆子啊,一盆一盆的!”有知情人士告诉过王芝琛,当时的中央领导人曾私下指示:不把《大公报》批倒批臭,无产阶级新闻观就立不起来。
王芸生晚年极为悔恨自己参加了那场对《大公报》的“围剿”,尤其涉及对前任总编辑张季鸾的评价。他说:“对季鸾,于师于兄于友,我愧对他了。”在他弥留之际,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嘴里喃喃地说,“寄给他,寄给他,我的白卷……”
这个在生命尽头认定自己留下“白卷”的人,曾用他手里那支“仰扶轮”之笔,影响过中国整整一个时代。
1937年11月,日军占领上海,要求在租界里出版的《大公报》送检。《大公报》拒绝,于限期前一天,断然停刊。在停刊号上,王芸生撰写社评《不投降论》:“我们是报人,生平深怀文章报国之志,……到今天,我们所能自勉,兼为同胞勉者,惟有这三个字———不投降。”
1941年12月,王芸生发表《拥护修明政治案》社评,披露香港沦陷之际,“逃难的飞机竟装来箱笼、老妈与洋狗”的丑闻,还揭开了外交部长郭泰祺国难当头竟以巨额公款购置私人豪宅的黑幕。他指出:“我们舆论界若再忍默不言,那是溺职”。此文一出,当天蒋介石就罢免了郭泰祺。而孔二小姐的丑闻则引发了昆明、遵义等地大学生反对孔祥熙的学潮。
当时,国民政府的大小官员都知道,蒋委员长每日必读《大公报》,办公室、客厅和卫生间各放一份,以备随时翻阅。因此,许多军政要员为了提高自己的声望,总希望在《大公报》上露露脸,不少要员甚至亲自带上红包登门拜访总编辑王芸生,但无一例外遭到严辞拒绝。戴笠派人送的重礼,甚至被扔出了家门。
王芸生曾说过:“我作为一份民间报纸的发言人,要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我才有独立的发言权,我才有资格说真话,对国民党才能嬉笑怒骂。同时,待国共双方都必须一样,是我一贯的原则。”
在国共两党的夹缝中,他始终坚持独立的民间立场,不仅不断地批评当政的国民党,也没有放弃对共产党的批评。1945年11月,他发表《质中共》社评,呼吁和平,《新华日报》第二天就发表《与大公报论国是》的社论,进行严厉驳斥;次年4月,他又发表《可耻的长春之战》社评,《新华日报》则针锋相对,于两日后发表《可耻的大公报社论》,予以反驳。
据王芝琛介绍,在1948年王芸生应毛泽东之邀赴解放区之前,曾专门请人找来《解放日报》,翻看了其中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一文。当时他说:“这就要挨枪子儿啊,那我过去岂不是要挨800个枪子儿?”
上世纪40年代曾有人这样评价:“王芸生的文章为世人所传诵。他立言的长处是常以国家为前提,而站在人民的立场,说一般人民所要说的话。”事实上,这也正是《大公报》的理念之所系。
其实,给予《大公报》最高评价者,恰恰是解放前的毛泽东。1945年,毛泽东飞抵重庆,与蒋介石进行举世瞩目的和平谈判。期间,他曾两次约见王芸生,单独交谈甚久。后来大公报馆回请毛泽东,宴会后,毛泽东当场为《大公报》题词:为人民服务。
张季鸾:“民国故报人”
张季鸾(1888-1941)陕西榆林人,新记《大公报》创办者之一、首任总编辑,民国时期最具声望的报人。
被《大公报》老人、历史学家唐振常感慨为“于大公报研究卓然成家”的王芝琛,很笃定地认为,1941年8月19日发表的《我们在割稻子》,是《大公报》乃至中国报界在抗战期间最出色的社评之一。
在病榻上接受记者采访的王芝琛,说起当年从父亲王芸生口中听到的有关这篇社评的酝酿情景时,有些激动,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1941年,日军对陪都重庆发动大规模轰炸。社评发表前一天,王芸生去探望已病入膏肓的张季鸾,与他谈起敌机轰炸的事。王芸生叹气道:“最近重庆很沉闷,我们何以报国人啊?”张季鸾说:“芸生,你只管唉声叹气有什么用?我们应该想个说法打击敌人。”王芸生回问:“敌机来了毫无抵抗,我们怎么可以用空言安慰国人打击敌人呢?”
突然间,本已极度虚弱的张季鸾拥被而起,兴奋地说:“今天就写文章,题目叫《我们在割稻子》。就说,在最近十天晴朗而敌机连连来袭的时候,我们的农民在万里田畴间割下黄金稻子,让敌机尽管来吧,让它来看我们割稻子。抗战到今天,割稻子是我们第一等大事。有了粮食,就能战斗。”
次日,《大公报》发表王芸生执笔的社评《我们在割稻子》。此后18天,张季鸾病逝,终年53岁。
张季鸾在遗嘱中称:“余生平以办报为惟一之职业。自辛亥以还,无时不以善尽新闻记者天职自勉,期于国族有所贡献。……”
一介报人的亡故,却惊动了当时国共两党的最高层。蒋介石唁电中称:“季鸾先生,一代论宗,精诚爱国,忘劬积瘁,致耗其躯。”毛泽东、陈绍禹(王明)、秦邦宪(博古)、吴玉章、林伯渠的联名唁电称:“季鸾先生坚持团结抗战,功在国家。惊闻逝世,悼念同深。……”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的唁电则称:“季鸾先生,文坛巨擘,报界宗师。谋国之忠,立言之达,尤为士林所矜式。……”蒋介石、周恩来等国共要人,亲往丧礼吊奠。
张季鸾灵柩后公葬于西安,碑铭中对他的定位也许是遵循他遗嘱之意,异常简略,并未“呼应”他身后的极尽哀荣,仅曰:“中华民国故报人榆林张季鸾先生”。
王芝琛告诉记者,他听说,这块墓碑已在“文革”中被砸成了碎块。
张季鸾的侄儿、《大公报》名记者高集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姑父:“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报业老板,而是个真正的报人。”
这个报人,1913年初创办北京《民立报》,该报消息灵通、言论犀利,备受各方瞩目。6月,因披露袁世凯“善后大借款”内幕,震动全国,当晚他就被投入监狱。
这个报人,1918年担任《中华新报》总编辑期间,因披露政府以胶济铁路为抵押向日本秘密借款的消息,激怒了段祺瑞,再次被捕。
这个报人,1925年被担任河南军务督办的同乡友人胡景翼推荐为陇海路会办———一个出了名的“肥缺”,可他到任不足一月就挂冠而去,说什么“不干这个劳什子,还是当我的穷记者去”。
最后,这个报人和吴鼎昌、胡政之一道,以新记公司的名义买下已停刊的《大公报》,于1926年9月1日重新出版,从而开启了民国新闻史上的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