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宁煊的身影在她视线里越拉越小，却也越来越完全。但她却只盯着他那在朝阳之下，晶晶亮亮的双瞳，那欣慰又似无奈的诀别眼神，慢慢离她远去。然后，一切的闪亮都逐渐恢复暗黑，漆黑，缓缓消失在一双眼皮之下。
最后，他的身子慢慢瘫软，倒在那黄土地上，背后的箭矢赫然映入眼帘。
虞绍从来就不打算放过她！是宁煊，他又救了她！只是这一次，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一命换一命。
“宁煊！”文静惊叫着喊出来，背部突然一热，身体被人接住，然后，是脚踏实地，她却只觉得全身虚浮。
“天香。”文静回头，接住她的是风天澈。
“王爷！”身后的呼喊声传来，人声鼎沸，万马齐喑。金戈铁马，黄沙漫天。
文静方才反应过来，这是战场，三军之阵。她与宁煊……
没有时间给她有任何的羞愧与懊恼，此刻，满心满眼里，只剩下倒下的宁煊。
文静翻身抢下一匹战马，跟着冲出阵前。两军相接，她红了眼一般地，见人就杀，遇人就砍。一心只想要赶快回到宁煊身边。
战火滔天，黄沙飞舞。
战场后面，有无数的眼泪。但战场之上，永远只有血汗交融，没有眼泪。自古如此。
康正他们抢回宁煊尸体，看着那平日里总是弯着眉眼笑容开朗的双眼紧闭着，看那总是撇着嘴角语气散漫的嘴唇紧抿着，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用他那双幽深含情的眼睛看她，再也不会开口说喜欢她了，心突然重重落下，却没个落处。
愣愣地看着他们将宁煊抬到后面，文静缓缓站起，转身，抬眸。冷然的双眸如寒刀一般扫过那混乱的疆场。
耳边闹哄哄，文静将之视为无声。心是空洞的，空了，没了。身上有没有伤？她不知道。痛不痛？她也不知道。
点地，跃起，忽如飞燕一般，穿帘而去。左手擒拿，右手夺剑，空中翻跃，回剑落下，斩一人落马，再策马掉头，挥剑朝敌军冲去。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战场又沸腾了！鲜血在她四周飞溅，黄沙在她脚下飞舞，各式各样的死亡之姿在她身侧倒下。她没有任何思维，没有任何目标，没有任何方向。她只知道要杀，要报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杀了宁煊，他们杀了宁煊！
“天香，回来！”
风天澈在身后喊她，小四舞着剑在她身边保护着，阿祥跟着她想抢她的马缰绳制止她。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停下来。
天香，我爱你，就算你一辈子忘不了文渊，我也还是爱你。
宁煊，没有啊，我也爱你，我也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你不是说在等我吗？为什么不等了？你不等了吗？
恍恍惚惚间，她明白了。他真的不等了，在前夜他索吻之时，他就已经放弃了，他不愿等她了，因为他知道她忘不了文渊，他永远等不到他想要的。所以，他才愿意将她交还南月，他说明白她的心意了，是他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文渊。他不想再把她绊在身边，想将她送回到她亲人身边去。
宁煊，是我明白得太迟了么？
你说喜欢我，我说我只喜欢文渊。
你说我会喜欢你，我说不可能。
你说等我，我说永远也不会忘了文渊。
你说想和我在一起，我却说想杀你。
是不是我真的想杀你，所以你就这样惩罚我了？
宁煊，宁煊……
“啧啧，这样对待迷路的仙子可是会遭报应的。”
“在下程可笑。”
“人生在世，不过是做些可笑之事，顺便笑笑可笑之人，如此正常，何怪之有？”
“天香不要怕，我在这里。”
嘤嘤的哭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悲伤铺天盖地而来，怎么都止不住。泪珠沁聚那一刻，眼眶酸涩便再也忍受不了，任它流泻汹涌而下。战场的声音好像远了，鼓息了，兵偃了，四周一片寂静。
文静从来不曾想过，失去宁煊会让她这么难过。这一年多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想留在米那，他帮她说服宁煜和风天澈；她想对外界充耳不闻，他默默在一边悉心教她武功；她想上战场，他排除万难也带她去；她想念文渊，他陪她一起怀念。他知她懂她纵容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半分好颜色，任她冷酷绝情，依然在她身边。
她都知道，他在身边，因为有他在，所以，她一直有一种盲目的相信，相信她不会有事。所以，她敢去南海，敢来尼西。她不怕死，不是因为不怕，而是因为，她……相信他会保护她。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心情？她完全不知道。
泪眼迷糊，大脑昏天暗地，回忆思绪骤然之间澎湃而出。战场是什么时候停的？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天香公主绝世之姿，眼泪落下，就算再冷血无情之人都会起恻隐之心。三军之前，楚楚梨花带雨，莹莹海棠醉日，在她纵马经过之处，刀剑纷纷软下。
可这世上，偏有一人，她却引他怜，越让他爱，他就越是恨她！
冷箭“嗖”地由远及近，挥剑砍断，再一箭，二箭……
当文静回过神来时，方觉胸口一震，疼痛袭来，应声落马。却在落马的瞬间，隐约似乎有看到万丈光芒从她胸口流泻，浓烈却不刺眼。那嗖嗖的白光，在太阳下都看得如此分明。
随之掉落的，是从胸口散开的玉瓷片。
碎玉片，碎瓷片，还有……细尘。
它们都离开她颈项的丝线，一一跌落尘土，散落于风。
眼泪骤然止住。
文渊，不要——
黄沙舞天，风中夹尘。
第109章 再见文渊
白衣的男子，飘飘冉冉出尘，在那黄沙血汗之上，在那尸横遍野之上，虚空而立，不染半点烟火。发丝轻扬，衣袂轻翩，清香氤氲。常年不落的浅笑，依然淡淡地抹在那眉眼之中，那唇角之上。
“文渊？”
文静张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那万丈光华之中，逐渐凝聚而成的，竟然是文渊。
衣裾轻摇，扶风而过。
文渊缓缓而来，走向她，嘴角笑容加深，眉眼之间溢出一抹哀伤。微微轻启，轻轻唤一声：“天香。”
仿佛隔了千年的沧海桑田，不变的仍是那一抹笑容，那缱绻的呼唤。不想再去想这到底是幻觉还是梦境，或者所有这一些全都是梦境，她仍在齐御王府中，仍和文渊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风花雪月。
文静飞扑进文渊怀里，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一般地，放声大哭了起来。所有委屈，所有忍耐，所有痛苦，都在这一刻尽数释放。“文渊，文渊……”
文渊抬手耐心地帮她一点一滴拭掉，“天香，别哭。”
“呜呜，宁煊死了……”抽抽噎噎的，刚止掉的泪水，又泛滥而下。文渊眼眸微垂，带着笑容轻问：“天香喜欢他吗？”
文静愣愣地望着文渊，想点头，却不愿。文渊了然，深深凝视着她。
“如此我就放心了。”
语毕，轻轻将她放开，站起身，转身要离去。文静一骨碌跳起来，伸手拉住他，“文渊！你去哪里？”
文渊看着被她拉住的衣袖，抬眸望着她，轻轻笑了笑。“天香，你忘了么？”
文静愣愣不解地望着他。文渊轻轻收回衣袖，“天香，我已经死了。”
死了？文静有些不太懂，望着文渊，明明是活生生的文渊站在面前。“可是……”
“他的确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异香遍地，环佩叮当，文静抬头望去。霓裳羽衣，国色天香，一个女子飘飘自云间而下。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绝代风华。
“你是？”喉咙干涩，望着眼前的女子，完全不知身在何方。
“我是谁？你忘了么，我们曾见过一面。”女子抬臂，轻轻弹指，一小簇白雾朝文静额间而去。
树林间，一身警服的文静望着眼前在一团白雾中出现的绝色女子，一身霓裳飘摇，眉宇间淡淡幽怨。失神地看了她半晌，方才找到语言：“你是谁？”
“我叫天香。”女子微启朱唇，轻柔的语言带着令人沉醉的香气。
“天香？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女子很干脆地回答，“你也不需要认识我，我来是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
……
文静霍地睁开眼来，望着这与天香一般美的女子——不，望着天香。小洁真的说对了，貌若天香，或许原本就是个天仙。
“你……”文静望望天香，又看看文渊，一时之间，完全弄不清楚状况。
“我来带他离开。”天香微笑着说明来意，那比朝霞还美的笑容，几乎让文静闪了神。但听到她的话，她很快回神过来，条件反射地上前抓住了文渊的胳膊，警戒地望着天香。
天香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笑了笑。“他该走了，你让他错过不少时辰了。”
“我……”文静回头望着文渊，眼里茫然，“我不懂。”
天香悠悠叹了一口气，替她解释：“文渊离世时，你魄动厉害，要随他而去，几次要离开身体，我无法稳住……”
眼前出现一副画面，那是一个清幽的小苑，她这辈子铭记于心的小苑。她看到她坐在床前，她看到她头上插着一朵粉色的芍药花，她看到她握着文渊的手。然后，她看到一个近乎透明的文渊从床上起来，要离开。她看到她身体里另外一个她挣扎得厉害，疯狂地挣扎着，要摆脱身体的束缚，要追着那白色的身影而去。
寂静清幽的房间里，突然异香遍生，天香在那香气里出现，她手指挽着复杂的手势，一遍一遍地安抚着那身体里激烈的魄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叫她安静。文渊停下来，望着天香，又看看文静。
“她怎么了？”
“她想随你而去。”
文渊沉默一会，静静地走近她，伸手细细地拂过她的眉眼，脸颊，可是，那手指，那衣袖，都从她脸上穿过。文渊丝毫不觉，俯下身子，亲着她额头。“天香，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么？不要让我后悔。天香，留下来，活下去，你会明白的，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身边有很多人，你的人生会有更大的意义。”
“不，我要文渊，我只要文渊！”那挣扎的魂魄在文渊的轻抚下，意外地渐渐安静下来，文静仿佛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扑通，扑通，每一声每一跳都在反复叫着，“文渊，文渊……”
天香掌心的异光消失，收回手望着面前的一人一魂，若有所思。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文渊抬头，轻轻一笑，“如果可以，我愿意留下。”
天香有些诧异。“你知道你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吗？”
文渊脸色沉静，表情不变，意思却是明显：无论意味着什么，都没关系。
天香想留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坦言道：“依你这一身造化，如今功德圆满，必成大器。但若留在这里，你肉身已死，魂魄无依，只能以一个孤魂野鬼而存在，你……真的愿意？”
文渊俯首，望着坐在床边，依旧含笑手执爱人之手的女子，低眉浅笑。
天香眼波悠悠流转，似是想着什么往事，轻轻叹了叹。“我本只想助一段感情圆满，却不曾想，又结下另一段遗憾，这以错补错，唉——”
沉默一会，天香环顾着，视线停留在床上文渊脖子上的一块玉玦之上，眼儿一亮，嫣然一笑。“这块血玉玦乃雪山灵气之石，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又饮百畜之血，是寄养魂魄的最佳容器。你寄住在这里，靠近她心口，以你魂魄气息，她必定能感受到……”
文静情不自禁抚上胸口，却摸了个空，承载文渊魂魄的血玉玦，承载文渊骨灰的小瓷瓶，她不知道，原来她一直将文渊戴在身边，原来文渊真的一直都在她身边，从未离开她。
“那，我以前见到的，不是幻觉，也不是想象，而是……我真的见到文渊了？”
所以，小四会有时候分不清她到底是文渊还是姐姐，是因为当她全心想着文渊时，当她心意与文渊想通时，当她灵体体质与文渊相近时，她真的见到文渊了。她以为是幻觉是想象时，其实是事实。文渊一直在身边守护着她。
她去南海，她以性命为赌注去闯蓝傲澜设的那些关卡时，是文渊在身边守护她。他们海上遇险时，也是文渊守着她，所以，她才能一次一次地回来，一次一次地坚持下来，最后走到今天。一直到刚才，虞绍那一箭，直中胸口，也是文渊，他用了他最后的力量，最后又保护了她一次。
文渊……
“你的魂魄如今已与天香身体相融，不再需要他了。”天香微笑着，“正好这块玉玦碎了，我……”
“不！”文静急急地打断她的话，“我要文渊！不要带走他，求你。”
天香有些为难，看了文渊一眼，眼波流转。“可是，没有第二块血玉玦了……”
“不要血玉玦！”文静热切地说，“你能带我来这里，借着你的身体活在这里，那文渊也一定可以的，对不对？我要文渊活下去！我不要再和文渊分开，不要！”
文静死死地抓着文渊的胳膊，这明明是实实在在的身体。她绝不会再让文渊离开，绝不会，再来一次，她会受不了的，她真的受不了的。这么活一次，到现在，她已经很累很累了，不能再来一次，不能了。
天香望着他们，轻轻蹙眉。“这不是不可以，但也不是随随便便都可以的。带你来此，是因为我身份特殊。若是普通人，至少需要那身体心甘情愿，也需要两者魂魄密度相近。”
“那拜托你找找看，有没有。”
这战场之上，最不缺少的，就是身体。这成千上万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可以吗？
天香闭上眼睛，慢慢搜寻着，突然面露喜色，睁开眼来。“有了！不过……”迟疑地望了一眼文静，“他是同意了，但……”
文静心里被喜悦淹没，关切地问：“但什么？”什么都没关系，她会努力解决一切问题，只要能让文渊活下来。
“你愿意吗？”
“当然……”
“当然愿意”还未出口，天香轻轻出言打断了她。
“只有宁煊的身体可以。”
文静嗖然噤声，瞠着双眼望着天香，突然觉得有些头晕。
宁煊？
“他与文渊生前长期在一起，沾染他的气质，且此生命格相近，最重要的是，他与文渊都深爱着你。”
“今天如果文渊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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