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武咬咬牙,说:“好,我就站这里,你们要打就打吧,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武克文忍不住叫:“翁叔……”
翁武望他一眼,苦笑道:“知道我故乡,知道我真名实姓,又骂我无情无义,这样的人,把我活活打死,我都认了!”他闭上眼:“你们,打吧!”
那对男女交换眼色,同时举起手来,忽然停下,女的叹了一口气,跺跺脚。
“二位。”翁武张开双眼,讶然问:“为何不动手?”
“你听着。”女的脸如严霜:“自己动手!”
翁武愕住了。
眼看翁武被人劲耍,武克文按捺不住了:“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那对男女瞪武克文一眼,翁武稍一抬手,说:“这事,我自会处理,不麻烦各位!”
“翁叔……”
不空轻拉武克文一把,武克文等人满腹狐疑,悄悄退开。
翁武如何了结事情?众人不知道。众人进屋后,听不到外面动静,四周出奇的静,翁武和两个不速之客并未打斗,不到半个小时,翁武进屋了,凝着一张脸,脚步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此时,天已黑透,小童点亮灯,灯影在翁武脸上跳动,他看着不空,缓缓说:“我明日回一趟蕉岭。”
武克文嘴唇动了动,有话想问。不空使个眼色,武克文噤住口。
“怪老、克文若不嫌弃尽管住下,有鸡有酒,任你们吃喝。”这一晚上,众人无语,闷闷睡了。
这一晚,朦胧间,隔壁有人轻轻吟唱,武克文凝神一听,听出吟唱的正是李频的“渡汉江”:
“岭上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唱完,他从头再唱,唱至“经冬复历春”,竟然忘情也似,反反复复,把“经冬复历春”一遍遍唱着,不知唱了几遍,终于停住了。
另一个铺上,不空喃喃道:“一共唱了十八次经冬复历春,好家伙,十八年没回去,老哥,你够狠啊!”
睡梦正香,武克文又被吵醒了,他听到“的哒”、“的哒”声,这“的哒”、“的哒”声,任何人一听,都知道是马蹄声,唯一奇怪的,“的哒”声不是来自屋外,而是源自屋里,就在斗室之中,连串不绝。武克文倾听着,不禁哑然失笑。声音来自邻床,正是不空在发音!
不错,是不空,他的发音维妙维肖,真像几匹马在行走。
的哒、的哒,的确可以骗人耳朵,可惜这家伙太懒了,他应该到屋外去的哒一番,才不致被拆穿,如此近距离,当然很快被识破。
管他的!武克文闭上眼,打定主意,不管这家伙制造什么怪音,他可要听若不闻,好好睡他的大头觉。
不空却不饶,马蹄刚停,他又“喔——喔——”学起鸡啼来,他越叫越起劲,越叫越响亮,突然四面八方的鸡啼大作,这不空一见假啼引来真啼,不禁呵呵呵大笑。武克文当然睡不成觉了,他气闷又好笑道:“大师父一会儿学马蹄,一会儿学鸡叫,这下好了,把鸡都吵起来乱叫,大师父不想睡,我可要睡,徒儿失礼,不管马蹄鸡叫,我都要睡个够!”
“你睡,你睡,刚才马蹄初起,你翁叔就走了,这会儿公鸡啼叫,我也要走了,武克文,你继续睡!”
武克文睡意全消,定神一看,不空已不在铺上。惊疑问,复听得不空大嚷:“马龙、何怆、胡天、郝九,好生侍侯你们主子,小老儿走了!”
屋里一阵骚动,武克文朝外望去,外面还是黝黑的,这会儿才三更,武克文万般不情愿,嘀咕道:“就会作弄人,连觉也不肯让人睡饱,太可恨,太可恨了!”
“十八年没回去,再不回去,只怕家破人亡罗!”不空的声音。
武克文蓦然坐起。
“翁武啊!翁武啊!这一回,你会不会丧命,还不知道哪!”
武克文忙穿好衣衫,一边大叫:“马龙!快备马!”
奔驰多日,总算返回蕉岭翁家庄。
翁武不敢叩门,近乡情怯,近家情更怯。
他回头望望一男一女两侠士。男的叫骆明,女的叫崔蓉,他们是一对夫妇。
骆明、崔蓉鼓励看着他,翁武慢慢叩起门来。但是,没有回应。翁武轻轻推门,门原是虚掩的。稍稍一推,门咿啊一声,轻轻开了。
门开的刹那,翁武吃了惊,一个瘦削的女人背对他,跪于地面,翁武气息转急,担心女人掉头看他,幸亏没有,女人似不闻声响,仍旧背对门扉,跪神案前。
女人开始朝神案磕头,连磕了几下,磕到后来,女人头脸趴在地面,一串悉悉嗦嗦鼻音传出来,翁武先是惊愕,很快明白,女人在哭。
翁武不知所措,女人慢慢起身,擦擦眼角,把角上供品放进了提篮里,挽着提篮往外走。
翁武赶紧闪向一边,他有功夫底子,轻轻一闪,已闪至墙角,女人浑然不觉,人已走出去,在翁武惊愕间,她已走了一大段路了。
骆明、崔蓉从那端墙角闪出,以责备的眼神望着他,崔蓉低斥:“你为何躲避?”
翁武满面尴尬,为难道:“我有何面目见她?”
崔蓉瞪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跟在女人后头。
女人身形瘦小佝偻,满头白发,这身影十分陌生,不过翁武看她脸侧轮廓,确定这人是他的发妻银花。
骆明夫妇以三十步间距跟着走,翁武亦步亦趋尾随。银花脚步急,似乎赶着到什么地方去。
翁武暗奇,银花一直没有回头,他叩门之际,她似乎没听到声音;他推门,她又没反应;此刻,三个人跟住她,三个人脚步虽轻,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却很清晰,她真的没有听到吗?
她一个拐弯,拐进另一个林子里,两个扎辫子的年轻姑娘迎向她,一左一右拉着她手急急往前跑。
离家十八载,此地此景物并无多大改变,翁武认出,前面是到翁家祠堂的路。
七拐八弯到了祠堂前,已经聚了很多人,里圈、外圈,尽是人头攒动,似在等待什么。祠堂前方,一棵木瓜树,树下绑着一个年轻男子,绳索一圈圈,从头到脚,密密实实捆住他。
他整个人僵直着,唯有脖子垂下来。他满脸灰白,双眼阖着。
瘦伶伶的银花一到,人群起了一阵骚动,银花一冲崦前,一见被摆得粽子也似的男子,她泪珠成串滚落,嘴里嘶哑着喊叫:“冤枉的!我的儿子冤枉的!”
两个姑娘也叫:“冤枉的,翁栋梁是冤枉的!冤枉的!”
银花双手摸着年轻男子的脸,哭叫道:“你不会!你是个乖孩子,娘知道你不会!你不会做坏事!”
突然,她的手移向他身上,忙忙乱想解他绳过,她抓过这圈抓那圈,绳索绑得扎实,她抓不松,抓不开,一急,她转过身,大叫:“你们放了他!快放了他!我儿子是冤枉的!”
两姑娘急去搀银花,其中一个叫:“我哥哥是冤枉的!”
那年轻男子泪水夺眶而出,银花急去擦试他的泪,说:“你有冤枉,说出来给八叔祖听!说出来,他们会给你公道,放了你!”
祠堂前坐了三个长者。中间那个,身形瘦削,白发满头,皱纹纵横满脸,坐七望八之龄;左边那个,戴顶帽子,身形稍壮,年龄稍轻,不过也有七十岁年纪;右边那个,约莫六十岁,圆圆脸孔,富泰模样,脸上不怒而威。
翁武一见三人,立刻认出来,他们,是翁姓宗亲中,身份最特殊的。白发满头的是辈份最高的八叔公;戴帽子的是三堂伯;圆脸富泰的是翁家庄庄主翁文合,翁武得喊他一声“二堂哥”。
翁文合庄主是翁家庄首富,平常修桥补路,皆由他出资,在蕉岭一带,他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要哭,栋梁,你有冤枉说给八叔祖听,八叔祖替你作主!”银花颤抖着声音说,她的声音不少,人人都听见了。
三堂伯突然暴喝:“不要喧哗,八叔公说话!”
银花似未听闻,仍一迳对着翁栋梁说话,三掌伯厌恶地对她叫嚷:“叫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银花困惑,一个姑娘朝她比划一下,她倏地向八叔公跪下磕头。
八叔公对旁边那姑娘道:“锦珠儿,扶你娘起来。”
翁锦珠双膝一落,呜咽道:“求八叔祖主持公道。”磕了一个头,扶起她娘。
八叔公站起身来,走到木瓜树前,眼盯着年轻男子,问:“你是翁栋梁?”
男子无力点点头。
八叔公说:“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不许隐瞒。”
翁栋梁点点头。
“五月九号晚上,是你伙同一群土匪,闯进翁庄主家抢劫财物?”
翁栋梁急急摇起头来。
“你的意思,你并未伙同土匪?”
翁栋梁赶紧点头。
“八叔别听他胡说!”三堂伯道:“是我问的口供,那日我在祠堂问俘,他招认了,白纸黑字,还划了押,瞧瞧这个!”从口袋掏出一张纸,送八叔公眼前。
八叔公眯着眼睛,凑近纸上瞧了瞧,微颤着手,送翁栋梁面前:“这是你画的押?”
翁栋梁目瞪口呆,八叔公说:“锦珠儿,你识字,快瞧瞧你哥哥画的押!”
翁锦珠看了一眼,叫:“冤枉的!他们不给我哥哥水喝,不给他饭吃,又不给他睡觉,还要严刑拷打,哥哥受不住,才画的押!”
三堂伯朝翁铁珠看了看,眼色怪异道:“你不必替他辩驳,是他自己画的押!”
翁锦珠泪水一点一滴流出来,抽泣道:“八叔祖给我哥哥公道,八叔祖若不信,看看哥哥后背,他背上全是伤痕,还有双手,十个指头又红又肿,八叔祖……”
八叔公半信半疑,抓起翁栋梁双手,果然十指红肿,三堂伯突然冷笑:“狡猾的小东西,不给他点厉害,他怎肯招认!”
翁铁珠含泪瞧一眼三堂伯,又悲又忿道:“三伯公,再怎么说,您是长辈,我不该顶撞您,只是,我和哥哥都是翁家人,翁家人有冤,您身为长辈,就该替他作主,您如今动用私刑,屈打成招,三伯公,您说,我们做晚辈的,该怎么办?”
三堂伯讶然瞪大眼,冷哼道:“丫头片子,亏你还知道你是翁家人!我问你,翁家人为何带了土匪抢翁庄主?”
“我哥哥是冤枉的!”
“冤与不冤?他心里明白!依我看,你们究竟是不是翁家骨肉,你们身上是不是流着翁家的血,还是一个天大的疑问呐!”
众人大愕,翁栋梁、翁锦珠兄妹倏然抬起头,人群中的翁武惊惶瞪住银花,对方一脸茫然,似未听闻。
翁锦珠怔了怔,怒目视三堂伯,忿忿道:“三伯公是长辈,说话应有分寸,为何我跟我哥可,不是翁家骨肉?为何我们身上,不是流着翁家的血?”
三堂伯微微一笑,轻蔑道:“你爹翁耀祖赴京赶考,一去不回,你爹走后九个月你娘才生下你跟你哥这对龙凤胎,你们,究竟是不是翁家骨肉,谁知道?”
翁栋梁、翁锦珠愕了一愕,随即满面悲忿,唯银花仍一脸茫然,翁锦珠咬牙切齿说:“三伯公你这是在侮辱我娘,我娘如今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说什么,自然不会辩驳,我娘若不守妇道,十八年前就已经离开翁家庄,又何必这里苦守?我二人是不是翁家的骨肉,三伯公看不出来吗?大家都说,我兄妹二人长得跟爹一模一样……”说着已泣不成声,那翁栋梁更是脸上青筋暴现,眼珠瞪得滚圆。
“丫头片子,你们既是你爹骨肉,为何你爹一去不肯回来?一个男人,十八年不肯回来,这是什么缘故?用得着明说吗?”
翁武脸上涨得猪肝也似的红,正欲挺身而出,忽闻八叔公沉喝:“不要节外生枝,我还要问话。”
三堂伯应声“是”,退至一旁。
八叔公铄铄眼光盯住翁栋梁,问:“你若未伙同土匪去抢翁庄主家,为何画押?”
翁栋梁欲哭无泪,强打精神道:“八叔祖作主,我是屈打成招。”
“好,你说屈打成招,八叔祖再问你,翁庄主家的宝物为何在你床底下起出?”
翁栋梁脸色一僵,不知所措,那银花耳朵听不到,只能睁大惶恐的眼睛,看看八叔公又瞧瞧自己儿子,茫然无措。
翁文合庄主冷冷瞪住翁栋梁,说:“不错!我家的宝物,翡翠玉镯、水晶鼻烟壶、牛毛纹玉佩,还有五百两银子,为何在你床下?你说话!”
翁栋梁垂着头,说:“我不知道。”
“说!宝物会长脚吗?银子会长脚吗?你不知道?不知道就赖掉了吗?”
翁栋梁虚弱张开嘴,又无奈合上,银花看在眼里,心肺俱痛,多日未见,翁栋梁明显瘦了一大圈,眼眶下陷,脸颊瘦削,尤其嘴唇,干涩、龟裂,想是太难过了,他不时伸出舌头舔着。
银花突然想起什么,急急从提篮取出一碗不知什么,送到翁栋梁嘴里,翁大口大口喝下去,黑色汁液从嘴角溢出,银花忙伸手替他抹净。
八叔公瞧瞧翁栋梁,说:“也不是我八叔祖不给你公道,若非你伙同土匪到翁庄主家中,宝物、银子怎会在你房中搜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会儿翁家庄的人全都饶不了你了!”
翁锦珠脸色惨白,惊忙叫:“你们要把我哥哥怎么样?怎么样?”
三堂伯冷笑:“怎么样?杀人偿命!”
“我哥哥不可能杀人!”
“你哥哥有武功底子,又伙同土匪,怎不可能杀人?”
翁文合忿忿道:“不会杀人?不会杀人怎会杀掉我儿子?”
翁栋梁猛然抬起头,说:“我没有杀人!”
“我来问他。”八叔公说:“五月九日晚上,你真的没到翁庄主家里?”
“没有。”翁栋梁坚定说。
八叔公想了想,说:“二更刚过,巡更的阿旺在翁庄主家门口看到你,你怎么说?”
翁栋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三堂伯扬声道:“更夫阿旺已出来指证,你也说没有?”
“我只是在翁庄主家门口,并未进翁庄主家。”
“胡说!”
八叔公说:“我来问。”他看着翁栋梁,说:“二更时分,你为何去翁庄主家门口?”
翁栋梁瞧瞧翁锦珠,迟疑着,翁栋梁一昂头,决然道:“你说真话,不要顾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