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
“冽——”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吧?”
“……罢了。”
知道友人说得不错,东方煜无奈一叹,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要求。
* * * *
“方才我刻意留手甚至用药偷袭的目的,你应该猜到了吧。”
回到居所、将一身夜行衣换回平时的便衫后,白冽予于床畔歇坐,这才有些认命地开了口。
原因无他:东方煜似乎是铁了心要他今晚就把一切交代清楚,所以一入屋便扯下面巾抱臂倚立墙畔以示决心——当然衣服也没空换下——一双眸子更是毫不放松地直瞅着他,只在他脱衣时有些尴尬地避了过。这种无言的坚持可比气急败坏的追问更难以应付,是以白冽予虽本就有意坦白,语气却不免有些无奈了。
见他终于肯说,东方煜这才松了原先一直交叉着的双臂,神情略缓:“是要引琰容上钩吧?用药则是为了让他联想到朱雀……你向来喜欢请君入瓮之计,这么做,自然是想让琰容心生疑虑,因害怕卧底身分遭泄而主动找上白桦以求自保了。”
“不错。”
“可单凭一个施药的动作,你如何确定他会疑心到朱雀的身上?难道朱雀有什么独门秘药,而你正好配出了?”
“那只是稍微加强了效果的寻常迷药,可以显现出配药者的功力,却很难联系到特定的人身上。”
“既是如此,又为何——”
“我无意‘扮’成朱雀。只要让琰容知道此人危急时用了药,他心中有鬼,自然会升起诸多联想……咱们之前也谈到过,他与青龙牵系甚深,若给天帝发觉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因此,便只是‘万一’,他也必然得谨慎以对。”
顿了顿,青年语气一转:“实则此着主要还是在投石问路,试试琰容其人的立场。如果他已背叛青龙投效天帝,灭天方之计便得另行计划了。”
“反之,他如果仍忠于青龙,自然会给逼急了而加快行动?”
“不错……你思绪比以前活络不少嘛,煜。”
“哪里哪里,这可都是托了你的——”
习惯性的自谦在忆起自己原先的目的后猛然收了口。东方煜双眸一眯、望向友人的目光再次转为初时的紧迫:“冽。”
瞧着如此,青年不由得一声低叹。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信用么?”
“当然不是!只是……”
似乎是在挣扎什么,半晌犹疑后,他才续道:“这趟夜探迭经起伏,你又接连失常,教我如何放心?与其让你蒙混过去之后暗自伤痛,我还宁愿强硬些逼着你说出口……如此,就算有了什么状况,我也好帮着你度过难关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因友人所言而心头一暖,青年微微一笑:“不过今晚我确实无意隐瞒,只是尚未提及而已。”
“……嗯。”
“正如你所言,这趟夜探迭经起伏,就连最后同琰容的照面也是出于意外。我虽费尽心思加以利用,说穿了却也不过是亡羊补牢,同时冀盼着能多少取得些成果吧。”
顿了顿,唇畔笑意染上几分苦涩:“毕竟,在此之前,咱们这趟夜探也只是对青龙的执着有了更深的认识而已。”
所谓执着,自然是指那个“十三年前的清泠居”和同青年有些肖似的琰容了。知道青龙如此举动隐含着什么,东方煜眉头一皱正想说几句死人的坏话,却因察觉友人先前的用词而怔了一怔。
“‘在那之前’?”
忆起友人同琰容交手后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下恍然:“你在同他交手时发现了什么?难道是武功路数?”
白冽予点了点头。
“以你的眼力,想必已多少瞧出那一招的问题所在。”
“嗯。那一招接连四次,出手的时机和方位都十分讲究,是相当高明的一招。可惜琰容不论速度力道均有不足,某些巧妙的地方亦似没能把握,以致落了下乘。”
“那么,如果由你来使呢?”
“你是说……”
“以你的理解将那一招加以改进完善,然后朝我攻过来看看。”
言罢,青年已自起身取过日魂递给友人。后者知他这么要求定有深意,更清楚他的能耐,遂点头接剑,而在半晌思忖后,手中长剑乍然脱鞘、挟着劲风便朝青年袭去。
同样是一连四刺,同样是那样巧妙的方位和时机,剑与剑的间隔却已大大缩短,力道和速度更绝非琰容那一招所能比——可正迎着这似乎避无可避的一招,青年的应对却只有更教人吃惊。
只见他极其从容地闪过了刺向颈部的一剑后,抬手便往日魂剑身夹去,竟就这么止住了何该锐不可挡的一招!
东方煜并不意外他能夹住自个儿的剑,意外的是他竟能那样准确地抓到自己收力换气的时机——要知道此招巧妙之处正在于那方位的变换能尽量维持出剑的速度、减少重新发力的时间。就算理论上有所了解,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
白冽予知道他的困惑,却没有解释,而是示意他将剑递给自己。如此举动让东方煜隐隐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眸中已然再添忧色。
也在同时,青年一句“注意了”脱口,长剑便朝友人疾刺而去。
后者早知其意,剑锋方至便是一退,同时暗运劲力寻机反制——怎料还没来得及出手,剑光却已再次袭至!他心下暗惊一退再退,本应避过的剑却仍抵上了胸口。只消一个使力,碧风楼主便要命丧黄泉。
可白冽予自然没这个打算,一个侧身将剑尖自友人胸前移开后,对着空处再次使出了方才的剑招。
他意在演示,一旁的东方煜自也全神观看起来。
没有了身历其境的压迫感,以东方煜的剑术造诣,凝神细瞧之下立时看出了差别所在——乍看之下是齐平的一连四刺,实际上却是一剑快过一剑、一剑深过一剑,由虚而实,逐步将人逼至绝境!
知道他定已看出关键所在,白冽予一招用尽便即还剑入鞘,重新回到床畔坐了下。
“我想你也明白了……这招的杀着,便是四剑看似相同,实则由浅而深、由缓而疾,让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而关键就在于劲力的分配和整体的节奏,务要做到一气呵成……早先之所以能轻易挡下你的剑,眼力虽也是一大原因,更主要的却是因为我曾无数次陪冱羽练过此招。”
“冱羽?难道这是出自聂前辈的——”
“不错。”
青年苦笑转深,“问题就在于琰容是如何习得此招……而最坏的打算,便莫过于琰容习自青龙,青龙习自师叔了。”
“冽——”
“放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样就认为师叔是当年的幕后主使者,只是……先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让自己有些准备而已。毕竟,那剑招虽是出自师叔,可琰容却未有其精髓,显然是没有经过适当的指点。由此推想而下,自也有可能是师叔的敌人得见此招后有意嫁祸,或是青龙不知从何取得了。就算真是师叔所传授,也不见得就和十三年前的事有所——”
到口的话未完,便因那骤然覆上双唇的掌而被迫休止。
不知何时,原先倚立墙畔的友人已然来到身前,凝视自己的双眸满溢不舍。那专注而深挚的目光让白冽予微微一颤,一时却也忘了挣离。
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东方煜将右掌自他唇上移开,转而抚上了那似乎有些苍白的颊。
“你虽已尽量逼自己冷静分析应对,可心里仍是十分介意吧?对于聂前辈可能与此有关……”
“……嗯。”
“知道么?每次见着你如此,都会让我更加痛恨青龙,恨他竟那般伤害你,让你无法全心信人之余,又为自己的疑心感到自责痛苦。越是知道他在你心中留下的伤痕多深,我就越是恨着没能将他碎尸万段。”
“因为他已人土?”
“不错。”
这二字应得咬牙切齿,心底却因友人还能同他开玩笑而多少松了口气。
听他如此回答,白冽予神色略缓,略一倾前将头靠入他怀中。
“至少我已经相信你了。”
“冽……”
“今日的事,我会将它视为线索,但绝不会单凭这点便妄加猜测,而是尽己所能的找出更多线索,从而还原出当年的真相。可日后,如果我又在探寻的过程中忘了这点,提醒我,好吗?”
“当然。”
东方煜柔声应道,同时弯身于青年身旁坐了,张臂将他轻拥入怀。
而后者柔顺地接受了这份熟悉的温暖。
随着丝丝暖意袭上向来寒凉的身子,同样熟悉的平静涌上心头,而后缓慢但确实地、转变为某种更为深切的情感。
曾经的惶惑不安,亦全在此刻化为了信心。
——不论追寻的过程还会遇到多少挫折、不论所寻得的真相如何伤人……只要有他陪伴着,一切,定都能顺利克服吧?
——煜……
第十一章
咻!
伴随着风声呼啸,银白鞭影急扫而过,重重击上了前方仍欲顽抗的男子。及身力道令躯体当场倒飞而出;透体寒气毁去了化劲反击的最后一丝可能。男子只觉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待到落地,口鼻间满溢的鲜血已让他连喘息都无法,没两下便断了气。
静静望了眼那已失去生命的躯体后,青年拭净长鞭将之缠回腰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裹身布衣未染上分毫血迹、残留的血腥气亦随着前行逐渐消散于淡淡秋凉中……当青年缓步迈入华灯初上的小城中时,周身早已见不得分毫杀戮气息,而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与平凡。
打离开远安展开消灭青龙余党的任务以来,也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个多月间,他依着成双的安排隐密但快速地将青龙余党一一刺杀,除了任务完成后的夜晚可以稍作休息外,其余的时间都在不停的奔走,竟也跑遍了大半个中原……他是奔波惯了的人,这段时间虽十分忙禄,却还不至于无法负荷。只是没能让友人一路相伴--这毕竟是天方的秘密行动--每到夜里,对着空荡的房间,心中满是强烈的思念与孤寂。
说来也好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余,和友人同床也顶多一个月的时间……可正是这样短暂的时间,让他轻易地由适应到眷恋、甚至是沉溺而不可自拔。他总在夜里惦着煜的温暖、煜的怀抱,而在秋意侵身的寒凉中、满心凄清之时,身子却迥异地勾起了阵阵热度。
这样陌生的感受对白冽予来说自是十分新奇的。只是相思之情终究太过难耐,让他没了细细品味的闲情逸致,只盼着能尽早完成任务、回到远安“家”中同友人相会。
而今,“名册”上已确认的重要残党都已除尽,他进入天方后的第一个任务也终于得以暂时告个段落!!余下的人不是有待确认便是行踪不明,在结果出来前自然是不需要他费事的。今晚好好休息一番后,明天就能动身了。
回到客栈、同伙计打了个招呼后,白冽予提步上楼正待进房,便因察觉到房内本不该存在的气息而微微一怔……万千思绪杂然上涌,而终是暗暗叹息着入了房中。
“你不是该留在远安掌控全局吗,关阳?”
于关上房门的同时淡淡传音道,青年望向一身黑衣静立桌旁的下属,神色瞬间由李列的漠冷恢复成白冽予的淡然静稳。
房内,早已见惯如此变化的关阳虽仍为主子的丰采气度所慑,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鱼儿已上钩,约了今晚在城中的白桦分舵商谈。”
“哦?他何时与白桦联络的?”
“就在您启程后不久,透过层层关系才隐讳地递了消息过来。由于天帝让他前来验收您的‘成果’,所以便约在此地见面详谈,也好避过天方耳目。”
顿了顿,“属下已安排好细节,二爷只需演一回‘垂帘听政’便可。”
“……你是要我以白桦二当家的身分前去?”
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李列”已加入天方,自然没可能再以保镳的身分参与密谈。白冽予要想正大光明的“旁听”,自得用上他虚构出来的、那个白桦二当家“明琅”的身份了。
关阳未曾请示便安排好一切,显然是料定了他必会同意……这种事虽不是第一次发生,可瞧着下属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却仍不禁令青年暗感无奈。
似乎是察觉了主子的心思,关阳唇畔笑意不减,眸光却已微微转沉。
“说实在,属下本还担心今晚等不到人呢。”
“何出此言?”
“同‘挚友’一别月余,满心惦念之下,没准什么也不顾就纵马连夜兼程赶回远安了——您说是吧?”
最后的一问满载揶揄调侃,凝视着主子的双眸却深峻异常。如此模样让本欲出言冷斥的白冽予瞧得一怔,可还没来得及细思,惊觉自身反常的关阳便匆匆敛了心绪、移开了原先胶着的视线。
“请您马上准备吧。属下已在分舵备好衣物菜肴,就等您前去了。”
“……我明白了。”
虽觉下属有些反常,可对方不愿多谈,他自也不好勉强……有些忧心地望了关阳一眼后,青年套上夜行衣,于下属的陪同下穿窗而出、朝白桦位于城中的据点行去。
* * * *
用完晚膳不久,便传来了琰容到达的通报。略作易容并以锦袍、披风遮掩身型后,白冽予于小厅内的隔间歇坐,依照关阳的安排放下布幔准备开始“垂帘听政”。
但听两道足音由远而近,正是前往相迎的关阳和作为目标的琰容。不到片刻,二人已然先后入了厅中。
“二爷。”
既然安排了这一出,戏自也得做足了。关阳极为恭敬地朝帘后青年一个行礼罢,才招呼着琰容人了座。
此刻的琰容依旧戴着面具,也不客套、开口便直指此行的目的:
“在下此来所为,阳三爷想必已略知一二。”
他音声虽颇为年轻,可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紧张的情绪。
但关阳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极其从容地沏起了茶--沸水虽早已备好,可一番手续下来,却也足过了小半刻时间。直到斟满了两杯茶、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隐带上几分焦躁后,他才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开了口:
“请用茶。”
“多谢阳三爷好意,但……”
“兄台既主动来此,多少也该展现些诚意不是?”
语调虽十分客气,却显得不容拒绝。深眸直对向来客面具后的双眼,平静但确实地流露着坚持。
知道对方的“展现诚意”所指为何,那强硬的态度让琰容双拳微紧,却终在半晌犹疑后、一个抬手取下了面具。
一张略带青涩的少年脸庞展露于外。即便早已听闻,那张与主子有几分肖似的脸孔仍教关阳瞧得一怔--但他毕竟是城府极深的人,随即稳了心绪,笑道:
“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