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浪大喜过望,仰起头来,纵声呼啸,一时间,他喜悦的啸声狂龙般活泼泼地在旷野中盘旋。他发泄良久,这才稍稍平静,凝视林烟翠郑重道:“这是姐姐在保佑我们,你千万不可再寻死了!”林烟翠嗯地应声。适才这一刀之险之奇之巧,也令她深感天意可畏可敬。
江浪犹自后怕不已,责道:“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林烟翠微含嗔怪,道:“我发过誓,如果我杀不了那个让我动心的人,我就自杀,如此我就不会像姐姐那样受人所骗,遭人所弃,落得一生伤心受苦。”
江浪放开了她,退后两步,解开上衣,道:“你瞧我身上。”他转过身,月光照见了他满背新愈的发红的伤痕。他转了回来,指点着头脸上的伤疤,笑道:“板子、夹棍、杀威棒,还有几十条毒蛇毒虫,我身上的伤痕当真数也数不清,当然,有些地方也不方便让你看。马太平他们用尽手段,无非是要从我嘴里知道你的下落,好将你这个女凶犯捉拿归案。我甘愿受那些罪是为什么?是为了你!我宁肯自己受尽酷刑,只要你平安。我本不想跟你卖弄这些,都是让你逼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心意,那你总该相信这些伤痕,它们不是假的,不会骗人。”
月亮在他脸上涂上银光,繁星在他眼眸里闪亮,他的语调像风一样轻松,他的微笑像山泉一样干净。林烟翠凝望着他,只觉温暖、明亮的光芒透过身体照进了心灵,那些冰消融了,哗啦啦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慢慢走近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头脸上的伤疤,低声道:“我相信你了,不会再怀疑了,如果因为爱你而要受尽世间苦难,我也再不会后悔。”江浪张臂将她紧拥在胸前,眼里也噙满泪水。
不远处有棵毛白杨,他们手拉手飞上一根横出的枝干,紧挨着坐下。夏虫在他们脚下的草丛里温柔细语,一个小水凼在月光下发亮,青蛙鼓着腮帮阵阵欢唱,风将她的头发吹在他颈边,酥酥地痒。他们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起了,只感到“交谈”这件事从所未有地令人愉快。
她已经又累又困时,他忽然道:“你不许再去汤家了,那小子想打你的坏主意。”她道:“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回幽冥谷,把玉叶儿交给爹,我就溜出来,再也不回去。你以为我稀罕住在汤家么,那是俞姐姐伤势好得慢,城里风声又太紧。我看出来了,俞姐姐只怕是喜欢上汤逸臣了,她是真的不想走呢。明儿我去跟她道别,以后再不见姓汤的面,这可行了吧?”
她嘻嘻地笑着,终因太过困倦,忽然就睡着了。江浪的脸靠着她的头,听着她细微的呼吸,闻着她清新的气息,只觉满心都是幸福、安宁和感激。
远远的草丛里,慢慢站起来一条黑影,因为蹲伏得太久,黑影双腿都有些发麻。他一直潜运内力偷听二人说话,从汤家听雨堂,再到这荒郊里,除了耳语,他通通听到了。他因此内力损耗极大,几乎像大战一场般疲惫。树上的人儿相偎睡着后,他也运气调息了良久,这才恢复气力站起身来,乘着一阵风转身魅影般飞掠而去。
这条黑影消失后,更远的草丛里,又站起来一条黑影,他虽然没听见什么,但他对看到的已很满意。“江浪,汤逸臣,姓林的女凶犯,有我马太平在,你们就休想在金陵地面上撒野。”他的目光坚毅沉着,同时老谋深算。
江浪离奇地成为左武将军,吴错见风转舵,马太平却一直心有不甘。万花楼中见到皇帝时磕下的那些头,江浪不动声色间的将军势派,使他在遭遇挫折后心焦如沸。这些时日来,他已经渐渐了解了江浪,这个人随时会在皇帝面前闹出乱子,从他身上,或许就有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放松,当晚就易容扮成个闲汉监候在府衙附近,江浪独自牵马闲步,他便若即若离地跟踪其后。乌衣巷口,江、林、汤三人相遇,马太平一眼瞧出白衣公子乃是女子所扮,一时却没想到便是那搅得他寝食不安的女凶犯。三人进入汤家后,他便候在近处,直到江、林二人当街交手,他才豁然醒悟。他老于江湖,并不立即追踪二人,等了一等,果见汤逸臣一脸阴暗地追了下去,他这才远远地衔在汤逸臣身后。
江浪和林烟翠不知道潜伏在他们身后的这些魑魅魍魉,这一觉睡得颇为酣甜。红日初升之际,江浪先醒了过来,瞧着依在他胸前的林烟翠,突然咯咯咯地失声而笑。
林烟翠睁开眼来,嗔道:“你又笑些什么!”江浪正色道:“我刚刚决定了,以后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我就吃三天的素。”林烟翠笑道:“为什么?”江浪道:“吃长斋我受不了,可是皇天菩萨赐给我九九这样美貌的夫人,我总得表表心意。”
二人一夕情话,他早将心中叫了无数遍的“九九”呼出口来。林烟翠红了脸,啐他一口,心中却充满喜悦。两人心意相通,都不想即刻转回城去,栖霞山相隔已不远,便携手而往。
栖霞山四面重岭似伞,又称伞山,山中盛产当归、野参、茯苓、甘草等药草,附近山民每有采药为生者。山上遍植枫树、乌桕,深秋之际,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当真是如火如霞,艳丽非常。栖霞山有三峰,左右分别为龙山、虎山,中峰凤翔峰最高,建于南齐永明年间的栖霞寺便在中峰西麓,香火十分旺盛,又有唐碑石刻可看,林烟翠因当日玄妙观云抱朴一事,连和尚也深为憎厌,好在二人只图同游,便往龙山上爬去。
渐到后山深处,山鸡野兔见人不避,想来平日人迹罕至。林烟翠鼻尖见汗,鬓间发丝湿湿地贴在红艳艳的脸颊上,跟她往日冷若冰霜的模样真有天壤之别。江浪盯着她,瞧得眼都不眨,直要她佯作嗔怒,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开眼去。两人又渴又热,听得林深处水声淙淙,循声而去,却是山上下来细细一股清泉,自石壁裂缝流下,在低洼处积了一口小小水潭,溢出的水分成条条珠链往石壁下坠去。
二人捧水喝过。眼见那潭泉水清澈碧绿,十分可爱,林烟翠红了半天脸,终于道:“你到一边去,我想洗一洗。”江浪耍赖道:“我不去,我也要洗一洗,咱们背对背各洗各的,你别偷看我就行。”林烟翠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让步,道:“那你就在这儿背过身去,我没叫你不准动一动,我洗过了你才洗。”江浪道:“就是这样。别说是你洗过的洗澡水,便是洗脚水,我也不嫌弃。”说话间背过身不动了,听得她斥声“肉麻”,便是银链相互轻撞的声音,跟着水声响动,又听她悠悠两声叹息,极是惬意舒畅。
江浪蓦地里热血冲顶,低低怪叫一声,大步冲了出去,听得她惊奇的笑声,心中更是狂跳,脚下加快,直到听不见一点声息了,这才喘息着停下。他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这才往回走,转过一块山石便可看见水潭时,他便背过身一步步以退为进,将至潭边时止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风动树梢、鸟雀啁啾之声。他等了一会儿,不闻林烟翠出声,笑道:“九九,你便是三年没洗澡也该洗好了。”林烟翠仍不出声。江浪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我就转过来了,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不管啊。”
他当真数了三声,笑眯眯地急转过身,顿时一愕,林烟翠并没在潭水中,又想:“她藏起来了?”跟着觉得不对,她的斩月刀和脱下的长衫还在潭边一块山石上,怎么可能穿着湿淋淋的贴身小衣跟他捉迷藏呢?他连唤几声“九九”,听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腔调,明知不可能,还是将潭水四周找了一圈,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捧起林烟翠的外衣和兵刃,颓然呆立。他力持镇定,可是关心则乱,只觉手心里阵阵冷汗,头脑中只有不合情理的胡思乱想。他呆呆地盯着那道山泉,看它悠闲自在地叮咚入水,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切都跟刚才一样,只有潭水的水位变了——原先潭水是满的,现在只有大半!他随手将斩月刀银链缠在腰上,迈入水中。
这是一口碗状的小水潭,潭底四处均是凹凸不平的天然山石,只有中心方圆三尺之地较为平整,微有条条槽痕,似乎经过人工打磨。江浪心知有异,细细探察,摸到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围着中心正好绕了直径三尺许的一个圆,暗道:“难道这个水潭下,竟是一个陷阱?”他不知潭下是何光景,又怕万一伤及林烟翠,一时不敢胡乱发力。他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到潭水已经注满,正自四肢着底各处试探,突然间身下一空,整个人连同一潭的水便直向未知处急堕下去。
五、长生波澜
江浪原本心怀戒备,这下变故虽极突然,也不太过惊慌,刹那间真气流转全身,隐约中见得左前方似有一段柱子,幸而林烟翠遗下的斩月刀正在腰间,当即挥出银链缠住柱子,人也借势飞了过去,怀中冰凉,恰是抱住了一根大石笋。这时两眼一片漆黑,心下反而雪亮。
原来这水潭下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潭底翻板机关巧依地形而设,虽然简单,却制作得极是精妙。那翻板恰能托住满满一潭水,一旦超出重量,机关便被触动,翻板上受力稍有不均,立刻便会倾侧。当时林烟翠刚刚解衣下水,江浪就忽然动情狼狈逃开,等她走到潭心触发机关,他已跑得老远,根本没有听到那异样的水声和她一声短促的尖叫。待他回转,机关早就回复原状,潭中又积了大半潭水,若等潭水注满他才发现她失踪,再要想找出这个机关可就难了,因那水潭清可见底,一目了然,更让人想不到其中会有古怪。
他心有所备,又借了斩月刀银链之功,这才在瞬息间脱困,而林烟翠自是在万分惊骇中身不由主地裹在一汪清泉中直堕下去。他栖身石笋上,过得一会儿才听得泉水入水的声音,暗暗舒了口气,幸得下面也是水,若是实地,这么高急速跌下,不死也必重伤。
他溜着石笋滑下,这时眼睛适应了洞中光线,依稀看出脚下是面大陡坡,坡上隐隐绰绰还有不少高矮粗细不等的石笋,溶洞另一侧则是乱石嵯峨的山壁。他摸索着顺坡而下,坡脚是一条暗河,弯弯曲曲地伸了出去。他心念一动,抱起身侧小半截裂断的石笋,估摸着潭水自上坠落的方位,嗵的一声,投入了河中。但听奇怪的轧轧声响起,石笋着水处水花翻动,一物缓缓冒出水面,竟是一口长方形的巨大铁笼,笼下两根粗如手臂的铁柱将铁笼托出水面便即不动,方才投入的那截石笋赫然便在笼中,顶端铁栅已然合拢。江浪咂了咂舌。这上下两个机关遥相呼应,当真万无一失,人在惊慌失措中自高空坠入水中,势不免都有些晕眩,哪想到还有大铁笼张口而待?一受碰撞,铁笼立即合拢升出水面,人虽不死,困在如此结实的铁笼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也只能乖乖就缚。
他缩身一根粗大石笋之后,不一会儿,便有嗒嗒的脚步声沿着河边而来,走得近了,却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头绾道髻,着一件暗沉沉的道袍,看不清面目和年纪,胸前有须毛飘动,想必年纪已不轻。他脚步轻快,显得颇为兴奋,待看清了铁笼中是截石笋,骂道:“师父说天意今日只得一宝,果然言下无虚。你个臭石头、烂石头,你便是头野猪野羊也好啊,你苟道长一个月没吃肉了。”边骂边搬动岸边一只绞盘,铁笼轧轧移近岸来。
江浪听了这几句言语,心神大大不宁,九九容貌美绝,落在这些久居山洞的妖人手中,无异于羊入狼窝,只怕即刻便会受辱,若是迟了片刻而相救不得,岂不要悔恨无穷?他情切关心,一纵而出,阴暗里如一条淡烟,苟道人刚道自己眼花,后颈上一麻,顿时口舌僵硬,全身如泥。江浪一手扣住他后颈提在半空,低声喝道:“要死就点头,要活就摇头!”苟道人惊骇无已,幸而头脑还算清楚,勉力微微摇头。江浪道:“先前天上掉下那宝贝呢?”手上微松,苟道人觉得舌头勉强能动了,说道:“宝贝在师父身上。”
江浪脑中一炸,顿时便想将这道人当头拍烂,他定了定神,道:“带我去找你师父。”他眼中凶光大盛,这苟道人常年在洞里少见外人,胆子甚小,吃吃道:“师父很喜欢那宝贝,一见就……就……”
江浪心内如焚,哪里能听他说完,一拳砸在他左脸上。苟道人闷哼一声,喷出半口牙齿,血流了满脸。他未曾吃过这等痛苦,又惊又痛,几欲昏去,江浪内力一冲,他神志稍复,伸手颤巍巍地向前指着,嘴里含混乱响,已经说不清言语。他指的方向正是河边道路,江浪提着他飞奔而前。
行得一段,便是十余丈高的悬崖,河水顺壁冲下,又蜿蜒而去。石崖一侧凿有石级,既窄且陡,绕一个大弯转到崖脚,眼前蓦地开阔。原来此处竟是极为宽阔的一片石滩,石滩一边斜斜伸入暗河。那暗河依着洞脚缓缓流动,水面越流越低,直至钻入一处洞脚不见,想是其下另有河道,河水由此出去。石滩高处建着一溜小房,苟道人道:“那就是……”一语未毕,脑袋一扭,颈骨折断,立时死去。
江浪本非嗜杀之辈,只为林烟翠受了重大侮辱,下手便不留情,扭断其颈后手使巧劲一抛,尸身悄无声息落在了远处一块山石后。他急似星火、轻若风絮地飞掠过去。当中一屋微有光芒,人语之声自内传出,一个男子声音道:“……师父已经拿到玉髓,那姑娘反正也没甚用处,不如就赏给徒儿吧。”声音听来年纪不轻了,语气中却大有撒娇之意。
但听另一个并不甚老的男子声音斥道:“你懂什么,三宝合一之时,正需要一名处女。”那徒弟又道:“既然如此,徒儿不破她身子也成,徒儿实在是打熬不住了。”那师父嗤鼻道:“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打熬不住了?为师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洞里熬了一辈子。”那徒弟道:“师父这一熬,丹炉圣火不熄,三宝合一之日,便是功德无量之时。”
江浪此时已知林烟翠并未受辱,心神大定,听得对方言语出奇,便耐下心来听其絮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