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李郎,你记得第一次谒见杨素时,跟妾身一起,手捧长剑的那个女子。”
“记得!你手执拂尘,身着红衣,她手捧宝剑,却是着了一身素衣,府第中那么多的女子,我记得的只有你们两个,因为你们太突出了。”
张出尘笑道:“我算什么!乐昌姐才是绝世才女,百艺精通,我这点玩意儿全是她教的。”
虬髯客不禁神往道:“如此佳人,伴着一个尸居余气的老儿,实在太委屈了。”
张出尘看出他心中之意,笑笑道:“杨素虽非人杰,却不是好色之人,陈宫宫人分发到他府中的,他一无沾染,而且他每夜独宿,从不要人侍寝。”
虬髯客笑道:“这一点倒是不错,咱家曾经夜入他的寝处,只见他独据一榻,虽有两名侍女,却是衣冠整齐的坐在一边,听候呼唤。”
张出尘道:“大哥到过他的寝处,那可是最秘密的地方,戒备森严,不准任何人前去。”
虬髯客笑道:“不错,重重警卫,但却难不住咱家,我长躯直入,不但到了他的寝处,而且还在他的枕畔留下了一柄匕首和一封柬帖,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锦盒。”
张出尘道:“里面可都是他的机密?”
虬髯客道:“可以说是吧。那是他跟杨广的来往私函,里面有如何设谋陷害,使太子杨勇被蹬的内情。”
张出尘讶然道:“原来太子被废是他跟杨广二人设谋陷害的!难怪那段时间,他跟杨广时有接触。”
虬髯客笑道:“隋文帝只得二子,坑了一个,继统的必然是第二个了,他预先安排好了走通杨广的门路。将来大权一把抓,朝中大员,谁都没他聪明。”
张出尘道:“可是他的年纪此文帝还大,今上春秋正富,禅位之事,言之过早,所以朝中那些人都没急着打那个算盘,他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
虬髯客笑笑道:“当皇帝的不见得都能寿终正寝,天有不测风云,人生寿夭是很难说的。”
张出尘惊道:“大哥,你是说他们会弑君?”
虬髯客笑道:“他们没肯定说要如此做,因为有人替皇帝算过命,说他没有几年好活了,杨广与杨素家中都养了一些术士,终日占星望气,也是在作安排,假如天象不徵,我想他们也会用人力推一把的。”
“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小妹!这话出自你的口中就不该了。天下无定主,有为者居之,你还是前陈的人,隋杨的江山是从陈氏手中夺来的。他们杀了后主,不也是大逆不道吗?”
“小妹不是这个意思。江山陵替,在这几十年内见得太多了。东晋之后,天下大势已一分为二,北有胡人所建之魏,姑且不去管它,南宋未及百年,即已有宋齐梁陈之兴替,权臣凌主而易,倒还可以一说,但子弑父以递禅,恐怕是难以得到百姓支持的。”
虬髯客叹道:“宫廷之中,逆伦乱常之举最多,这是权势对人的诱惑力太大了,由古而今,不知有多少罪恶出之於宫廷,却鲜有流传,因为那些罪行都被掩盖了。”
“天下悠悠之口,掩盖得了吗?”
虬髯客笑道:“小妹,你是存心跟我抬杠了。”
李靖知道张出尘的心中想的是什么,杨素毕竟是她的故主,对她多少有点恩惠,她不愿杨素是个大奸不恶之徒,也是情理中事。
因此笑笑道:“他们不需要掩尽天下人之口,只要堵住宫里几个人的嘴就行了。不过这些已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会再回到越国公第了,杨素再做什么,也不与我们相干了。”
张出尘知道自己太过于激动,笑笑道:“我倒不是为杨素辩护,但有些地方,他还算个好人,尤其是他对乐昌姐,更是敬重有加,一直以夫人称呼。”
虬髯客笑道:“哦?怎么会称夫人呢?”
“本来他是称公主的,可是怕犯了当今皇帝的忌讳,得知乐昌姐已曾婚配后,才改称夫人。”
“公主婚配应是大事,怎么我们没听说过?”
“乐昌姐的婚姻很奇特。当她成年后,她的哥哥陈后主曾经多方为她择配才貌俱佳的少年郎成,可是她都不中意,后主只有任她自择了。”
虬髯客笑道:“一国之君,竟连个妹妹的婚事都作不了主,实在也够可怜的了。”
张出尘道:“南陈后主是个昏庸无能的可怜虫,若不是有个妹妹替他拿主意,恐怕早就彼人挤下去了,所以他对乐昌公主倒是千依百顺。”
“乐昌公主嫁了什么人?”
“嫁了个磨镜的少年,姓徐,叫徐德言。”
“她怎么曾看中了这样一个人呢?”
虬髯客的见解却与李靖不同,他笑了一笑道:“风尘湖海之中隐虎藏龙,这位磨镜少年,必有他不凡之处。”
张出尘笑道:“不错,徐公子胸藏万千,精於兵法,而且武艺高强,他只是借磨镜以隐身,徐图良机,待时而起,感於乐昌姐对他的赏识,他答应迎娶乐昌公主。”
李靖道:“迎娶不是招赘?”
“不是。他不肯入宫,不屑以裙带而贵,也不愿接受以驸马身份而得来的任何封禄,所以他要坚持迎娶乐昌。”
虬髯客道:“好!小子,好志气。不过咱家有所不解,他既是想有所作为,由驸马而进应该是个机会,只要他能有所表现,没人会看不起他的。”
“乐昌也劝过他,他却说了:天下纷争将起,陈祚必不能久,他不愿意把自己投入一个不可为的朝廷上。”
虬髯客笑道:“这小子也颇有眼光,把天下大势都看准了。后来呢?”
“乐昌姐终于答应下嫁,没多久,杨坚兵起,直破金陵,陈亡后,乐昌姐到了杨素府中,她身边怀着一片破镜,那是她跟徐公子的定情表记,只等破镜重圆之日,就是他们夫妇重逢之时。”
“杨素会答应地吗?”
“会的。杨素听了她的故事,十分感动,亲口答应地,只要她的丈夫找了来,他绝不留难,成全他们夫妇重圆。”
虬髯客笑道:“杨老儿此举还象个英雄。”
张出尘道:“他这个人虽好权势,却没有太大的野心,虽工心计,却多少还有点气度,因此,他可以成为一个奸雄,却不会成为大恶之人。”
李靖笑道:“奸雄与大恶之人,有什么区别呢?”
张出尘庄容道:“差别很大,奸雄也是英雄,只是不循正道以遂其目的而已。却不会做出很卑鄙的事;而大恶之人,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李靖道:“娘子,识人之能,我实在不如你,难怪我那天见到杨素时,你一再向我暗示,把话题引到曹孟德身上去,大概那就是他最欣赏的人。”“不错,”张出尘道:“他此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曹操,只想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就满足了,此外别无雄心。”虬髯客笑道:“他跟世子杨广暗中来往,大概就是为将来打算,但杨广不是汉末的献帝,他吃得住吗?”
张出尘笑道:“乐昌姐精於相人术,她说杨广心狠而手辣,阴沉而工心计,刚愎独断,掌国后,可以是个雄主,却不会是个明主,劝他要小心一点,他却笑说不在乎,他自有制住杨广的手段。”
虬髯客听得十分有兴趣,但是看到两个人顾忌之状,知道在逆旅之中,高谈阔论这种话题,究竟不太方便,于是笑道:“小妹、药师,来日方长,我们尽有欢谈的时间,现在我可要催驾了。”李靖微怔道:“上那儿去呢?”
“上我家去,今天正好是我嫁妹,特邀二位前去暍一盏喜酒。”
李靖道:“这是应该前去道喜的。娘子,你检点一下,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来的。”转向虬髯客道:“大哥,身在客中,又是临时才知道的,寒酸之处,要请你多原谅了!”
虬髯客大笑道:“好说!好说!别客气了,你们二位光降,就给足我面子了。”
他握着李靖的手,来到外面,却见一辆华车已经准备好了,停在门口,另外则有一对骏马,各由一名俊童牵着。
虬髯客道:“兄弟,车子留给小妹坐,我们骑马先行一步吧!”
少年游侠子弟,没有不爱马的,李靖一看那两匹马,竟是万中选一的大宛名种,神骏非凡,心中早就想一试了,闻言自然正中下怀,欣然上了一匹,虬髯客则向那牵马的俊童吩咐了几句,也就上了马。李靖迫不及待地放马奔驰出去,虬髯客也放马紧随,二人顺着大路,跑出了城後,马行更速,就像是飞一样。
李靖越跑越高兴,也越欣赏这匹坐骑,它不但是速度快,脚程好,而且步伐平稳,善体人意。
虽是行进如前,但是依然能控制自如,有时遇上了闪避不及的行人,它自动地会由一旁擦身而过。
虬髯客的马似乎更好一点,他根本不加控制,只是坐在马上听任马儿自己跑着,却也没有落后,始终跟他保持一个马身的距离。
跑出将近有半个时辰多,距离也将近百里,李靖才慢慢地勒住了马。
虬髯客上来笑道:“兄弟,这两匹坐骑如何?你还看得上眼吗?”
“太好了,只可惜不在长安,否则乐游原上的春郊赛马,稳可以把一二名给拿了下来。”
虬髯客一笑道:“那种赛事有什么稀罕的!”
李靖道:“大哥,乐游原上春秋两次赛马虽然只是一些大宅院之间的竞逐活动,但却是天下良骏骏骑荟萃之期,各大宅第为了求胜,不惜重金,广求天下佳种,所以在乐游原春竞中抢过第一,也就是天下第一了。”
虬髯客道:“但我这两匹马却是来自西域,在天方波斯的宫廷大赛中夺过魁,那才是一次真正的骏驹之集,与赛的三十四头名驹,每一匹都是千里龙种,赛程约五十里,路途崎岖,要冲上急坡跳越深沟、翻过丈余高的树丛,若是将乐游原上的那些马搬去比赛,能有一两匹顺利跑到终点就算是奇迹了。”
李靖不禁神往道:“天方本就产马,波宫的赛事自然又非中原所能此了,大哥去参加过?”
“去年去的,而且是专为捉这一对马匹去的。它们是野生在沙漠中,当地的土人始终未能捕获,我一听就提高了兴趣,带了二十名伴当,远行波斯,深入大漠,烈日狂沙,我带去的兄弟折损了一半,但总算没有白辛苦,把这对畜生捉了回来。”
他说的虽是轻松,但是李靖想像得到那种艰险,忍不住道:“我以为大哥只是在海上活动呢。想不到大哥还扬威到大漠去。”
虬髯客道:“我只是在海上起家而已,几年前我已经把眼光看在陆上了,因为我发现海上发展太难了,沧海变幻无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转眼间就是狂风疾雨,惊涛骇浪,而且天地之烕,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还是在陆地上安定些。”
李靖道:“大哥已将势力转到陆上,怎么没听人说?”
虬髯客笑道:“在海上我是个大海盗,在中原我可不干那一套了,那太引人注意,何况,我在海上多年,钱也积够了,用不着再来强取豪夺的那一套了,规规矩矩做生意,获利之丰,尤甚于盗劫。”
这是李靖最听得进的,连连点头道:“大哥说的是,兄弟跟几位绿林朋友也谈过,强取豪夺,终非久远之计,即使能占山设寨,发过几回利市后,商旅视为畏途,裹足不前了,岂非仍是守株待兔,徒耗力气?倒不如就已得之利,从事商贾,既可利民,又可得源源之利……”
虬髯客笑道:“这些话恐怕不容易取得他们点头吧!”
李靖叹道:“是的,好逸恶劳,真乃人之常情,他们向来就不事生产,尝到了无本生意的甜头后,再要他们去将本求利,自然不肯干了。”
虬髯客笑道:“这只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懂得做生意。要干这行并不是有人有本钱就稳赚了的,必须有眼光、有计划,更不能单就一行,必须要多头并进,互相配合,才能一本万利。”
“啊!”李靖道:“做生意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虬髯客微笑道:“升斗之民,只博个蝇头小利,只要勤俭就够了,但如若不以糊口维生为满足,想要求发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李靖道:“我的那些朋友没一个是安份的,当然也不会有口饭吃就满足,如何由贾而求发展,倒是要请大哥能指点一条明路。”
虬髯客道:“我倒不是要卖关子,把握住秘密不肯说,而是这些繁文碎节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兄弟,你若是一时别无他就,倒是不妨暂时帮帮我的忙,料理一下各地的生意,自然就能摸清窍门了。”
“小弟夫妇逃亡出奔,一时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只怕会连累大哥。”
“哈!哈!兄弟,这个你放心,愚兄若是怕受牵连,就不会主动来找你们了。不是我这大哥的吹嘘,我只要拍一下胸膛担保你此刻就是回到长安,在市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也没人敢抓你。”
对虬髯客的这番豪语,李靖也只有听着,不便反驳。他在长安耽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而且也在越国公杨素的门下担任过记室的工作,掌管往来文书信札,也算得上参与了杨素的机密,因此,他对长安的情形相当了解。
天下动荡不安,京畿的军力特重,目前是杨素和宇文一族各掌一半,加起来约为天下兵马的三分之一。
然而其他三分之二的军力却分散为几十处兵镇或节度使手中,因此这三分之一的军力足可控制天下了。
基於这个认识,李靖知道就是杨素或宇文家的人,也不敢说这种狂话——杀人犯法后,还能逍遥于长安市上,那究竟是个有王法的地方。
本来,他对虬髯客还是怀有些许戒心,因为他对这个传奇性的绿林枭雄了解太浅,想不透他找上自己的用心何在,也因听了这句话后,他放心了。
信口吹嘘是江湖豪雄的通病,也是他们的本色,但这种人却不会有太大的机心,一根肠子通到底,他们对某些事情虽然会不着边际地胡吹一通,但是却很讲义气,可以推心置腹,生死以共的。
虬髯客引路,折向一条岔路,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一所很大的庄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他们走近下马,李靖才发现几个丫环使女把成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