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面软,无法坚拒。走到路上,忽想起黄叶渡途向忘了探询,还有好些话也未得向辛良盘问,不禁“嗳”了一声。辛良在后,立时催马上前,并辔同驰,问有何事。李善告以黄叶渡路程不曾询问,辛良答道:“小人来历店伙全都知道,知和恩主一路,故未再说。那地方乃是黄河支流,离开这里约有二百多里,在济南的边界上。原是一片渔村,左近湖荡甚多。由此渡河去往德州本不应走这条路,先前听说,我才想起渡口左近有一异人在彼隐居,绝迹江湖已有多年。照恩主所见纸条,连同蔡家婆媳所说,均曾提到黄叶渡三字,浦侠女必由此过渡,绕道张店、杨柳村、高唐、腰站等地,再渡黄河,转赴德州无疑。如此走法,不是途中寻人,便是今夜有什警兆,或有高人指点,知道沿途满布危机,打算绕路躲避也未可知。”李善见辛良路径甚熟,人又精明强干,骑术武功无一不佳,渐生喜爱,笑说:“蒙你送我,已甚感谢。主仆相称实在于心不安,如蒙结为朋友之交再好没有;否则我便不敢借重了。”
辛良想了想,答道:“我虽出身绿林,最重信义。今夜对敌时,危机一发,如非公子一言九鼎,焉能活命。本来我不怕死,只为家有老母,此时尚死不得,为此一念,才起偷生之念。初意敌人未必肯容,居然应允,实出意外;只是令我追随公子为奴,为了老母无人侍奉,口虽答应,心实悲愤。满拟跟着公子到了京城,满了所说一年期限,告退回家,奉母安居,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今夜之事也认为是生平奇耻大辱,不料对头竟是一位有名人物,我便跌翻在他手内也不为丢人。再见同党和凶僧死状之惨,对头出了名的手狠疾恶,只一对敌,轻易不留活口。虽然他那心意想我追随公子,以便沿途有人伺应,彼时如非公子说情,仍难活命,老母知我惨死,岂不痛心?后来他将我唤在一旁,说话之时辞色己变,并还说出将功折罪的话,只把公子护送到京,平安无事,明年便可投到他门下。经此一来,我已消了气愤,心中仍想富贵人家公子,必有好些气焰势派,我已答应在先为奴,便受鞭打驱策也无话说,不料公子并无丝毫官家习气,为人又极谦和,便是武功也在我之上,越发令人死心塌地。本来不敢居于朋友之列,公子定要折节下交,我也不敢抗命,不过公子初次出门,好些事均弄不惯,改过称呼,已感大德,平日呼我名字,早晚行路仍由我来服侍便了。”
李善见他其意甚诚,只得暂时谢诺。随又问起三黑衣人的姓名来历,黑天雁阴谋诡计,到处布满陷阱罗网,浦侠女断无不知之理,如何仍肯上套?辛良答道:“此时夜风正寒,离明不远,我们马跑太急,且到前面细谈如何?”李善也党风大呛口,便不再问。
这时明月西斜,清辉依;日光明,踏着满地月光向前飞驰,一口气跑了一百多里,马身已早见汗。辛良恐马受伤,请李善暂把马步放慢,稍微缓气,再往前赶,并说:“黄叶渡只有一条渡船,又在北岸,看此时天色,赶到渡口,也只天亮不久,浦侠女如在当地访友固易寻见,便是一到就渡也赶得上,无须太忙。”李善原因起身以前连经几处耽搁,恐文珠先走,追赶不上,一上马背,只顾加急飞驰,心无二用;闻言才想起此是朋友借来的千里马,如何不知爱惜?又见前途是片野地,一眼望出老远并无人影,情知文珠不易追上,万一把马跑坏,更难上路,也对不起新交好友,只得忍着心焦,把马放缓。
二人披辔徐行,重提前事,辛良说:“那三个黑衣人只用链子抓的一个像是华山童,听语声口气却又不对,问他姓名,说是日后自知,我弟兄也是受人之托而来等语。随说起黑天雁,年已四十余岁,人最阴柔险诈,笑里藏刀,口是心非,受他利用的同党却有不少。垂涎文珠美色已好几年,近年得知文珠无意中得到两件宝物,又在仙都山中开荒,掘出许多窖藏,孤身一人成了豪富,越发引起贪心,怀着人财两得之念。今春曾在老巢招集一班死党,暗中密计,向众求助;又开了一次群雄会,明言心事,许下重利,言明事成之后平分窖中金银。内有几个有名人物不是钱财可以打动的,便仗着一点老交情,分别告求,也多点头。因其行事机密,说话又巧,只管约出多人,软硬兼施,每一处埋伏俱都奉有密令,或是暗中分别请托,各不相谋,好些事都不知道。看那意思,好似先把文珠擒到,借口为人报仇,尽情凌虐威逼她,再假装得信追去,于万分危急之中救她出险,改用软功求亲。至于文珠怎会星夜北上,有何急事,并无闻知,恐怕也是黑天雁闹鬼。此人武功虽不算坏,并无过分惊人之处。他那得名,能有今日,全仗一张巧嘴、满脸和气,身旁结有两个死党,平日当作祖宗看待,遇事肯为出力。他自知本领有限,遇事专一在暗中策划,不是看出对方本领比他还差决不出手。这两个爪牙却是贪狡凶顽,心黑手狠,这一路上就许暗中跟来都在意中。”一面把黑天雁和两死党的形貌本领仔细说了一遍。
李善笑问:“你和我一起,被对头看破,不妨事么?”辛良笑答:“一则怕不了许多,再则我和他彼此闻名,并不相识。以前我是独脚强盗,专一劫富济贫,并不与人合伙。去年除夕回家祭祖,家母不知我是绿林中人,以为所得钱财均由经商而来,见我独往独来,无什伙伴,再三叮嘱在外小心,想起谁家都有父母妻子,受了感动。今春又劫了两起客商,照我例规,从不伤人,不要货物行囊,只取随身钱财,有时还给对方留下盘川。不料这班客商仍有许多难处,受累无穷,想起老母之言,心生悔恨。此外又无行业可做,只得拿定主意,省吃俭用,不是万不得已不肯出手。正在此时,有人约我参与老贼之事。我想这类事与寻常抢劫不同,乐得分他一点程仪,便随了来,差一点没送了性命。我猜那三位黑衣人不是华山童,必是他们好友龙山四弟兄,否则假罗汉那么好的一身硬功,另外几个也都出名好手,怎会死得那么容易?妙在死的全是穷凶极恶的几个,下余只有一人被铁拐打伤,无一送命。敌人仿佛胸有成竹,专挑凶恶的杀,不是事前知底决无如此清楚;又都黑衣蒙面,与龙山四弟兄行径相同。如我料得不差,他那黄龙山中乃世外桃源、人间乐土,将来能够投到他的山中,分些田地,开荒采药,奉养老母,足能过活,从此无须再吃这碗江湖饭,也不怕仇人作对,岂不是好?”李善听出他颇有孝思,越发看重。
正走之间,见残月西沉,天色渐渐黑暗下来,那时旷野也快走完,前面多是土山土崖,绵亘不断,更有大片树林丛生其问,方想纵马疾驰,辛良说道:“天就快亮,前途光景昏暗,右边角上便是来往济南的驿路大道,我们绕城而行,所经均是山野之地,路甚崎岖,须防暗中失足,最好天明之后再赶。”二人正问答间,猛瞥见前途暗影中又有一点星光掩映树林之中,一闪不见,料是文珠头上明珠放光,李善连话都顾不得说,喊声快跑,放马便追。沿途留意观察,珠光并未再现,路只一条,去向相同,一路朝前疾驰,一口气赶出七八里。沿途虫声如雨,甚是聒耳,晓色溟濛中东方已现出一痕曙色,有了明意,耳听晨鸡互唱,远近相闻,时闻村犬狂吠,远近人家已在起动,珠光终未再现,遥望前面也不再见有人马影子。暗忖:“自从起身,一路寻来,文珠虽未见面,沿途打听,双方所骑都是良马,脚程并差不多,方才已见珠光,这等疾驰怎会追她不上?”
辛良又说:“再跑下去马恐受伤,照此走法,赶到黄叶渡决来得及,相差不会太远。”
李善也觉马跑太累,文珠方才见面,并未交谈,这等穷追,难免发生疑虑,立即依言把马缓住。
一会朝阳上升,沿途农家均起耕作,李善心中悬念,便向农人打听方才可有马过,连问两处均说未见。李善问出此去黄叶渡乃是必由之路,天明前珠光与泰山所见相同,路只一条,也许途中有事停了一停,自己赶过了头,再不便是文珠过时人还未起。回顾不见人马影子,走往前面又向邻近道旁的农人打听,也说未见,经此一来,断定人尚在后,便信马走去。又行七八里,穿过两处荒村旷野,遥望前面现出一条大河,沿河到处鱼网高挑,辛良说:“前面就是黄叶渡。”到后一看,那地方只有二三十户渔民,稀落落散在河岸左近。河这面还有百余亩方圆一片湖荡,四面均是垂杨。东岸不远有一沙洲,广约四五亩,洲上种着好些花树,还有一片竹林,隐约约现出一所房舍,景甚清丽。河旁立着一块石碑,上刻“黄叶古渡”四字。遥望渡船横在对岸,尚未过来。这面待渡的只有两个乡民,坐在石上闲谈,问知渡船还未开过,越发放心。方想少时和心上人见面如何说法,忽听辛良悄声说道:“今日对岸有集,左近有一酒馆,可要吃上一点再走?”
李善随手指处一看,右侧柳林果有酒帘高挑,自己昨夜不曾吃饱,又赶了二三百里长路,微觉饥渴,便同走去;随问阿灵约在这里相见,如何寻他?辛良低声答道:“我也为了此事在想主意。因那异人就隐居在前面湖心沙洲之上,照例不见外客,酒店主人和他最熟,常时来此小坐。前听人言,双方从小相识,店主也是会家,只不肯显。阿灵如是此老所救,必能探出一点口气,且到那里相机而行,由我设词探询好了。”相隔只有三数丈远,就在河岸旁边,谈不几句便自走到。
二人把马系在树上。店主人是个短胖长髯老头,正在升火。另一十余岁的幼童在柳荫中安排桌凳,见有客来,忙即走过,笑问:“二位客官吃点什么?”二人笑答:子我们天明前由济南起身,未吃东西,有什么现成的只管拿来。”幼童见二人说话和气,笑答:“这里荒村小店,只为二位老公公爱饮几杯,借着开店常时对饮。寻常日子只是豆干和煮花生、鸡蛋锅饼之类,没有什么好吃的。想是二位口福不差,昨日宰了两只鸡,还有童家送来的一锅烧肉,好些馒头。请先喝酒,等我把菜热好再端过来。”一会,幼童送来酒菜,辛良回顾老翁入内,将其唤住,耳语了几句,幼童始而摇头,后才低声说道:“昨夜实有人来,但我已睡,今早才听爷爷说起,不大清楚。你如向他打听,决不肯说。好在你们找人,不是来此骚扰,还是亲自去往湖边守候,等到有人出来,向他打听,比较稳妥。如代你去,爷爷知道就许怪我。这银子我也不要,但你这人颇有意思,照我所说去问多半没事。”随将食物送来。辛良暗告李善:“据幼童说文珠尚还未到,前见珠光途向正对,必是爱惜马力,日夜奔驰,又经恶斗,有些力乏,中途下马歇息,以致落在后面。阿灵许在湖心洲异人家中养伤。这酒店主人不是庸流,便那幼童也有武功,我已托他寻人溜马喂料,我少吃一点东西便往湖边探问,公子无事不要走开,好在相隔甚近,能看得见。”说罢,匆匆吃了一些,便沿湖走去。
李善见那幼童行动矫健,果与寻常村童不同。文珠未来,又悬念阿灵的下落伤势,好生愁烦。回顾侧面,辛良已到了湖对面,坐在临水石条凳上。沙洲离岸约两三丈,孤悬水中,静悄悄的,竹木萧森,不见人影。方想这样苦等,等到几时?辛良怎不发话询问?回顾幼童也在遥望,笑问:“老弟,洲上人家姓什么?”幼童不等话完,便低声摇手道:“客官不要多口,这位老人家素不喜人惊吵,你那同伴再待一会,必有人出来向其询问,可少好些麻烦。否则,来人如是本地乡民自无话说,如是来历不明的就吃苦了。
你看吊桥已然放下,不是有人走出了么?”李善回头一看,所说吊桥乃是两丈多长一根竹竿,本来立在洲上,刚刚放下,便有两个幼童顺着那根单摆浮搁、又光又滑的竹竿飞一般跑向对岸。辛良见有人来,将手一拱,似想赔话,不料二童十分强横,不由分说,扬手就打,跟着拳足交加,两下夹攻。辛良不知何故不肯还手,一面闪避,一面打拱赔话,相隔颇远,听不出说些什么。二童一高一矮,强横已极,一任辛良退让闪避,打拱赔话,竟自不由分说追打不已,身手又极轻灵,捷如猿猱。辛良武功虽好,因是不肯回攻,对方追扑太紧,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狼狈非常,中间好似还挨了两下。
李善见状大怒,暗忖:“主人既是前辈高人,自通情理,辛良行事并不冒失,只在湖边坐候,等人走出再行询问,既未有什惊扰,更无失礼之处,如何纵容两个幼童欺人太甚?”越想越有气,见所骑两马已被村民牵去吃草,便将行囊交托酒店幼童代为照管,匆匆赶去。刚一转身,便听身后说道:“又是一个自找无趣的。”李善也未理会,赶到当地,辛良已被二幼童追出老远,到一柳林之中绕树而逃,一面闪避,口中急呼:“家主人名叫李善,有一书童阿灵,昨日同游泰山,为毒虫所咬,受伤甚重,幸蒙一位异人救走,行时留书,说是人在黄叶渡,我知道里只有童老前辈在此隐居,奉了主人之命来此寻访,并无失礼,何苦无故欺人?”内一年长的约有十五六岁,方要开口,吃年小的拦住,接口喝道:“你在我家门前鬼头鬼脑,东张西望,便是失礼。你主人就不好,你更混蛋!”李善恰巧赶到,忙即纵身上前,方要喝问,忽听辛良急呼:“这二位小英雄乃是童老前辈爱孙,阿灵多半在此,也许故意作闹,公子不可认真。”话未说完,二童喝道:“你倒乖巧,我偏不听那套,非和你较量较量,到底有多大本领,敢在江湖横行,做那独脚强盗!”
李善见辛良满口赔话,一味让避,对方依然追逼不已,本想发作,及见二童专朝辛良一人进攻,不理自己,听口气好似深知辛良来历,故意掂他斤两,料有原因,想起阿灵乃主人所救,二童年纪太轻,小的一个不过十一二三岁,便抢上前去拦在中间,一面留神对方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