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闻言,猛想起父亲向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归省问安,忽现愁容,未及请间,便奉母命回庙,似此积案甚多,有名大盗,省里定必奉有密令,期限也严,难怪父亲愁烦,只奇怪这两人的口气神情、武功文学均非寻常,人又那样风雅豪迈,气度安详,怎会做出此事?心中半信半疑,决计明日回衙问明父亲可有此事再作道理。再问陈二:
“树上所缚两人可知是谁?”陈二惊道:“这便是老贼手下党羽,想是今日庙会,少年妇女甚多,不知何人被他看中,又想掳去奸淫,被这两位侠客老爷看见,没要他们的命还不便宜?否则,这两人都是极好武功,老贼父子又用木排在江中放焰口,人来甚多,谁敢惹他?”
李善方悔先前不曾盘问,先就放人,地方上有此两个大害,父亲的官怎做得好?心正愁虑,忽听两岸江心人声鼎沸,宛如潮涌,连忙回看,只见上流头飞也似驶来一条大法船,上面灯火通明,河灯跟着出现,满江皆火。原来此时承平年久,温州滨海要区人民殷富,又最信奉鬼神,每年中元鬼节到处高搭芦棚,施放焰口。一般绅商富民更在沿江大放河灯,超度亡魂,互相争奇竞巧,盛极一时。先前已有一些河灯五五顺流漂荡,这时正是各富豪开始竞赛之际,沿江饶钹钟磐、经鱼梵呗之声嘈成一片繁音,远近相闻。
忽然上流头驶来一条法船,那船长约五丈,宽只数尺,和端阳节的龙舟大同小异。船头上搭起一座法台,台上一对素烛,粗如人臂,上供香花果饼、五谷盐茶之类,当中站着一个全副禅装、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手挽法决,口诵经咒,一面抓起五谷盐茶往江中撒去,两旁八个小和尚,各将船头上堆积的馒头米饭大把抓起往江中乱掷。船顶是一白色篷帐,用竹竿支起,四面空敞,内悬无数纱灯。船舷上又有百十盏莲花灯,作两行排列,每边十六个各穿彩绸密扣短衣、裸着半臂、手执木桨、头带莲花形彩帽的壮士,船中二三十个奏乐的俊童少女,各持乐器吹奏,笙萧钟鼓之声响彻水云。那船上下前后点满灯火,由那三十二个壮士一齐划动,望将过去,直似一条火龙在水面上缓缓驶来。
因江心寺法台最多,这时芦棚已全撤去,所有法台全都临水,各有河灯放入水内,和尚正做焰口施食,到处幡幢林立,香烟缭绕,灯火辉煌,正是道场怯会最盛之时。当地又在江中,四面环水,所有法船到了寺前均要环绕三匝,再各随其便在江中往来游行,趁上一阵热闹。等到法事做完,然后就江中焚烧法船箔锭纸钱之类。那条形似火龙的法船相隔江心寺约有里许,后面十几条大小法船也由离寺数里的芦棚前面突将灯烛香火一齐点燃,相继驶来。虽没有第一条船那么长大,但也各有胜人之处。江中自从黄昏以后游船渐多,加上几处水上道场,本就热闹非常,经此一来越发火炽。李善方觉此举要耗不少人力物力,与其把有用财物耗之于鬼,何如用以拯济孤寒,施之于人岂不更好?忽听一声炮响,先是一枝火箭带着大串流星由上流头冲霄而起,紧跟着锣鼓之声连连响动。
遥望上流水天相接之处忽现出两三片红影。随听众声欢呼,水陆喧哗,纷喊:“河灯来了!”跟着便见红影化为火云,光焰耀空,逐渐展开,化为千万点火星,顺流驶来。指顾之间,万千盏河灯已由上流头蔽江而下,一时满江皆是这类莲花灯布满,随流漂去;后面的还来之不已,当时成了一片火海,连天都被映成了红色。头条法船到了前面江心便自停住,细吹细打起来,后面的也相继到达。
李善一数,共是大小四十三条,到齐以后,都将船头向前,环绕江心寺作一弧形,环对着方丈天澄主持的法台排列,只头条法船独自当前,仿佛群龙之首,居中领导,无敢与争。行列又极整齐,大船独自居中向前,看去好似一个极大的火燕贴水张翅而立,甚是壮观。再定睛一看,所有法船前面均有一对大纱灯,上写船主人的姓名堂号。当中大船上,双灯之外,并有一面黄旗,上绣一个大“钱”字,船头上站着两个壮汉,正是先前所遇土豪手下徒党,已各换了一身新衣,手执钢叉,神态凶横,旁若无人,不禁有气。因想父亲在任,决不容这类凶徒横行,便往水边走去,意欲晴中访问,留神查看对方虚实,以为异日除害之计。刚到水边,忽见一条小船,上坐二人。这时灯月交辉,水面上荷灯万盏,随波荡漾,所有游船十九灯彩辉煌,笙萧鼓乐奏个不停,哪条船上都是里外通明,惟独这条小船未点一灯一烛,船上两人文生打扮,对坐舱中,由船后一人手持双桨划行水上,穿波急驰,其速如飞。本由左侧大船缝中突然穿出,往右侧掠波驶去,一晃不见。自从这数十条法船作半环形排列以后,离岸四五丈江面空处照例不许舟船经过,所有游船均在法船两翼尽头处停泊遥观,有的均已登岸,立在处道场法台侧看热闹,小船突然游过,李善只顾向陈二询问土豪劣迹,先本不曾留意,及至各船纷纷喝骂,当中大船上人更是其势汹汹,待要动武,小船也由当中驶过,李善这才看见背影,觉着船上两人好似前遇少年,船己绕向江心寺后,心中一动。
李善方要跟踪赶去,忽又听法船右翼尽头有两游船互相喝骂争斗,与岸上观众喝彩之声。探头一看,原来是只小游艇,中有数人,似与隔船上人争吵,船头上立着一个青衣女子,疑是心中所想之人,不顾再寻先那小船,忙由人丛中绕路赶去。每年盂兰盆会虽然盛极一时,但因观众大多,加上土豪富绅互相争胜,一个不巧,事完便要发生械斗,多伤人命。积习相沿,均认此举关系当年收成,无法禁止。照例每当会时,官府必要多派兵役,到场镇压,幸而人民迷信神权,非真万不得已,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两不相下,非是深仇大敌,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在当夜真个动手。内有几个倚势横行的土豪恶人,本地人俱都知道,更是忍气吞声,不与计较。故此械斗发生多半是在事完之后,只官府贤能事前得信,仍可消弭。
李善到时,见那游艇共只母女二人,同一年约十三四的幼童,操舟的好似婆媳二人。
等到近前,事已过去。定睛一看,船中女子正是陆公祠所遇青衣少女,不禁惊喜交集,低嘱陈二向游人打听,才知少女并非当地人,似由外地来此敬香看会,雇了一个游艇,夹在游船之中赏玩河灯、盂兰盆盛会,不料遇见小贼钱魁手下徒党,看中少女美貌,驾一小舟尾随调戏。因船主姓尹,与婆媳二人相识,竟将尹婆唤过船去,令向少女之母劝说,命将少女献与钱魁为妾,因被对方骂了几句,贼党共是三人和一船夫,欺对方均是妇孺,竟过船去,意欲恃强相迫。哪知少女也是大家之女,同来老妇并非女母,乃是长亲,先在日间已遇贼党尾随,方才又加调戏,均未理睬。及见贼党凌逼更甚,不由激怒,挺身上前,始而向其理论,贼党自然不听,妄想行强,下手抢人。少女年纪虽轻,却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一伸手,先将当头一贼点倒在地。同来二贼不知厉害,同时伸手,一个被少女一脚踹翻,另一个也被点倒,不能言动。少女这才当众宣布贼党的恶迹丑态,并说:“同船便是陆青天的后人,也是自己姑母,新由外省来此寻访,黄昏后才得寻到。
因表弟年幼,想看河灯,又因不久便要离去,为此雇船游玩。觉遇贼党驾船尾随,口出不逊,心想这般无知匪徒不值计较,仍未理他。不料过船行凶,诸位眼见,凶器尚在手内,闻说当地府县人甚清正,诸位可代我把官差寻来,将其送往衙中究办,并烦作一干证。”
三贼中只有一人能够说话,见此举丢人太甚,虽然恨毒,无如对方武功高强,新任府县清正威严,一旦经官,事易闹大,正自愧忿。少女因旁观人均怕老贼父子威势,不敢多事,越发有气,竟要在三贼脸上留一记号方肯放走。这三贼党原是小贼所聘武师,已然丢脸,再被人留下记号,以后如何见人?没奈何只得低头服输。同时,另一贼党看出对方虽是女流,并不好惹。又听说知府当夜微服出游,并带有两名北方聘来的名武师和几个得力捕快,杂在人丛之中,钱氏父子恶迹大多,到处仇敌,惟恐被其发现,把事闹大,便装好人,上前劝解,再三向少女说好话,才将三贼释放,少女似知那人不是善良,放人时笑说:“我名浦文珠,素来不畏豪强,现住我姑母家中,秋凉才走。谁不服气,只管前往寻我。”贼党同船,狼狈而去;众人料知钱贼父子必不干休,有两个好事的先在一旁劝解,人去以后便劝文珠说:“姑娘本领虽高,终是女流势孤,这河灯就是初起时好看,天已不早,请回府罢。”文珠笑答:“我闻当地官府甚有贤声,决不坐视恶霸横行。清平世界,万目之下,难道这群无知匪徒均敢聚众行凶不成?”两人见劝不听,恐被贼党耳目听见,告辞走去,别的人自更不敢上前。
李善到时,文珠已回中舱,与同来陆氏母子观赏河灯,言笑自若,和没事人一样。
李善借着柳荫掩蔽,朝船呆望,越看越觉船中人丰神绝代,仪态万方,由不得看出了神。
正在发痴,忽听身后笑道:“相公,这朵玫瑰花有刺呢!”李善回顾,正是陈二随在身旁,尚未走开,不禁脸上发烧,强笑答道:“休要胡说!这位浦姑娘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可以无礼?我因学过几天武功,觉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等惊人本领?可惜不知她的来历住处,又有男女之嫌。如是男子,我真想和她领教呢。”随听身旁不远有人接口道:“这个容易。”回头一看,立处左近游人甚多,也看不出是谁,是否为己而发。一想语音甚低,决不会被人听去,心方寻思,陈二笑答:“相公要打听她的来历,果是容易。我看尹三婆和她三人甚熟,明早一问即知,再去庙中禀告如何?”
李善心方一喜,又觉父亲在此作官,自己无故访问民家少女,于理不合,只得说道:
“这个无须,我不过见她武功甚好,说说而已。男女不便向人打听,易遭误解,还当我也是个坏人呢。”说完,自觉口不应心,又见为时不早,少女朝自己连看了好几次,恐启对方疑心,想要走开,又不肯舍,只得假装看灯,时朝船上偷看。本意对方不会觉察,谁知双方目光老是相对,每一接触心便怦怦跳动,也说不出是何缘故。似这样,挨到焰口快要放完还不舍走,江中那等繁华的景象直如未见。后来江中焚烧预搭的冥器法船,陈二想要回去,笑说:“相公怎不往当中正台去看老方丈的佛法?”这才想起天澄和尚曾令自己往谢公亭后小山观看群鬼争食时景象,自己正作法事,也未前往照料,忙令陈二回,自由游人丛中往当中法台挤将过去。到后一看,江中正烧法船,法事已成尾声。
初意钱氏父子见手下徒党为人所伤,必不甘休。细一察看,除当中法船尚在,钱家的游船已不知去向,方觉奇怪,李和忽然走近前来,低声问道:“二哥可知爹爹也来了么?”李善闻言大惊,忙问:“现在何处、可曾回衙?”李和答说:“爹爹来意不知,也不许问,由辛、游二位武师暗中保护,扮作三个香客来此,转了一圈,事前还命人通知,不许我们迎接说话,看去好似有什事情,并不单是为了查访民俗。我命李福暗中随往,后来归报,说是同了两个少年在谢公亭上闲谈观灯,辛、游二人均被遣开,神情好似以前相识,谈得甚为投机。辛武师便由亭后走出,将李福赶了回来,说是当晚并无什事,偶在衙中无聊,闻此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来此观赏,并无他意。如见二哥,不令往寻。”李善忙唤李福,一间两少年的穿着神情,与前见舟中少年一般无二。只不知怎会与父亲相识,心中奇怪,不敢违命往寻,意欲绕往谢公亭侧,遥望是否前遇两少年。
还未走近,便见亭上空无一人,料已离去。再往各泊船处察看,也无踪迹。
江中纸木扎成的法船已烧,道场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纷纷归掉,那数十条载人的法船早将所有灯彩纸扎之物一齐送放江中预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随同排上那条十余丈的大法船一齐焚烧,各自掉头,轻敲慢打,奏起鼓乐,往来路退去。当地天热,有的多就原来游船上乘凉安眠,有的便就相识名寺庙中寄住。这时黎明已近,残月昏茫,前半夜满江灯火已全随流漂去,只水边江岸芦滩边上零落落挂着几盏残灯,先前繁华转眼皆空,一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疏林小峰之间,残星耿耿,东方渐现曙色,满地果核瓜皮,游人也将散完,只几个香火杂役收拾残余,正在打扫。同来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来,说:
“父亲命人来说,现已回衙,命众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两日内不奉命不许回去。”说完,便朝预先停泊的船上走去。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请问,闻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随时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会,等到吃完茶点,开船上岸,天已大亮。
忽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伤贼党,仇怨已深,决不甘休。先前散会时,满江游船穿梭也似往来如织,因为想找父亲,也未发现她的船影。她共妇孺三人,贼党人多势盛,多高本领也非其敌,如知她的住处,也可暗中维护,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陈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听没有。万一土豪记仇,今日一早便往寻事,吃了眼前亏如何是好?
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当时便将意中人寻到,加以保护,才对心思。这时所有游船十九开走,只留住在庙中的一些游客,所乘八九只大小游船停泊庙前,庙后一带地势偏僻,江水又浅,从无一船停泊。李善因对文珠钟情,关切太甚,明知船已开走,仍然沿着江边寻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陆公祠打听陆家后人,时已下午,夜来便见她同陆氏母子坐船观会,也许陆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试试。
走到庙后,发现前面不远临江修竹丛中有一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