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这酒,就如同看到那个人。
从前,他不忍心去摧残那个人。
如今,他也不忍心去喝这壶中的酒。
可是他实在抵抗不住酒的诱惑。
他看到别人喝酒的样子,心里就发痒。
他的手放在那壶盖上的时候,他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个人。
这时,他完全明白,要想不喝酒,要想不再记得那个人,他就只有离开这里,并且走得越远越好。
他的人已站起。
他的脚步已挪开。
他的身材也高,脚步也大。
所以,他三五步就走出了那酒铺的大门。
他刚迈出门槛,身后有人喊:“客官,大爷,这酒……”
詹庆生心一沉,身子已向前疾射。
身后那店小二的喊叫仍在继续。
十七,月是今夜明。
二更未,三更还未到。
这时候,月亮悬挂天空,星星在闪烁。
夜风正劲。
树叶叟叟。
一条长街。
街上的行人已不多。
街原不大,人似乎也许就不多!
这时候,这条长街上,就只有一个人在行走。
这个人走得极慢,仿佛役走。
他一走,一顿,然后一声长叹。
长长的叹息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就如同一首低沉的音乐。
低沉的音乐令人抑制,令人烦闷。
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爱好的曲子。
看样子,这个人好象例外。
他不仅走得慢,而且越走越慢。
这时候,他几乎已经停止了下来。
月儿已进人云层。
什么时候天上出现了云朵。
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时外面的世界很难再看到一个人影。
一阵凉风从街旁的树隙中吹过来,然后吹到街心上。
地上沙沙有声。
也许是落叶?
不,除了落叶,还有轻碎的脚步声。
那个人又开始走。
江南的夏夜原就清凉,却未想到完全这般的清冷。
夏天,并不是落叶的时候。
这地上为什么竟然有落叶?
想不透,好像是个谜。
人影又在移动。
转眼过了街头。
这里有一块空地。
空地上黑黑的,好象长满了青草。
再远处,一片朦胧。
那是山的影子,这条路也许能通山顶?
这时,那人影来到青草地,然后席地而坐。
又一声长叹。
静夜中的长叹听起来教人格外觉得可怕。
如果这时有人听到,他一定会骇得大叫起来。
只可惜,这里除了这条人影就再也不会有什么。
不久,那条人影在说话。
人影说的话难道还有人听?
“好一个骆总舵主,他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
“北水高山阻,南海任君行!”
“这句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不将遗言写明?”
“江湖中又怎能知道他有遗言?”“这遗言与三月初三那天又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时候,草坪的左侧突然有人说话。
听他的声音,就好象这个人刚刚地从狱里出来。
有声音,但也没有人。
竟连人影也没有。
那声音在说道:“怎么不可能?世界上难道还有不可能的事?”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詹庆生突然道:“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那人道:“我说可能就一定可能。”
詹庆生笑,冷笑。
笑过之后他道:“我说你就不可能出来。”
那人也是一笑,他笑的声音特别大。
那人笑道:“我说能出来就一定能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草坪中就起了风。
一道凌厉的风。
劲风过后,一条人影赫然立在草坪之中。
月光下,这人一身玄衣,长衫的下摆在夜风中飘动。
他站在草坪中,两腿叉立,就如同一座铁塔。
不,要不是夜风吹着长衫,他的样子就如同一具僵尸。
僵尸不会说话,但是黑衣人却在说话。
黑衣人道:“我难道不是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笑,仿佛很得意的样子。
詹庆生见到这种笑声,一下子就感到很恶心,他几次竟差一点吐了了出来。
詹庆生想道:“你难道要找我?”
那人道,“你民站一猜就中,你居然不象有人说的那么呆。”
詹庆生道:“这世上有人说我呆?”
黑衣人笑了笑。
詹庆生道:“难道你知道我是谁?”
“詹庆生,你难道不是詹庆生?”
詹庆生点头道:“那么,又是谁说我呆!”
黑衣人道:“不知道,我路过九江分航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你的坏话。”
在庆生道:“谁?”
黑衣人道:“当然是他们的总舵主!”
詹庆生吃惊道:“你说的是高雨梅?”
黑衣人道:“长江总舵难道有两个老板?”
詹庆生不知道什么才好。
良久,他道:“高雨梅怎么说的?”
黑衣人道:“她说,詹庆生是个呆子,傻子,痴子,詹庆生不是人!”
詹庆生听到这句话,脸上一下子有了笑容。
只可惜这时天太黑,对方一点都看不到。
月儿在云层中穿行,那般匆匆,就如同行路人抢在大雨即将到来的时候赶路。
难道天果真要下雨了?
詹庆生这时又有了寒意,他止不住长叹了一声。
詹庆生叹然道:“这种鬼天气真叫人烦闷。”
黑衣人却嘿嘿笑道:“只怕更有比天气烦闷的事。”
詹庆生道:“你远远地跟踪我,是不是要带我走?”
黑衣人这回冷笑道:“你比我顶料的还聪明。”
詹庆生道:“难道你不问我愿不愿意?”
黑衣人笑道:“难道你不问问我是谁?”
黑衣人说着话,手里突然多了样东西。
那东西尺许长,黑乎乎的,看上去比这夜风更有凉意。
詹庆生看到这种东西,和放开嗓子大笑起来。
黑衣人没有笑,他却在詹庆生的笑声中跨前了两步。
詹庆生这时笑道:“你何必拿出那样铁尺?难道你除了刀,除了剑外,你还使用铁尺?”
黑衣人肃然道:“铁尺是我门中规矩,我又岂能不同。”
詹庆生笑道:“只可惜一样,铁尺太容易给砸扁、砸弯。”
黑衣人道:“你太过自信,自信的人往往是残酷的人”
黑衣人于笑了两声,接着道:“所以,我现在倒很相信三月初三大劫案是你所为了。”
詹庆生道:“你要将我带到什么地方?”
黑衣人道:“朝廷钦犯除了到监狱,难道还会有什么好地方去?”
詹庆生听到这句话,心里不免—紧。
他知道,他一旦进了监狱,坐牢还不说,至少还得逼供、用刑,弄得不好还要凌迟处死。
想到凌迟,他就如同看到自己身上的缺肉正在被刀一块块地割去。
那样是不是太难受了?
据说一个坚强的人凌迟处死时往往需要剥几天的皮,割几天的肉才能死去。
詹庆生是个坚强的人。那么,那时他又能活多久?
当然,任何人都不愿试试种味道。
至少还没有人敢试过。
詹庆生当然也不敢试,他甚至想都不愿去想。
所以,詹庆生道:“我不能跟你走,除非我死在这里。”
那黑衣人笑道:“你的确聪明,你知道我决不敢叫你死在这里,否则我如何回去交差?”
詹厌生笑了笑。
黑衣人道:“那时候,说不定坐牢的却是我?”
詹庆生道:“难道朝廷第一捕快,誉满天下的刑部第一高手霍得海也有坐牢的时候?”
黑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无所顾及,你甚至完全可以拼命,我却不能,所以这一战我难取胜。”
詹庆生森然道:“甚至还会送命!”
黑衣人道:“不错。”
詹庆生叹了口气,道:“所以,我还是劝你走。”
黑衣人也叹了口气,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
黑衣人是捕快,朝中第一捕快。
第一捕快当然就是铁捕快。
铁捕快理所当然的就是霍得海。
他才五十岁,他的声誉如日中天。
所以,他是不该有叹气的理由。
但是这时候霍得海又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中,他道:“我就是死,也只能一试,说不定还可留住你?”
詹庆生摇头道:“你又何必?你这生好事做得不少,也许有人还需要你?”
霍得海道:“你何必说我好?平心处事,是老夫的原则。”
詹庆生笑了笑,仿佛在冷笑。
霍得海道:“你不信?”
詹庆生道:“你怎会不信?”
霍得海道:“你必须跟我走,你必须把三月三的事说清楚。”
詹庆生又在笑。
霍得海又叹然道:“你年纪恁轻,武功又这么好,论理,你应该英名远扬。可惜你误入歧途,如今仍执迷不误。老夫纵有救你之心,天理只怕也不容了。”
詹庆生的二目精光一阵连间。
他的人也上前了一步。
詹庆生身上的骨骼一阵暴响,随即道:“你何不过来试试?”
“试”字甫落,只见对方人影一闪,一股劲风疾射而至。
詹庆生一声轻嘶。身子陡然拔高,且借势向前疾纵。
二人一交手,霍得海就摆动了铁尺。
铁尺是衙门里的武器,霍得海也是衙门里的人。
一个在衙门里混了数十年,拿了数十年铁尺的人,对于铁尺自然不会陌生。
何止不陌生,简直活如泥鳅,灵如狸猫,就连整个身子都在跟着铁尺打转。
一招“铁浪赶乾坤”他把铁尺闪电般前送。
前送的铁尺快逾电光石火。
倏然,铁尺半路中折转,由前方转为左下方。
这时候,詹庆生在霍得海的正前方。
他看到铁尺瞬间即到眼前,理所当然地向左纵。
他只能左纵,且唯恐不及,因为右方是霍得海带着刺手套的右手。
生满铁刺的手套在星月微光之下放射出一道寒芒。
寒芒刚失,寒意倏浓,阴森森、冷冰冰。
月亮又已穿入云层。
詹庆生刚纵到霍得海的左侧,霍得海的铁尺正好击到。
铁尺还没有到的时候,那道寒芒已然先到。
铁尺击下的时候正对着詹庆生的“足三里”穴道,方向很准。
想不到霍得海铁尺使得不仅在道,而且还是点穴的老手。
铁尺夹着劲风继续前伸。
詹庆生的左腿就在铁尺下。
“崩”的一声,铁尺已然不动。
困为它已不能动。
铁尺的一端已抵在詹庆生的腿上。
那里正好是他的“足三里”大穴。
“足三里”被点中,人虽然不死,但要想再走路就只能是下辈子的事情。
尤其家迈得海这种老子,又是这种心情,出手当然狠重,认穴当然很准。
只要詹庆生不死,他就决不算犯法。
只要詹庆生还有气在。他就不会坐牢。
至于对方能不能走路又与他何干系?
只可惜詹庆生还能不能走路,却与他自己很有干系。
岂止干系而已,简直还与他的生命连在一起。
所以,詹庆生决不能失去走路的机会。
他也知道,要想走路,除非“足三里”穴不被点中。
至少这种时候是如此。
所以,当对方铁尺闪电股的时候,他的上肢早已开始活动。
他的右手疾速前伸。
前伸的右手正对着霍得海的胸前。
那里,是“膻中”穴所在,一旦击中,人就可以昏迷。
詹庆生一限就看中了那个地方。
所以,但的动作不但准,不但狠,而且更快。
他甚至比用得海的铁尺还快。
就在他的手撞上对方胸壁的时候,霍得海的铁尺也刚刚使到。
只可惜,刚使到的铁尺早已失去了力量。
这就是“快”的含义。
“快”能使人兴奋,“快”能使人坚定,甚至“快”更能使人获得许多种求生的机会。
有些人不理解这个字,所以就把它看得无所谓。
霍得海是不是这种人?
作为老手,他为什么竟会过份地把精力放在攻击技巧和部位上?
很显然,他没有理解“快”的含义。
至生少这一次他是如此。
难道一个人真不能杀死詹庆生?
难道一个人有所顾及时,竟是如此的狼狈?
所以,强者与弱者并没有什么两样。
它们的分别只有四个字——有所顾及。
风再起。
四周野草起伏,小虫啁啾。
除了风响,除了虫鸣,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草坪上两条人影一动不动。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站着和躺着的一样没有动。
很久很久,詹庆生才移动脚步。
也来到霍得海身边。
他轻轻地一声长叹,然后自言道:“你是捕快。你是不是觉得躺着比站着还舒服?”
“不是。决不是!”
这是人在说话。
说话的人就躺在地上。
这个人就是霍得海。
他刚说完这句活,他的人忽地站起。
他站起的时候,他的笑声就充满了整个空间。
詹庆生听到有人说话,他的身子就后纵。
他听到霍得海笑的时候,他几乎惊得发了呆。
这时,霍得海笑道:“你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正如我不要过高地估计了我自己一样。”
詹庆生听到这句话,只有更惊愕。
他从不怀疑自己,就如同从不相信有人会在他的攻击下倒地然后又站起一样。
他不相信是一回事,但事实上却是另一回事。
也许,任何事都是这样,以前没有,现在也许就可以有。
那么,将来是否还会有?
詹庆生不能相信,但是他不得不信。
当他回想起刚才那一击的时候,他分明还记得那一拳打得很重,部位也很准。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竟然没有昏过去?
这时,霍得海在笑道:“我知道你还不信,我知道你从没看到过这种事情。”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只可借,你还会看到更多你不能相信的事情。
詹庆生轻咳了一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