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眨了一下眼,困难地动了一下食指,显然已经无法言语,身旁侍立的小太监忙上前接过灵歌递来的药瓶,试药的人也急匆匆跑了过来,按照灵歌的指示调配好,一番检测过后,确认无毒,方才小心翼翼地呈给了皇帝,所有的步骤,简之都未插手,显然皇帝是不信任他的。
灵歌心下不由一阵悲哀,原是血浓于水,最亲的骨肉之情,如今在帝位面前却变得一文不值,亲生父亲竟然将儿子当做了敌人,若有可能还会杀之而后快,母亲为保护儿子不得不选择杀了自己的丈夫,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正想着,只听身旁一个小太监轻声道,“也不知这回的药怎么样,儿子听说这个姓钟的大夫有点道行。”
“你懂个屁,一边儿呆着去!”一个熟悉的呵斥声,居然是不知何时到来的刘丛!
刘丛上前看了一眼药碗,又看了一眼灵歌,转身对两侧的侍从道,“你们都下去吧,吃个药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转眼间,寝宫内只剩下了灵歌与刘丛二人,刘丛沉默地看了皇帝良久,突然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对灵歌低声道,“按皇后的吩咐办事吧,我在外面等你。”话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灵歌起初有些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刘丛虽然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她虽不知道皇后是怎样说动他的,但不管怎样,有他的协助,的确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灵歌上前坐在了床沿,将藏在指甲内的噬灵草粉末融在了药里,钟岐所配的药虽然无毒,但与噬灵草相结合,便是剧毒之物,服下之后,不消一刻便会毙命,死时并无任何异状,犹如熟睡,更神奇的是,毒性发作致人死亡后即刻消失,查无痕迹,但各种药材分量的拿捏必须十分精准,多一丝少一毫都不行。
灵歌小心翼翼地喂着药,看着眼前这个衰弱的老人毫不知情地困难吞咽,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痛,她不后悔这么做,但抛却皇帝的身份,她是真的可怜他。
灵歌喃喃道,“如果你能慈爱一点,我想你会是个好父亲,如果你能专一一点,或许你心爱的女人就不会死,可惜,你是皇帝,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逼得你冷漠,逼得你猜疑,逼得你六亲不认,或许你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真龙天子,但我想告诉你,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人而已,但你却忘了该怎样做一个人,如今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别怪皇后,也别怪太子,眼前这众叛亲离的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或许你也不想这样,可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只想说,如果有来世,你还是别做皇帝了,那真的是德才兼备的人才能做的,我不知道你的才是不是能为臣民所信服,但至少在德这方面,你远远不够格。”
说完,灵歌放下手中已然空了的药碗,正准备起身离开,床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微而略显破碎的吐气声,灵歌转过头,正对上皇帝微微睁开的双眸。
皇帝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满眼的疑惑却让灵歌轻易地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他想问,她是谁。
显然,她方才的那番话,他听到了。
灵歌走近附在他耳边,轻轻道,“皇上,我是灵歌。”
皇帝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看着灵歌的目光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光芒,然而这光芒就如烟火一般,只亮了那么一下便慢慢黯淡了下去,直至再无一丝生气。
一代帝王就这样走了。
安静。
也不安静。
灵歌本不想看着他在她面前逝去,但他还是在她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而更讽刺的是,死前昏迷了那么久,死后却没有闭上眼睛。
死不瞑目吗?灵歌不知道,灵歌只觉得,这或许是上天对她的一种惩罚,毕竟,是她亲手杀了他,不管是什么原因。
轻轻抚上皇帝的双眸,灵歌跪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殿外忽然传来阵阵呵斥和嘈杂声,似是聚集了很多人。刘丛从外面急慌慌地跑了进来,急道,“不好了!丞相带着禁卫军到了殿外,说是收到线报,有人预谋要对皇上不轨,前来护驾的!”
灵歌闻言大惊,此时皇帝已死,如若丞相闯了进来,只怕遭殃的不仅是自己和这一屋子的奴仆,追查下去,就连皇后也脱不了干系,皇后若是倒了,那岳擎……
灵歌不敢再想下去,她只知道,此时此刻,除了她和刘丛之外,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皇帝已死的事!
“去,去殿外守着!”灵歌忙道,“现在决不能让任何人进来,否则大家都得死,你虽是个奴才,但却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说话就算不起作用,一时也能镇住他们,皇后就在偏殿,你赶紧派个得力的人去请,现在只有她暂时能压住一切了!”
刘丛应声转身跑了出去,灵歌握了握双拳,从袖中拿出几根银针跑去扎进了皇帝的几处穴道,然后稳了稳心神,紧跟着快步走了出去。
殿外,丞相正怒喝着推开刘丛,大步向殿内走来,灵歌深吸了一口气,大喝了一声,“站住!”
没想这一嗓子,居然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灵歌沉声道,“皇上刚施过针,这几针凶险异常,容不得任何人打扰,想进去见皇上可以,但现在不行!”
“哼!”丞相一脸不屑,讥道,“老夫纵横官场二十几年,见过的鬼把戏多了,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敢在老夫面前班门弄斧,皇上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凭你一面之词,老夫如何信你!”说着话,便要人上前擒住灵歌,又道,“老夫今天就非要进去一探究竟,我看谁能阻拦,皇上平安无事也就罢了,如果有事,你们全都要人头落地!”
“那你把本宫置于何处!”千钧一发之际,皇后到了。
众人忙跪了一地,灵歌奋力挣开禁卫军的牵制,想走到皇后身边,但转念一想,又止住了。此时此刻,互不牵扯,才是对大家都好的。
皇后走近,淡淡地瞟了灵歌一眼,才转头对刘丛喝道,“大胆奴才!连丞相的路你也敢拦,丞相只是来探望皇上的,又不是来勤王的,本宫看你是在宫里越呆越糊涂了!”
此话一出,刘丛忙俯身连声请罪,灵歌想了想,也跟着跪了下去,却一言不发。
皇后看了一眼灵歌,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对灵歌道,“你虽有错,但也是尽你医者的本分,本宫暂且不怪你,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以后你也警醒着点。”话落便命人将刘丛带了下去,杖责二十。
看着这一切,丞相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有些慌乱,又有些尴尬,端的是复杂,皇后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继而微微一笑,道,“丞相既然关心皇上,那就请入内探视一下吧!”说着话,竟闪身让开了道路。
这下反倒换成丞相迟疑了,进,那一旦皇帝出了事,皇后等人反咬一口,说他是为了勤王而来,那他可谓得不偿失,退,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退了反倒让人耻笑,而且皇帝一旦出了事,他更是大势已去。
正在犹豫之际,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跑步声,间或还夹杂着铠甲与兵器的碰撞声,听上去人数不少,而且十分有气势。
灵歌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外迅速而有序地涌进大批装备精良的御林军,一部分快速包围了禁卫军,一部分在门口分成两列排开,那杏黄一色从队伍中间稳步走来,依旧淡漠的容颜,依然优雅的姿态,却散发着慑人的气场。
灵歌不是第一次见岳擎穿太子的官服,只是今日看来,总有着非一般的感觉,似乎他已然不是储君,而是真正的君王了。
在训练有素的御林军面前,平日里只懂得看守城门吃喝玩乐的禁卫军一下就没了气焰,没怎样反抗便都缴了械。
丞相仍在垂死的挣扎,灵歌知道他手中握有王牌,就是王猛的军队。
岳擎仍一脸漠然,似乎并不以为意。
皇后脸上有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对身侧的一个太监使了一个眼色,灵歌记得那个太监,好像叫付大海,他曾也是皇帝近侍,地位仅次于刘丛。
不一会儿,寝殿内便传来一声哀嚎,“皇上!皇上!”
灵歌在殿外看不到他的神情,不过只听这哭丧之音,也不得不佩服他逼真的演戏功力。
一路哭嚎着,付大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皇后面前,哭道,“娘娘,皇上……皇上驾崩了!”
皇后佯作震惊地倒退了一步,露出无法相信的表情,继而快速转身跑进了寝殿。
丞相闻言倒是真的震惊了,但他始终未有任何举动,甚至连句话也没有说过,只是不停地往殿外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岳擎见状笑了笑,对他道,“丞相大人,别等令公子了,他是不会来了。”
“为何?”丞相惊讶。
“因为我不让他来呀!”墙头上,落月笑嘻嘻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半截玉米,边啃边道。
原来,王猛曾一度被岳擎说服,决心拥立他为帝,绝不谋反,但丞相以死相逼,宣妃又以妹妹的身份动之以情,加上外甥年幼,以后又生死难测,终使王猛的决心动摇了,但他只答应丞相,只在有人蓄意加害皇帝的前提下,才会动兵。
原本丞相的计划十分精妙,他怂恿太后下旨广招天下名医入宫为皇帝诊治,他在中间安插人手,假扮岳擎的人毒死皇帝,届时他在内接应,伺机除掉皇后,王猛带人围困行宫,内外夹击,大事可成。
谁知皇后先他一步,他虽不知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觉得事情不对,连忙带人进宫阻止,同时通知王猛宫外接应,但可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猛虽英勇过人,却也架不住一个小女子的诡计,一代战场名将就此栽在了一碗混着蒙汗药的茶水里,如今正在英亲王府的地牢里与周公不知战了多少回合了。
丞相此时才顿觉大事不妙,可他仍不死心,甚至有鱼死网破之心,然而还未待他开口,简之便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管好自己的嘴,或许你的家人还能活。”
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
丞相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目光黯然,心如死灰。
三天后,皇帝驾崩之事昭告天下。
太后曾秘密派人勘验过皇帝的尸体,查无异样。
五日后,岳擎继皇帝位,改国号为灵安。
午后。难得静谧的时光。
灵歌坐在御花园一角的石亭里,云兰与小顺子都已回到了她的身边。
四下里异常安静。先帝的妃嫔们,宣妃封了太妃,本该移居太妃殿,可她却自己选择了去水月庵静修,誓言终生不再出庵门一步。其余众人只保留封号,皆居住在冷宫旁边的一个简朴的宫殿内,以往相互算计彼此仇视,如今住在一起反倒相安无事了,连以往骄纵的丽嫔与玉美人都安静了许多,听云兰说,丽嫔为打发时间居然开始学起了刺绣。
灵歌自认并不是一个善人,当初她在死牢时所受的罪她并没有忘记,她也想过要以牙还牙,但如今看来,有什么比现在的处境更让她们痛苦呢?
深宫。孤独。寂寞。一辈子。
简之前来请安,请灵歌去御书房。
岳擎登基也快两个月了,前朝的旧事,当下的朝务,一桩接一桩的事,让原本可以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变得几乎没机会见面。
有时岳擎实在忙得脱不开身,灵歌便会去御书房陪他,一个批阅奏章,一个倚榻看书,倒也温馨自在。
只是这样的日子,灵歌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御书房内,岳擎仍在伏案疾书,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对这份奏折的内容很不喜欢。
灵歌走近略略看了一下,仍是立后之事。
其实,即使岳擎从不对她讲这些事情,她也知道,朝中已经有很多人在提议立后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有君自然不可无后,而刑部侍郎宋秉承之女则是皇后的热门人选,甚至连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属意她。
“宋侍郎为人耿直,听说他的女儿也温顺贤惠,是个好姑娘。”灵歌摸了摸案上那一摞厚厚的奏折,淡道。
岳擎抬起头,看了灵歌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奏折,索性将朱笔一扔,坚定道,“我说过,我终生不立后,除非那个人是你。”
在她面前,他从不称朕。
灵歌笑了,靠近岳擎,轻抚着他满是疲惫的脸庞,轻道,“我从不在意名分,也不想做什么皇后,我只想做你唯一心爱的女人就够了。”
岳擎也笑了,覆上她的手,“你这算贪心呢?还是不贪心呢?”
灵歌调皮地挑了一下眉头,笑道,“对我爱的男人来说,我贪心,但对皇帝来说,我不贪心。”
岳擎的容颜舒展开来,眉梢飞扬的喜色让他的疲态缓解了不少。
灵歌摇了摇他的手,正色道,“我不是在和你说笑,我是认真的。”见岳擎正视起她来,灵歌又道,“你的母亲贵为皇后,你觉得她快乐吗?或许你会说,我和她不一样,先帝不爱她,但你爱我,可你终究是皇帝,你身上有放不下的担子,不是仅有我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看你为了我左右为难,愁眉不展,我爱你,所以看到这样的你,我会心痛,这样的日子,我也不会快乐,如今再想想太后和后宫那些可怜的女人们,有那么多的前车之鉴,我是真的不想再在宫中生活了,这里太压抑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你就忍心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受压抑吗?”一想到身边将会没有她,岳擎都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怎样过。
灵歌伸出食指抚了抚他的眉心,想抚平那些皱起的痕迹。“你放心,我不会离你太远的,我也舍不得,皇宫外面有条运河,河边山下的风景很美,我想在那里建一个雅致的宅子,很适合我和孩子生活。”
“什么?孩子?”岳擎震惊地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你是说……”
灵歌神秘地笑了,竖起食指贴上他的嘴唇,嘘了一声,道,“佛曰,不可说。”
岳擎缓过神来,不再言语,却突然将灵歌揽进了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生怕她下一刻便飞走了。
只是他也知道,终归,她还是会走的。
三个月后,宋侍郎之女被正式册立为皇后,只是大婚之夜,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