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他来得比平素晚。因忙于公事而错过政事堂厨的放饭时间,几乎一整天都未进食的他,本想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入那间房,但当他途经那道他走了不知多少遍的长廊时,却闻到了远处传来一阵美味佳肴香。
似是珍味玲珑塔……
这公主府里,竟有人会做这道失传已久的芜江名菜?
闻着风中那绝对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本就腹饥到胃部隐隐发痛的贺兰歌阙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后,直接拄着杖朝香味走去。
那间坐落在花厅旁的小小灶房中,此刻有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其间穿梭,她一边轻哼着小曲,一边查探着灶火,屋内小桌上摆放着几道似是刚完成、还腾腾冒着白烟的菜肴。
原本一直在灶房中自在忙碌的女子,听到独属于贺兰歌阙的脚步声,有些狐疑地回了头,当发现他的双眸竟鹰似地盯着灶上蒸笼,不禁好奇地扬了扬眉……
「还没吃?」
「嗯。」望也没望南宫燕一眼,贺兰歌阙注视着蒸笼上冒着的白烟微微一皱眉,「这珍味玲珑塔若蒸过了头便不鲜了。」
唷,这家伙敢情是个吃货,鼻子够灵,眼神够利,要求够高的哪!
但也难怪了,毕竟他怎么说也出身名门世家,而贺兰家族前几代当家不仅个个都是名闻遐迩的美食家,更有人自己编录过食谱。人常说富过三代懂穿,富过五代懂吃,他倒是一点也不辜负这话。
「你到花厅坐坐,一刻钟后我把食笼给你提去。」
望着贺兰歌阙眼下的浓重黑晕,听着那寻常人耳听不到的腹鸣声,知晓他定是因埋首工作以至错过政事堂厨的南宫燕无所谓地说道。虽她完全没料到向来在公主府内府只待在房里的他,竟会因个珍味玲珑塔而出现,但反正菜做都做了,多一人吃少一人吃无妨。
「嗯。」
依言坐至花厅的贺兰歌阙,一刻钟后,准时望见了南宫燕的身影,以及她手中的食笼。
「皱什么眉啊,火候一分不差。」将食笼中的菜一道道端摆放在桧木八角桌上,又取出两副碗筷,南宫燕瞟了贺兰歌阙一眼后轻哼一声。
「似是如此。」微微闭上眼先轻嗅一下菜香,贺兰歌阙又睁眼凝望着那道珍味玲珑塔的颜色与摆盘。
「就是如此。」坐至贺兰歌阙对面,南宫燕自信满满说道。「你以前吃过这道菜?」
「幼时随我老太爷吃过几回。」
一点不客气的举起筷子,贺兰歌阙用筷尖轻点了一下盘中包裹着塔尖的竹笙右侧,然后在竹笙霎时掉落并散开成围绕着莲子砌成的玲珑塔旁的一片湖,原本包裹在竹笙中的丰美食材尽皆展露在眼前时淡淡说道,「这年头懂得请、更请得起芜江厨的人家并不多,完全不藏私的厨子更少。」
「这样的名厨,若非基于与我爹爹的私交,怎可能倾囊相授。」望着贺兰歌阙娴熟俐落的开菜手法,听着他口中的信口闲聊,南宫燕同样随口回道,心底却暗暗一笑。
想探她的底?没这么容易!
要知道,面对他这种老狐狸,她的警戒神经可是火力全开,毕竟她一点也不想因一时疏忽掉进了他的圈套,被他套出了什么话握在手中当把柄。
警戒归警戒,望着他优雅举箸,夹起一颗杏子放入口中缓缓咀嚼时眼底的若有所思,南宫燕还是忍不住了,「怎么?」
「这杏子的调味与我记忆中有些不同。」贺兰歌阙皱眉望向南宫燕,「你爹爹的挚交好友若不是藏了一手,便是不够道地。」
「看样子也不是黄花草……」听到贺兰歌阙的话,南宫燕也没理会他,只是迳自望向盘间的杏子自语喃喃,小脸上的神情有些懊恼,「到底是什么啊……」
无怪南宫燕要懊恼了,因为这道菜她虽做得形神皆似,但教会她做菜的阿姨给她出的这道小考题,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破解成功过。
要是她能如同她那号称「大学问」的姨丈一样,不仅说得一口好菜,还能拥有一个绝对味觉的舌头该有多好……
「绿荷叶?」
「我试过了,味道就是差那么一丁点。」轻轻挥了挥手,南宫燕继续努力绞尽脑汁想着任何有可能的调味香草。
「你吃过这道菜?」在南宫燕努力思考时,贺兰歌阙举箸食用着其他小菜,口中淡淡问道。
听似顺着话题走,但贺兰歌阙这话当然也不会只是信口闲聊,因为这道菜在华戌国已失传二十年了!
据他所知,经由民间选秀女而被发现身分,并经过太皇太后、皇上,以及其他几名老内侍总管确认且迎回宫中的「东月公主」,当初捡到她并将之当成亲生女儿抚养长大的,虽确实是洛江着名世族,但他依然不认为一个地方望族的闺阁千金,能有机会吃到这道失传二十年的名菜。
「谁规定我爹爹的私交好友非得是华戌国人不可?」瞟了贺兰歌阙一眼,南宫燕徐徐说道,毕竟在这种言语攻防战中,虚中有实、实在带虚方为上策。
但该死的,对这家伙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戒心!
「金线花略酸。」
「五蕴草又过苦。」
「必须不酸不苦又微微苦中带三分酸七分甜。」
「明明就是四分酸六分甜!」
「三分酸七分甜。」
贺兰歌阙边与南宫燕探讨着有可能的调味香草,边将桌上的佳肴尽扫一空,经由彼此一来一回道出的种种线索,一直也在脑中不断琢磨的他,心底响起了三个字——紫宣苏。
「紫宣苏!」
他心底声音响起的同时,也听到了南宫燕的惊喜呼声。
惊喜声过后,南宫燕一下子就没了身影,贺兰歌阙只远远听到她银铃似的兴奋
笑语缓缓回荡在花厅长廊里,「我现在就去试试,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
耳中回荡着这句多少年不曾有人对自己说过的话,约两刻钟后,一道热腾腾的珍味玲珑塔出现在贺兰歌阙眼前。
他与南宫燕对视一眼,一起落箸夹起杏子放入口中,半晌后,花厅里出现了两声感叹至极的叹息声……
「是了。」
「是了!」
叹息声过后,花厅中再无人声,一直到桌上菜肴完全净空之时,贺兰歌阙才终于缓缓放下筷子,取出一方白色方帕轻拭了拭嘴角,并对南宫燕微微一颔首,说了句「谢谢」后便缓缓起身,向花厅外走去。
「等,你平日吃甜糕不吃?」望着贺兰歌阙拄着杖的高大背影,南宫燕突然出声叫住他。
因为平素她都是自得其乐的自己下厨、自己享用,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与她一起在这里用饭,所以做的菜饭分量自然有些不足,更何况他的食量还比她想像的大多了。
听到南宫燕的询问,贺兰歌阙停下脚步,静默了一会儿后淡淡答道,「吃。」
「不怕我下毒的话,你带点桂花糕走。我做多了,吃不完。」说完这句话,南宫燕立即转身向灶房走去。
「你若真下了毒,我还反倒安心。」谁知贺兰歌阙竟大剌剌跟在南宫燕身后,边说边随她走至灶房内。
「想毒死你的人早排到乌山河源头了,不劳我费这个心。我唯一觉得纳闷的是,他们至今竟无一人得手。」
听到贺兰歌阙的话,南宫燕轻啐一声。只有傻子才会用下毒这种明显黔驴技穷又愚蠢的笨手法来弄死他。经她私下查探,这些年曾对他下过毒的人还真是不少,但离奇的是,他一回也没中过招!
尽管至今她尚未查清他究竟是如何逃过那些致命大劫的,但她与他一来没深仇大恨,二来还想从他身上探知点消息,三来嘛,她的「国舅妻」身分实在给了她很好的掩护与活动空间,所以她一时半刻还不想改嫁。
注意到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贺兰歌阙竟伸出手,优雅至极又孩子气的用手指捻起甜糕一角直接塞进口里,南宫燕索性又多放了三大块进食兜,然后转身准备交给他。
「我同样备感纳闷。」明白南宫燕试图试探他「百毒不侵」的背后内幕,但向来都是依靠自身独特非凡嗅觉嗅出毒物的贺兰歌阙,自不会傻到透露出半点口风,因此同样随意一语带过。
「怎么?」因想将东西交给贺兰歌阙,不得不转身望向高了自己一个头的男子时,南宫燕再度忍不住,因为她发现他的眉心又皱了。
「桂花香相当浓郁,但糖色淡了些。」轻皱着眉心的贺兰歌阙本是若有所思的淡淡答道,在发现南宫燕听到话后竟瞪着他时,缓缓眯起眼,「怎么?」
「你何不干脆直接捉把糖霜往嘴里塞?保证糖色十足!」
将食兜塞到贺兰歌阙手里后,南宫燕没好气的走向花厅开始收拾碗盘。
要知道,她做的桂花糖糕可是连她那号称食界女皇的阿姨都赞不绝口,他居然有脸嫌不够甜?
不过话说回来,人们口中这个不近人情、不假辞色、六亲不认、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竟嗜重甜呢,真看不出来……
听到南宫燕明显不悦的话语声,贺兰歌阙似是有些愕愣。望着她毫不理会他只顾收拾碗盘的纤细身影,他沉吟了半晌后才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又停下脚步,「会做『清山玉盘烧』吗?」
「敷山云县的清山玉盘烧?」听到「清山玉盘烧」五字,南宫燕眼眸蓦地一亮,因为这道菜绝对是她的压箱底绝活儿。
「是。」
「备料得花点工夫。」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南宫燕下意识便开始在心底盘算着清山玉盘烧所用的特殊食材与香料。
「料款我这月十五过来时会一并带来。」
丢下这句话,贺兰歌阙大大方方走出了花厅,只留下闻言后猛一抬头望着他背影彻底傻眼的南宫燕。
料什么款啊?
她只是说会做,又没说要做给他吃,他这么理直气壮的点菜是怎样?
更何况像他这种老狐狸,怎可能是为了吃而吃?根本是摆明了想藉吃饭时探探她的口风与底细,顺带在她势必在他眼前无法离去之时,悄悄做点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正当南宫燕努力思索着贺兰歌阙心底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时,她突然神色一凛,因为花厅旁一面经过多道光线反射与折射后的传讯铜镜上,此刻出现了一点一点的不规律闪光……
「当值帏官遇袭,幸逃。」
「伤否?」拿起花厅中的油灯朝向镜面,南宫燕利用油灯的一明一灭作为暗号向传讯者问道。
「否。」
「有否看清动手之人?」
「否。」
「身分泄露否?」
「否。」
「知道了。通令下去,天字警戒。」
将油灯吹熄后,南宫燕在黑暗中的花厅静静坐下,脑中急速转动着,一方面思考这桩袭击案的可能幕后操作者,一方面来回梳理与那只号称有获取「后宫行述」关键的波斯猫惨死的所有相关讯息。
但其实她明白,可能的人选实在太多了,毕竟想靠着掌握他人隐私与弱点,以威胁他人、壮大自己的野心家,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朝廷中如此,后宫也是如此。
当初她的皇祖母,如今的太皇太后,正因看尽了后宫争斗的残酷,更怜惜最疼爱的外甥女……她那在死后才被追諡为「后」的母后,为了家族从未当过一天自己,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更几乎半生都被冷落在冷宫中。十八年前,当时还是太子的蕴皇一次意外的醉后暴力临幸,她的母后因再度受孕而几近崩溃,并不断自残,皇祖母才会一咬牙,施计将她悄悄送至皇祖母的尚于国好友身旁,让她彻底脱离这黑暗是非圈。
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她尚于国的太姥姥在明白此事后,当仁不让的接受了她,但因年岁已大,便将她交给一群本事通天的阿姨、姨丈抚养长大,而那群阿姨,一来为了不让她忘却自己是一名华戌国人的事实,二来由其中一名通晓卜算的阿姨口中知晓她日后的可能命运,因此在将十八般武艺统统教予她的同时,未雨绸缪地将她的户籍落在华戌国
洛江的一位好友家中,也就是她名义上的「爹爹」,然后时不时的带她回华戌国玩。
十多年后,在华戌国那场恐怖政乱之中,惟恐南宫皇朝在这一代倾覆的皇祖母,一方面暗中努力扶植着她那过往从不被看好,且因娘亲争太子妃时争斗失败而几近被流放,却反倒幸运逃过一劫的第七皇孙「莒」……当今皇上,另方面更悄悄与少数几位机要老臣一起畅议了一项隐宫制度。
所谓的隐宫,本意是想藉由一个超然独立的组织来维护后宫安全与秩序,帏官制度便属其中一个分支。在大势明朗后,为了让未来的隐宫可以顺利运作,不再旧事重演,皇祖母与她太姥姥及那群阿姨商量过后,将她找了回来……毕竟这种特殊时刻,皇祖母只能信任同样拥有南宫血脉,且阅历与本事都较寻常女子来得丰富的她。
她不否认帏官制度对后宫干政确实有一定的吓阻之效,然而或许是阴影太深,杯弓蛇影太甚,她接手的那帮由皇祖母训练的忠心隐宫手下,不仅盯梢着侍寝嫔妃,耳目更遍布六宫,捜集的资料着实太细太密,细密得若让野心家得知,绝不会轻易放过!
尽管她相信,现在那些资料的存放处依然极度安全,隐宫人员也各个忠诚过人,但她总觉得这样的隐宫与南清的「珠厂」有何不同?只是一个明的来,一个暗着去。
最该改变的,其实是后宫制度。非把后宫弄成政治权力斗争战线的延长,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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