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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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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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八卦答:“他说先把人埋了,入土为安。事情他要一查到底,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老连长的地盘上横搅胳膊肘?” 
  孙老者不由得就扯出了哭声:“娃的尸身都不全呀!” 
  陈八卦立马起身。他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说:“娃的头,我给你找到!老连长已给我下了死命令!” 
  孙老者更加迷惑了,他笑着,又哭了,站起来以颤抖的手指着陈八卦,用沙哑的嗓子说:“你?出门都不沾泥地的人,坐两根烂竹竿能破了人命案?这该不是老连长把咱当猴耍哩吧?”   
  太岁宫(5)   
  陈八卦用双手抚一抚孙老者的肩,按他坐到老圈椅上,轻笑着说:“你看你看,咱是叫人耍的人吗?他老连长不给我硬线索我能接他这活吗?你把心搁到肚里,他很快就派十三个兵下来的。” 
  孙老者如僵尸一般挺着。 
  门吱呀一声,海鱼儿偷偷摸摸溜进来。陈八卦的帽苔子一甩,目光就射过去。海鱼儿赶紧压低声音说:“十八娃不停地哭着要她大大哩。” 
  陈八卦问:“你咋说?” 
  海鱼儿答:“我说派出去办差事啦。” 
  陈八卦先摇头,又点头。海鱼儿又说:“老四也跑啦。” 
  陈八卦哼地一声冷笑,说:“跑啦就跑啦。谁问也说办差事去啦。”说罢就摆手给海鱼儿说,“该忙啥忙啥去。”转脸又对孙老者说,“先派人把老贩挑浮掩到后坡的红薯窑里去,不要走了风声,后头了再安置。” 
  孙老者斜起黏红的眼睛,他已无力作出复杂的判断了,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你主使去,你主使去。” 
  这一日秋高气爽,州河两岸的稻子正出穗扬花,河川地的蕃麦也正吐着红缨,农人们在地头忙进忙出,官路上一队粮子徒步疾行朝东开拔。路边的大树下,各里各甲都搭了席棚,棚子里摆着吃的喝的。木桶里是糊汤面,瓦罐里是竹叶茶,粗瓷碗摞了一堆。黄皮烂杆的粮子们长枪在肩,衣衫不整,只顾弓腰疾行,哪有工夫坐下吃喝。饭棚子的老汉一边把饭桶朝路边提,一边高声问:“麻排长,剿谁呀?” 
  疾行的队伍中答出一个声音:“剿李长有!” 
  老汉又问:“跑不跑?” 
  队伍中有人答:“打不过了你就跑!” 
  这已成了规程,老连长的队伍一出城,就有骑差沿途通报,各里各甲就挨家挨户派下茶饭。糊汤面是古来的惯例,一桶饭下多少蕃麦糁子多少面条都有定数,稀稠要筷子能操起来,谁也不能误了军事,谁误了就拿谁问事,看是杀呀还是剐呀,是打呀还是罚呀,所以沿途里甲从来不敢马虎。当然,老连长也承诺,队伍不准进村,就是逢上雨雪,栖身也只能在寺庙或学堂祠堂,谁进村扰民,就格杀勿论!五月间,队伍上刁家疙痨剿于右杰,回营的路上,有两个灰皮兵进村找亲戚,长官立时就吹哨子,队伍集合起,把两个兵推出队列,立时枪崩做了娃样子。在老连长手下吃粮,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了胜仗可以放抢个把时辰,但在自家地盘上,谁家娃犯了规程谁家大人卷席片子埋人,免得伤脸羞尻子。这能在老连长手下背枪吃粮,大都是亲戚朋友介绍去的穷汉娃,州川里谁家娃在谁手下大约都知道,有些大人过个年节还提了水礼,去看望娃投靠的排长连长,打起仗来,还指望人家承携哩。 
  “江湖会”反正以来,南北二山的土匪多如牛毛,剃了一茬又上来一茬,十来个人三五条枪也敢拉杆子占山为王,霸了一座山几条沟,他就敢收粮派款,就敢拉夫征丁。县上的公粮烟捐收不上来不说,还动不动就杀了里长甲脚,抢了里甲公所,闹得一方区域不得安宁。这老连长就隔三差五派队伍下去剿办,多数时候是把对方打跑了,打散了,把老窠烧了,把承头的杀了。或者对方愿意归附,托中间人掐了“码子”,呈上锞子摆了宴席认老连长个“干大”就算收编了。当下,老连长再委他个队长队副的,他就又带人去剿别人了。剿得过就得胜回营领赏,剿不过就被人撵得顺河跑。这时候就有人在大堰上打锣,锣声紧响人们就知道大事不好,老连长的灰皮兵吃了亏土匪下山了。四村八镇的人就扶老携幼赶紧跑,一边跑一边相互喊叫“跑贼了跑贼了”,就上洞的上洞,钻山的钻山,走为上策。土匪进了村,烧杀抢掠不眨眼,所以常在官路上守饭棚的老汉一见“粮子”出剿,就由不得要问“跑不跑”。 
  剿匪的灰皮兵过去了,一顶二人抬的兜子、四人抬的轿子顺大堰而来。饭棚的老汉正收拾饭桶回村,见抬兜子的两根长竹竿晃儿晃儿闪过,就谄笑着喊道:“福吉哥哎,又上南山挣银子去呀!”陈八卦一闪一晃的背影远去了,州河边留下他敲瓮一般的声音:“准备后晌的饭去,误了事又挨锉呀!”灰皮们没顾上吃这饭,老汉就挑回去给各家分了,然后又安排下午饭。饭是各家轮着做,做好了依旧摆到席棚下,灰皮们收兵回营到此,杯盘狼藉之后,又是醋重了盐轻了骂骂咧咧而去。饭棚的老汉一旦挨骂就心里舒坦,就知道村里能安生几天,因为灰皮们都是人来疯,敢狗一样抢着吃,敢张张狂狂弹弹嫌嫌就肯定出剿得手。 
  兜子上的陈八卦,左手扣着红铜茶壶,时不时地抿一口,丰厚的帽苔子随兜子起伏伞一样忽张忽合。他的栗色丝麻包袱绑在兜杆子上,里边有他的一面八卦罗盘、六枚乾隆通宝、三只扎鬼针、六个桃木橛、一把尺半长的钢锥、九刀黄表两把线香七张鸡血纸、另有朱砂雄黄面人儿神鬼画符生白灰若干。 
  兜子后边是四抬轿,上边坐着十八娃。她一双泪眼滴溜溜转着,看着这熟悉的山川风物,往昔回娘家的喜悦化作了莫名的苦酸,此行是去草面庙寻丈夫的人头,为此福吉叔和她长谈过。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怀重孕,天不知地不醒的,丈夫殁了总不能把他的小根根也耽搁了,那么远的路,肚子里的胎儿再有个长短,我就跳崖不活了。陈八卦说,这你不去不行,是老连长发下的话,不管人头寻着寻不着,先把你自己洗清白再说。至于这个胎娃,我用金钱课给算过了,命根壮得很,神魔鬼怪克化不过的。十八娃又提出,要去草面庙,必须她大大老贩挑也去,他好坏也算个人证吧?但福吉叔坚持说你大大被派去办差事了,十天半月不一定能回来。十八娃又说那就把娘家妈接来,这么大的事,我娘家不来人不行。陈八卦说那就叫镢头老三上石瓮沟接去,接下来到草面庙会合。   
  太岁宫(6)   
  陈八卦强调说老连长的话绝对要听,十八娃说反正老连长多少年我都没见过,如今见了也认不得,小时候我外婆说给我认个干大哩,我嫌背枪的粮子怕怕,就躲到蕃麦地里去了。 
  这就有了今日的草面庙之行。细心的孙老者还派了高卷跟随,以助孕妇不时之需。高卷背着十八娃的蓝花包袱,里边装着女用之物,当然还有那件须臾不可离的八幅子罗裙。 
  二十里草庙沟,一行人一会儿涉水过列石,一会儿越砭走河滩。苍黛的灌木丛,扶疏的槲叶林,秋风飒爽,云白山青,陈八卦一路心情颇好。只是在离草面庙二里路的地方,十八娃又说她要尿尿。不得已,兜子轿子停下来。陈八卦对十八娃说:“你先暂忍。”就取出桃木橛在地上画了“符”,又让高卷解开包袱取一件十八娃的贴身衣物。高卷就取出八幅子罗裙,陈八卦将罗裙盖在“符”上,让十八娃三跨而过,方让高卷引她到隐蔽处小解。事毕上路,陈八卦让轿子打头,他的兜子在十丈开外跟着。 
  终于来到草面庙。一行人在庙门前停了。陈八卦让兜夫、轿夫到沟边林下洗涤吃干粮,他自己引了十八娃、高卷进了庙院。庙堂破败如故,三人在堂前三叩九拜,焚了黄表线香,陈八卦又咕咕哝哝一阵念说之后,方指示二人轻步退出。之后,陈八卦询问十八娃那天尿尿的地方,又反复核对了当时的日脚时辰,遂让十八娃引到庙后,寻着尿尿的痕迹———那是在沙地上冲出的一道小小的渠坑儿,盐质已使这一小块地皮板结硬化,仿佛一个鬼魅的标本。陈八卦将这片区域用白灰围了,让高卷退到三丈开外,叫十八娃跪地烧表,他则用罗盘前后测量,又用四只桃木橛钉在四个方位,才在庙后檐下的一块庄基石上坐定。他伸右手用拇指在四个指尖上反复掐算,又口吟“二月降娄三月大梁四月实沈五月鹑首”云云,一时就生出满头大汗,又捧起红铜茶壶,从壶嘴儿里将茶水咕嘟嘟吸尽,才神色严峻地对十八娃说:“你尿到太岁头上了!” 
  一对酒窝在十八娃的脸上闪了一下,旋即她和高卷一样变得恐惧起来。陈八卦口占一诀:“六仪击刑何大凶,甲子直符愁向东,戍刑在未申刑虎,寅巳辰辰午刑午。”看着两个妇女茫然不解,他说:“太岁神巡游至此,刚刚隐身歇息,你就兜头撒下一泡尿来。人常说太岁头上的土都动不得,哪能容你这般污辱,双祸报应是眨眼可见的事情,承礼被掐了头只是其一。” 
  十八娃闻言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又下跪说:“好世叔哩,你救救我这可怜女啊!”高卷就赶紧扶她起来,说福吉叔是大善人,不救你他跑这么远的路做啥呀! 
  陈八卦说:“多余话就不说了,老连长叫我办这事,我就得办成,你们一切听我的吩咐。现在,你俩原旧坐轿坐兜子回去,十八娃你准备一身纯白孝服,高卷你在州川寻来十八个寡妇。明天老连长派下来的十三个灰皮兵,叫家里派人引到草面庙来。就这,你们回吧!” 
  看着俩妇女迟疑着不动,陈八卦就说:“我今日就不回去了,我连夜要到太岁宫去谢罪呀。” 
  看着轿子兜子晃儿晃儿地隐没在沟下树丛,陈八卦就坐在路边石头上。他宁静地望着山岚云林,微风吹拂着他的帽苔子,一派闲散隐者的风度。 
  上沟下来一急行者,到跟前才看清是镢头老三。不待陈八卦招呼,老三就单腿跪地,用急慌慌的声音说:“好福吉叔哩,事情又失塌咧!”陈八卦让他不要急,有事慢慢说。老三就说我去接大嫂十八娃她娘家妈,那瞎眼外婆说人出门了,再问还是说人出门了,问啥时能回来,答说不知道。我说我是州川苦胆湾的,是孙老者家的老三,那瞎眼外婆就永不吭声了。不得已我转过坡座子向一户邻家打听,邻家说那宁花被南山罩抬走了。 
  陈八卦还是安静地观赏风光。 
  许久,他才嗡嗡隆隆地说:“知道了。”老三立起身,他又叮嘱,“不要对人说。你回。”言罢猛然将牙一咬,交代说,“明天灰皮上来,叫带上镢头铁歃。” 
  草面庙后头,一片梢林逶迤而去,延至深处,那就是八里沟。沟口有一座破败的太岁宫,两进院落,荒草残垣,住一老年道士靠出租香田过活。庙后的坡座子上,散落着几户穷汉的茅屋,有瘦牛在干梁上甩着尾巴。 
  陈八卦在此住了一宿…… 
  次日午时,十三灰皮兵如约而至。陈八卦指挥他们在他用白灰圈出的地方掘地六尺,大小方方见丈。 
  灰皮兵们连夜晚打着火把操作,赶天明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出现在庙后头。根据老连长的吩咐,人用毕了,十三灰皮兵各个另有重任,陈八卦就将他们立马解散,让各行其是去。 
  正午时分,十八寡妇身着孝服飘飘妖妖赶到。高卷把陈八卦扯到一边,悄声说:“福吉叔,这十八寡妇每人五十文啊!”陈八卦嗯了一声就说:“把孝帽子都戴上!” 
  十八寡妇正嘁嘁喳喳着,庙前就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哭丧声。高卷过去接了,是十八娃着了通身的雪白孝服,拄一根柳木的哭丧棒,哀哀号号,跌跌撞撞而来。她头上缠了高高的孝帕,一圈乌发托着粉红的圆脸双下巴,哭丧巾的薄纱从孝帕上垂下若隐若现地遮了五官,妖挑的身子一步三软,风儿扬起哭丧巾脸儿一露越发楚楚。   
  太岁宫(7)   
  十八寡妇下到坑底,分三排跪了,双手伏地,具体的表演都由高卷详作转述,任何人不得懈怠了。庙后和坑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过路人,也有当地的放牛娃子,还有挎着篮子的烂婆娘。高卷就冲这些人喊:“看啥哩看啥哩,十八寡妇祭太岁哩,围这儿不走是沾霉气呀?” 
  人们一听是寡妇祭太岁,便纷纷散去,连放牧的牛羊也赶走了。 
  十八娃被人扶下坑,在当头的位置跪了,她高叫一声“哎———,我苦命的夫啊!”众寡妇就随声附和,一时间惨云笼罩,直哭得天昏地暗。最悲哀的哭号当是十八娃了,她哭她死去的夫,她哭她没出世的娃,她那伴和着长调的哭诉让天地为之动容: 
  哎呀我的夫呀———正月胎脉是新年,我夫拉我去拜年,不知那一天,小冤家来世间———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二月胎脉龙抬头,夫在南学把书读,春寒衣正单,我两眼泪长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三月胎脉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夫在柏树挂纸笆,我思想我的娘家妈———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四月胎脉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夫你烧的金钱纸,妻我打的阴凉卦———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五月胎脉午端阳,黄米粽子包沙糖,你半口来我半口,噙到嘴里心里香———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六月胎脉三伏天,线绳子凉鞋我给你穿,不是我不穿,我怕人瞧见———太岁爷,呀呼喂! 
  哎呀我的夫呀———七月胎脉七月七,织女牛郎配夫妻,隔的天河水,河东望河西———太岁爷,呀呼喂! 
  这十八娃越哭越伤心,竟几次哭倒了头,哭断了气,以至哀哀惨惨,抽泣绝声。那十八个寡妇先是跟着前后附和,哭着哭着也思想起自己的夫自己的儿,自己十月胎脉的艰难与欣喜,自己郎哥的恩爱与贤良,自己寡居的凄凉与孤苦,就一时情动于心,悲从中来,真真切切地哭诉人世间的多少冤屈和不幸。 
  一时间,草庙沟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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