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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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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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修下的吧?” 
  孙老者一时哑了口,不由得就抚着他前额盘楼的发茬子,抚着他花白的短辫子,突然说:“你寻个人给我刮刮虮子。”   
  太岁宫(10)   
  陈八卦就笑了,说:“虮子是钱串子哩,平常不要刮。过年节了谁家烧了杀猪水,舀一盆来,热热地一烫,不用刮就都掉了。” 
  孙老者自己就用指甲掐着长发一边捋,一边说:“这程掌柜的也真不够义气。他光绪十八年那一场官司,不是我他连命都丢了,这如今要我的儿子给他掌门,连句礼性话都没有。” 
  陈八卦说:“这是好事哩,其他人想沾还沾不上哩!” 
  孙老者把辫子一甩,果决地说:“取仁,还得叫回来。” 
  陈八卦站起来,轻松地掸一掸衣袖,双手捂着帽苔子,朝后一捋,又一捋,拖着长腔说:“我走呀,上西安省去呀。吴督军的三姨太无缘无故就疯了,老连长叫我去给禳治禳治哩,盘缠上给的很宽裕,银砣子都捎过来了。” 
  孙老者不理他,只顾呼呼噜噜吸着水烟,目光在烟气中氤氲。这白铜水烟锅是祖上从关中富平县老家带过来的古物。那是大清嘉庆年间,孙家老先人跟人进东秦岭贩牛,苦胆湾是他的落脚点。后来关中连年大旱,孙家老先人就携了家口顺牛路迁了过来,这就是孙老者的苦胆湾初祖,至今已传八代,繁衍九十多户,成了苦胆湾第一大姓。老先人的遗物早已无存,唯余这只白铜水烟锅,代代长门相传,浸润着富平县孙家庄的血脉。宣统逊位以后,孙老者放下水火棍,被聘为北洋时期县府的大贯爷,又奈何不了兵匪祸民乱道,一遇烦难事,由不得就操起水烟锅,在呼呼噜噜的烟水声中,灵感一闪,就有了解事的办法。仿佛水烟锅里聚藏着先祖的智慧,一经点燃,就可逢凶化吉。现在,烟哨子吹出的灰蛋蛋落了一地,孙老者仍然苦思不得其解。他把火纸卷儿吹得噗噗响,那焰头儿着了,又灭了,连火蛋头儿也掉了,就伸手在裤带上摸火镰,摸着火镰却找不见火石,就索性卷了牛皮水烟袋。 
  孙老者扬起椒籽儿一般明亮的眼睛,盯着陈八卦,不紧不慢地说:“我说———你走不了啊。这一摊子事,都是人命关着天,你一走,这天不就塌了吗?” 
  陈八卦重又坐下,先翘起二郎腿,又合身子转过来,也射出两束灼人的目光,嗡嗡隆隆地说:“这三十六路的毛鬼神我都招齐了,就等着送我上路哩。一天不走一天就得吃两柳条笼的肋骨肉,谁养活得起?” 
  孙老者说:“你这人哎,耍了一辈子鬼,还能由鬼来摆布?这南北二山耍鬼斗法的,哪个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陈八卦说:“这你就不知道咧,招鬼容易遣散难。就地放了,这州河两岸就鸡犬不宁,你拿桃木橛镢了拿锥子钉了拿符镇了,硬把它们驱走了,二回就招不来了。要招来,它就给你使坏,半路上把你扔到岩坎里,扔到刺窝里,扔到茅坑里,比儿子还淘气哩!” 
  孙老者沉默了。他没跟鬼玩过,心想要真闹得四乡八邻都不安宁,那也是耍鬼人的罪过了。 
  陈八卦说:“那我还得走,咱毕竟还有用鬼的时候。” 
  孙老者说:“那你走,把这些毛鬼神全带走,一个都别留,回来的时候也别叫进村。” 
  陈八卦说:“这你放心。家里这一摊子事,我叫学坊里唐文诗先生过来给你主持几天,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埋老贩挑的事寻庙里的南华子,寻老四的事叫海鱼儿去跑,叫老二的事我到了县城再找人捎话。你也别太急,事情弄成啥样儿是啥样儿,弄不成了就地摆着,我回来了再说。” 
  陈八卦一走,唐先生如约来到孙老者的府上。 
  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一袭长袍蓝格盈盈地净,一副黑圈儿眼镜衬得西式背头油光发亮。那些遗老们留的小辫子,那些二遗老留的帽苔子,那些被革了命的苦力者颈上的“光葫芦”,如果是在戏台下,这一群的土脑袋中,突然掺杂着一颗西式大背头,那必要引起看戏人的一阵窃窃私语,说这是谁家的娃子在省上住的什么洋学堂呀,这是哪所学坊的教书先生文墨有多深呀等等。也有当地巡管队的人在不远处监视,疑心是省上潜下来的革命党…… 
  可是,如此儒雅的教书先生,孙老者怎么也和当年那个讨饭的叫花子联系不到一起。说是有一年的腊月,风搅雪把一个讨饭的叫花子送到孙家门口。叫花子身穿破袍子,脚蹬烂窝窝,手持一支曲笛呜呜哇哇地吹。孙老者在老圈椅上吸着水烟,就叫海鱼儿出去打发。海鱼儿出去说:“你给我老者磕个头,我给你拿俩馍。”叫花子说:“不求富,不贪贵,不向皇上叩头跪。”海鱼儿一听就躁了,说:“嗨!把你个要饭的,挺得比桃木橛还硬啊!”叫花子又说:“不交税,不纳粮,不犯王法任徜徉。”这些对话,孙老者都听到了,他就亲自出来,对海鱼儿说:“这人是个文丐,你不能拿粗话对待他。”又温和地问,“敢问相公该是读过几年书的?”叫花子扬头答道:“读啥书,耕啥田,人生不过几十年。”看他心性清高,孙老者不由生出敬意,就下了门前台阶,扶他到屋里,坐到火盆边,又叫海鱼儿给送上一杯热茶。这叫花子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又伸手在火盆上烤了手心烤手背,然后脖子一歪,吹起了曲笛。这笛声稳重而高贵,沉着而庄严,孙老者听得出这曲名叫《孔子读易》,就一时心下生出怜悯。待他一曲吹毕,问:“看你像个读书之人,如此流浪不免惶,何不谋个正经差事图个落脚?”叫花子说:“人生不过梦一场,为谁辛苦为谁忙?富有四海皇天子,也得空手见阎王。”几句说词把孙老者给逗笑了,他叫海鱼儿取来蕃麦面馍,嘱叫花子在火盆上烤热再吃。这叫花子哪管热冷,逮住一个张口就啃。适在这时,陈八卦来到,见孙老者在招待一个乞丐,就说如今这世道啊,门上乞丐成串,你打发都打发不过来。看这乞丐气度不凡,孙老者又问他从哪里来?府上何处?学问几车?这叫花子却不答理,只顾狼吞虎咽,待吃完了一个馍,又喝了一碗茶,才抹嘴吟道:“身世浑如水上鸥,兴来持杖过南州,饭囊凝霜盛残月,曲笛临风唱悲秋。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而今不吃嗟来食,先生何须问未休。”   
  太岁宫(11)   
  陈八卦闻言,面露不悦,说:“你沿门乞讨,必是困苦之人,可你如此傲骨,岂不自绝施主?”叫花子闻言不作申辩,操起笛子又吹一曲。曲调亮丽而华贵,孙老者说:“你不吹了,你不吹了,我听懂了,这是《春江花月夜》。” 
  他放下曲笛,却神情不宁,几次坐而复起。孙老者劝他吃馍,他说他吃不下去,因为有一个丐友死在河滩的堰洞里,如果早半天得到一个馍,这个丐友也不至于冻饿而死。孙老者就详细询问了堰洞的位置,说这你就不操心了,我派人去查看查看,如果还有一口气就背回来救命,如果命已归阴,就叫人择地掩埋。陈八卦说,在苦胆湾地界,所有亡魂孤殍都是孙老者出资收殓,这下你的丐友就可以安息了,你尽管吃你的馍吧! 
  就又吃馍。一口气把八个馍吃到肚里,叫花子才对孙老者和陈八卦说了他的身世,说到动情处,凄然泪下,又是《梅花三弄》,又是《明月流溪》,直把干裂的嘴唇吹得鲜血长流,直把一个澡雪的灵魂捧到高处。原来,这叫花子姓唐名文诗,曾住过上海的洋学堂。上海,十里洋场的地界,灯红酒绿的场面,那个流光溢彩的地方,有一间五花歌舞厅,唐文诗在里边操持古琴为生。至于为什么会流落到这东秦岭的州川里,他说原本是要追寻一位琴师和一支古曲。看这唐先生一肚子的古文化,孙老者和陈八卦就挽留他到学坊里当教师。话一说妥,陈八卦就叫海鱼儿领了唐文诗先去学坊歇息。 
  光阴如梭,一晃过去了几年。唐文诗先生不但在学坊里教唱歌,还教国文,颇受学生们爱戴。陈八卦给他交代了孙老者需要料理的家事,要他全盘把握,缜密安排,说值此特殊时刻,万勿再出漏洞。唐先生点头应承,又一笔笔记下了诸多事务。陈八卦安排妥当,就袍子一甩,飘然而去。 
  海鱼儿按孙老者的交代很快叫来了南华子。经长偈短地一说,南华子就立马出发到乱石窖去。乱石窖是老连长和南山罩势力的交叉地带,出家人出行要比俗人方便些。 
  唐先生和孙老者各坐一把老圈椅,算计着老贩挑的族人在知道老贩挑死讯后的各种可能反应。首先一条,告讼他不敢,咱这儿有老连长撑着,不怕。其次,是赔钱,赔多少?州川里卖一个寡妇才一百银元,你一个死老汉能值多少?三十?就在二十五上叫板,撑死放到三十。再就是“过继”,叫老四孙文谦过继过去续他家的香火?这显然是说天话哩,哄母猪哩,拿个竹竿戳星星哩…… 
  不到一天,南华子就回来了,事情意外地顺。老贩挑三代单传,又是独庄子,一个远房的族人说了,出了事就出了事,把独庄子叫我拆了算了。也想要几个钱哩,只怕你州川人歪,要不上钱再挨一顿打就划不来了,反正人死在你那儿你埋人。叫他下来看着埋人哩,人家死活不下来,说是他急着拆老贩挑那一院儿房呀。问老贩挑的那个河南老婆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在石瓮沟她娘家?这么大的事要给人家把丧报到。那族人就歪着嘴,一蹦三尺高地叫唤:“给她说啥呀?她是谁呀?谁认她是俺门里的媳妇?窑子里出来的烂货,当初就不是明媒正娶的,如今是哪达来的哪达去,俺族里从来没认过她。” 
  孙老者果断地说:“这不对!他族里的事情咱不介入,但人死了是大事,那女人再不好也是咱一门亲家。咱要走大理,话还是要捎到。” 
  这事就派给了海鱼儿。海鱼儿说,祭太岁那天老三就去了乱石窖,回来说大嫂她妈叫南山罩抬走了,这事福吉叔都知道的。孙老者说,你再跑一趟,看人是不是放回来了,他不走理咱走理,路跑到话捎到,事后有咱说的没她说的。你顺路再打听一下咱的老四,看到底是跟谁吃粮去啦,如果到了红崖寺地界,说话走路眼色放活些。 
  海鱼儿就背了褡裢,装上干粮和三十文铜钱,出发去南山石瓮沟一带去找人捎话,当然面见会唱臭臭花鼓子的瞎老婆婆是他此行的重点。 
  海鱼儿一走,孙老者就叫高卷把十八娃扶到正堂来见他。他和南华子一道要向她讲清楚她父亲老贩挑已经死了并且准备立即埋人。当面色蜡黄的十八娃,挺着大肚子软软瘫瘫地靠明柱坐到杌子上时,孙老者自己先忍不住唏嘘起来。倒是深明事理的十八娃先安慰起自己的公公来:“大大你不要伤心,这些天我已流干了眼泪。人的命,天注定,我得罪了太岁我受孽过,你老人家要保重身子骨。你一辈子没个女儿,我就是你女儿,老百年里我给你哭丧扯孝,我给你接五谷斗。我这坐下月子,是男是女都是承礼的后,咱有苗不愁长,过二十年又是忽啦啦一群。你放开心思,孙家的香火旺哩!” 
  十八娃泪声唏嘘,直把孙老者说得双手掩了面,灰白的辫子在后肩上抖动。 
  南华子以手掌拍击着老圈椅的侧帮,果决地说:“啊啊,闲话咱就不说了啊!”他目光直视着十八娃,硬声说:“你这家里事多,我前天叫你的高卷嫂给你说个事,她说她不忍心。现在我就对你说了吧,你父亲,啊,你大大,他啊,给你的染坊里催账去,在外头发生了不幸,这个———” 
  十八娃啊了一声,就双手捂了小腹,身子一歪溜到地上。旁边的高卷就慌了手,又是拖又是扶又是哭着叫着。南华子一歪脚踢过去一块草垫子,看着十八娃就地坐了,又说:“日子都看好了,明儿就埋。”   
  太岁宫(12)   
  十八娃立即就地扑倒,长长的手臂在地上拍打着,一声长哭从腹腔深处扯出:“哎———我可怜的大大也,哎———哎哎哎呀!” 
  这一声长哭延伸到场房门前,停过承礼的木板上又停着老贩挑。因为红薯窖里凉,老贩挑的尸体还算完好。依旧是那一拨匠人,做了棺材又挖墓,还是族人老本家,劈柴烧火的,推磨擀面的,扯孝扎纸的…… 
  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锣鼓敲得丁丁哐哐,做啥子哩?西塬上人家打花鼓子哩!花鼓子打到五更头,十八娃侧倒在草铺上,她给可怜的大大守夜,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又哭醒了。高卷嫂子拿一枝柏朵,一晃一晃地给她赶着蚊子,那边花鼓戏《回河南》的曲段儿也正唱到惶处:宣统爷登基没好年,十年旱了八年干,还有一年水淹田。 
  只有一年秋苗好,闪上来蝗虫吃的宽。 
  东吃的东来东振海,南吃的南海普陀山,西吃的我佛雷音寺,北吃的大凹饮马泉。 
  一开口吃的是南阳府,回头的再吃黄河边。 
  吃了的秋苗不上算,吃了的黄土三寸三。 
  大麦子粜到六两四,二麦子粜到六两三;白米粜到正五串,蕃麦豆豆两串钱。 
  大户的人家卖骡马,二户的人家卖庄田,穷家的小户没啥卖,当出去贤妻度荒年。 
  七八岁的娃娃没人要,十七八大姐二百钱。 
  线串着黑豆长街卖,水里头捞草也卖钱。 
  六个钱的蒸馍枣胡儿大,五个钱的烧饼吹上天。 
  东庄的人不敢到西庄去,他到西庄命不全;西庄的狗不敢到东庄去,它到东庄不回还,人吃的人来犬吃犬———远处一只狗叫了,村里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儿与狗儿呼应着,山窝子里就嗡儿嗡儿地响着回声。晴空里一颗星星落了闪过一道光,河岸上的滩地里一个红红的火球轻冉冉飘浮。谁家的娃子吱儿吱儿地惊哭,老榆树上的黄叶子一落一兜篓……高卷嫂心里突然一阵紧,黄沙渠里的老狼刷儿刷儿地朝草铺上刨土!她赶紧壮着声儿给十八娃说:“你看你大大拿着长扁担来啦!” 
  她是故意说着叫狼听哩。 
  狼不刨土了,可十八娃又“大大呀大大呀”地哭叫起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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