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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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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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刚走到大椿树下,高卷家的儿子雨生急慌慌跑来,连呼:“大事不好了,取仁二哥叫人杀了!” 
  孙老者立时如五雷轰顶,两只黑蜂也在他头顶盘旋。他仰看如斗的葫芦豹窝,心下竟一时有了镇定。他抚着雨生的头,和和缓缓地说:“我娃不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十六岁的雨生也是个小逛山,四乡八镇的花红柳绿没有他不知道的。他说:“我到王山底耍去来,看见北山红枪会的人绑了一个人朝河滩里推。红枪会五个人都拿着刀,我问一个拾粪的老汉是杀谁哩,老汉说逮住了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我从河堤后边溜过去一看,好天爷哩,这是我二哥取仁啊!”   
  染房里(9)   
  孙老者赶紧叫来染坊的相公娃追问取仁行踪,果然是到王山底收账去了!孙老者无力地靠在大椿树上,任凭一团黑蜂在他头上嗡嗡。雨生跑到北洼里叫回来挖地的老三和海鱼儿,孙老者交代说:“卸一块门板,卷一张炕席,给你二哥收尸去。雨生你引路。” 
  碾子凹的石头梁上有一棵盘龙千枝柏,陈八卦定期到那树下做咒收法。这一日他做完法事,坐兜子顺王山沟下来,见一沟两岸古藤老林如染,小桥流水隐映山村人家,就一时胸中涌出诗意,想起几句唐诗却遗头忘尾不能成诵,就下了兜子信步而行,见一潭清水倒映了蓝天白云,就由不得下了几级台阶来到沟底。正欲蹲下涤手,却见小潭那边有个可人的小妇人在低头浣衣,露出的小臂白嫩如藕,在她伏身搓洗的动作中,松垂的领口里丰胸硕乳隐约可见。陈八卦一时来了兴致,就搭讪着寻出一句话:“敢问妇人芳龄有几?”妇人不语,瞟他一眼又低头洗衣。陈八卦淋淋地洗了两把手,甩着手腕儿,忍不住又寻一话头:“敢问妇人这条沟有多深?”妇人操起棒槌一边捣衣,一边翻了一下眉眼说:“深着呢!”听那细音儿如鹦哥啼叫,陈八卦更来兴致,接口又问:“有几里深哟?”妇人把一件粉红大裤衩在水皮子上一摆,又一摆,用清亮的嗓音说:“你进去了,十个月后才得出来!” 
  陈八卦脸上一热,一时接不上话就干笑两声,心想这妇人虽出言巧骂,却也不失可爱,就一边用衣襟擦着手一边吟出四句偈口:“有木就有桥,无木变为乔。去掉桥中木,加女就成娇。”吟罢正要惬意着离去,却听那妇人在捣衣声中也细声吟哦:“有米就有粮,无米也为良。去掉粮中米,加女变为娘。”陈八卦一脚踏在台阶上,一脚踏在台阶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正难堪着,转眼却见山崖上镌刻着“老爷坡”三个大字,心下一时生出明白。常言说“来到老爷坡,秀才比牛多”,他始知自己停脚洗手,来的不是地方噢!遂唤过兜夫不再步行,就在兜夫斜了竹竿请他起身之时,陈八卦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吹一口气看那叶子从手心里飘出,方晃儿晃儿地上了路。 
  只可怜了清水潭边的小妇人。那件粉红的大裤衩顺清潭的入水口朝上游漂去,她提着棒槌追了几步,惊奇天下竟有逆水漂物的怪事…… 
  出了山口,陈八卦在兜子上手掐铜壶正自在着,却见几位红枪会的人正在河滩上行刑。兜夫张光眼尖,锐声惊问:“绑的人怎么是取仁?”陈八卦定眼一瞧,果然不得了!就在兜子上喊:“刀下留人!”张光李耀一阵小跑赶到,把兜子横在刀手面前。 
  取仁正被反绑双臂跪在河滩,眼睛上被蒙了黑布,嘴上被勒了一截裹脚布。他面前的出血坑已经挖好,一个刀手正用火镰背哗儿哗儿地蹭着鬼头刀的白刃。陈八卦就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兜子,伸出手中的红铜茶壶架住刀头,肃然厉言:“这人我保了。” 
  领头的是一个白脸娃娃,见是陈八卦就抱拳行礼,一边说:“唉呀是活神仙下凡啦,我爷还说叫您啥时候了上去踏坟地哩!” 
  陈八卦用红铜茶壶当地碰一下那鬼头刀,平声说:“这人我保了。”白脸娃娃惊讶得龇出牙来,问:“你认识这人?他可是洛南县土匪曹鸡眼的军师啊!” 
  陈八卦严肃着脸说:“娃,你认错人了。” 
  取仁听见陈八卦的声音,勒着的嘴哇哇乱叫。有人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白脸娃娃嚓一声扯开取仁的衣领,对陈八卦说:“叔,你看这,细布长衫子,里头的洋布衬衫上缀着骨头扣子,这不是一般的土匪!” 
  陈八卦无声地笑了。他用手中的红铜茶壶碰一下白脸娃娃,说:“我给你娃说哩,这是孙老者家的老二,一直在洛南县景村坐铺子,大名孙取仁,是正经的生意人,也是有文化的人,前不久辞了那边的生意回来开染坊。人是故乡人,在外时间久了,彼此都生疏,算起来这还是我世侄哩。娃你差一点就把烂子捅下了。”说着茶壶嘴儿一挑,取仁眼上的蒙布掉了。张光李耀赶紧解绑松绳,扶取仁起来。取仁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胳膊,猛然一个耳巴子扇了过去。陈八卦曲肘用肩膀一扛,白脸娃娃向后一趔,取仁没有打上。 
  白脸娃娃的人就朝前扑,陈八卦两臂一张,架开双方,下颌左边一挑右边一挑,说:“到此为止,各自都回去吧。” 
  白脸娃娃的人气儿还不顺,一个个横眉竖眼的不走。陈八卦问:“是谁点的捻子说我这侄儿是曹鸡眼的军师?”白脸娃娃一脸的难看,拿鬼头刀的转身离去,又回头说:“反正是你州川人说的,说他是从洛南过来的也没说错!” 
  正在这时,下河里跑上来三个人,卷着席筒,抬着门板,三人头上都缠着白孝布。陈八卦见是孙家来人,一时颇为惊异。老三扑过来,兄弟俩抱在一起哭成一个疙瘩。海鱼儿见有陈八卦在此,就身子一蹲掂起一块石头要朝已经趔开的白脸娃娃砸去,张光李耀横身子挡了。老三抽泣着对陈八卦说:“我大叫来抬我哥的尸首哩!” 
  陈八卦把茶壶里的残水慢慢地浇到脚下的出血坑里,又用脚尖踢沙子埋了,说:“不说啦不说啦,回吧。”就先自上了兜子,晃儿晃儿地顺河而去。 
  取仁回到苦胆湾,一家人自是欢喜。海鱼儿却十分愤慨,他说:“咱家里就得出一个背枪的,要不随便叫人这么糟踏,全村的人都脸上无光。咱老掌柜的名望那么高,这一口气我先咽不下。”老三说:“福吉叔晚到一步,二哥就没命了!红枪会的人这么张狂,得叫他们下来磕个头。”海鱼儿说:“要叫我看,向老连长借一排灰皮,去把那几个生皮二瓤子好好刮搓一顿!”   
  染房里(10)   
  取仁沮丧着脸,胸中怒不可遏。他说:“都是打着维持地方治安的旗号,其实是一帮子土匪,杀人是一眨眼间的事。这样的世道怎么做生意?咱州川怎么就没有一支自卫的武装?” 
  孙老者的心里,一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他给儿子们说:“咱这里的村社行政,实行的是里甲制度,里公所除催粮派款外,专设的麻子巡管就负责通报匪情,今年又设了警察所,但你指望这些人搞治安是靠屁吹灯哩!” 
  父兄们正说着,陈八卦的兜子进了场院子。他还没下兜子,就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金陵寺的案子判了!”下了兜子,他一边朝堂屋走,一边说,“判决书上说,金陵寺划出四十间僧房以筹办高等小学。香田只给寺上留五十亩,其余田亩之租课全归学校。金陵寺围墙以外的寺树七棵梧桐三棵大松两株老杨判归学校以作所需之木料……” 
  堂屋里,陈八卦在老圈椅上坐定,高卷摔摔打打地在他面前放了一碟油泼蒜泥两个蒸馍。陈八卦没拿正眼看她,她却在门外一边甩着围裙一边朝门里说:“今儿是看你救取仁有功,要不只给你吃生辣子。”陈八卦笑了一下,没接女人的话茬。他说范长庚输了官司,出外云游去了,金陵寺只留俩小和尚早课晚诵。四十间僧房划归学校,所居僧人纷纷入其他寺庙挂单去了。 
  孙老者默头吸着他的水烟袋,火媒子噗儿一吹,烟壶里一阵呼噜,烟哨子一吐,黄豆大一颗烟灰滚到地上。陈八卦吃着蒸馍蘸蒜,喝着红铜壶里的茶水,一口馍一句话地说着:“这下子地方有了,房子有了,还有,下州川二里七乡送来五百两银子,说他们的子弟也在这儿上高等小学呀。” 
  取仁、镢头老三、海鱼儿,还有高卷,她一手拉着儿子雨生,一手扶着十八娃,大家围坐在堂屋里,听孙老者咋说,陈八卦咋说。办高等小学毕竟是大事,苦胆湾的人吵吵了多少年,如今总算有盼头了。 
  孙老者给陈八卦说:“光凭咱俩,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这次打官司,不是牛闲蛋马皮干上窜下跳,事情也不会这么快。虽说老连长是墙里的柱子不显身,但他吴玉堂也是看事着做事哩。如今世道,作恶容易行善难,咱把事情要想周全些。” 
  陈八卦说:“取仁哩,你见的世面广,你要给咱多出主意哩。” 
  取仁说:“程掌柜带我常跑西安省,也教我读了一些书,却都是生意场上的事。至于怎么办学,办新式学校,还要多参考人家的。东乡里的龙驹寨高小、北乡里的正本高小、城里的县立背街高小都是各有所长,咱们要办就办成全县最好的。我的想法是先成立建校董事会,钱粮房产租课统一管理,校舍统一规划,施工的时间上质量上都要有个规定,就像这次成功修复大堰,各样条理分明。大家齐心协力,事情就不难办。” 
  高卷说:“取仁兄弟到底见过大世面,说出话来嘴嘴儿入听,不像有的人只会日鬼弄棒槌,肚子里没一点正经学问。”陈八卦就笑了,笑声像山谷里滚木头,头上浓密的帽苔子抖得伞一样张开,他说:“你谁遇上邪门儿事了可别找我,不过谁都知道,现今世道是邪门儿事比正经事多。” 
  大家就乐了,海鱼儿说:“你俩一见面就公鸡仗哩,祟不祟?” 
  取仁说:“既然有了四十间僧房,就和五圣师庙的初小一起筑墙围起来,不要和金陵寺房产掺插。教师书房、学生宿舍、教室、灶房、厕所、操场、校门、照壁,各样都要画图设计,按图修建。将来校舍建起,招生、聘校长、请先生、定教材、学杂费收多少、教职工薪水定多少,都要单另列账,细作打算,这事麻烦着哩!又牵涉到苦胆湾到下州川这一大片人家的子孙前途,一有差池,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宁愿丑话说在前头,千万不要大包大揽。时局不稳,咱要定下成规,又要有应变准备,董事会是一定要立起来的!” 
  趁着大伙儿心里热,第二天就在五圣师庙,由孙老者主持召开五族长老联会,共商建校事宜。首先通过的一项决议是:牛闲蛋马皮干两家娃娃入学就读,与五姓子弟一视同仁。牛闲蛋马皮干就分外高兴,一人放了一串两千头的鞭炮以示庆贺。在炮皮纷飞硝烟弥漫的热闹气氛里,建校董事会宣告成立! 
  董事长是陈八卦,董事由孙取仁、唐文诗、南华子、牛闲蛋、尿床王孙庆吉五人组成。校董会立起,五姓长老退席,陈八卦当即召开设计施工规划会,五人各有分工,依计行事,春节前全部校舍交工,正月十六正式对外招生…… 
  正在取仁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四孙文谦吊儿郎当地回来了。问他跟谁吃粮去啦?他说当逛山去了!他在外的事情半句也问不出来,但他却带来一个重要消息:大嫂她妈宁花在红崖寺当了窑班教头! 
  民国十三年的冬季似乎来得特别早,大椿树上的黄叶子还没脱尽,西北风就夹着雪沫子扫了过来。孙老者坐在堂屋的老圈椅上,油腻皱巴的帽顶子已失去了当年大贯爷的威风,脑后的花白小辫儿也更加枯瘦。高卷袖手靠在明柱上,她几次说要给孙老者梳头刮虮子,孙老者都谢绝了,言说腊月了谁家杀猪时舀一盆木筲的热水,上头洗了头下边再烫脚,顺便剃头刮脸修胡子,然后轻轻松松扫七灰送灶火爷,磨面生豆芽子做豆腐切萝卜蒸馍煮大菜。今年这年不但要过,还要过得体面些。   
  染房里(11)   
  高卷说,也实在应该,您老者今年要抱孙子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十八娃临产在即,该准备的样儿项儿也都有了。可十八娃说她还有两件事没有搁实:一是她妈的下落,二是她爹到底咋死的。虽说她没有咬住追查,可这两件事像石头压在孙老者心间,他苍黄的眉头总坠着一块疙瘩。有时候,心理上实在撑不住了,就对高卷说:“实话实说了吧,该烂的事早晚要烂。”可高卷的主张是:“千万不敢说,人马上要坐月子了,要跟你闹开事就把怀身子的胎娃折磨坏了。” 
  对宁花在红崖寺的事,高卷总觉得老四的说法不实。孙老者说:“那就把他狗日的叫来再问么!” 
  再问,老四就躁了!他说这事是铁板上钉钉子,那婆娘在红崖寺名气大得很哩,专门有俩窑姐侍候着!人家南山罩说了,等把这一班姐儿送到西安柳巷子卖了,就派人护送宁教头回一趟河南。 
  就在十八娃又在深夜长哭的时候,高卷给她说了:“你妈好好的,是你外爷过世了,她回河南了,事一办完就回来了。” 
  十八娃说了:“好亲人哩,我妈是侍候不了我的月子了,我大大的事你也不要瞒我了,是他孙家的人害了他,这事先搁着。你给他孙家人说,这娃我是要生下来的,总是承礼的骨肉么。” 
  这话传了出来,孙家人上下震惊:是谁把老贩挑的死因透露给十八娃的? 
  这是一个恐怖的悬念。孙家人人自危,孙老者看谁谁低眉下眼。孙老者宣布:海鱼儿和镢头老三把吊面坊关了,到染坊里打下手。老四不准窜野了,在二哥取仁筹建高等小学的这段时间里,由他经管染坊事务。 
  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伴着悲怆的哭声来到世上,孙家大院弥漫着沉重的喜气。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冷风把一股子生血的膻腥送入孙老者的鼻孔。他伸手招来海鱼儿,说:“到村沿子上看看去,是哪儿又杀人了!”海鱼儿快跑而去。未几,高卷碎步而入,她轻声对孙老者说:“生了,是个顶门杠!” 
  孙老者“嗯”地一声立起,脑子冲起一股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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