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匪- 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是真的。 
  老贩挑从龙驹寨买了宁花回来,怀一胎不成怀一胎不成,就找了陈八卦,陈八卦出主意叫老贩挑在老坟里埋个十八斤重的石头,娃是生下来了,却最终还是没活。也算老天有眼,老贩挑在砍柴的路上就偏偏拾了个娃,走了一个来了一个,一个吃上一个的奶茬子,事情接得天衣无缝,拾来的娃仍叫十八娃,连瞎子外婆也没觉察出来。这事只有老贩挑夫妇知道。可十八娃哪里知道,打贩挑的父亲一走,有人就过来纠缠她妈,因为住的是独庄子没个依靠,她妈只能虚与应付,可后来这人竟拿来一根麻绳,叫她妈勒死她父老贩挑!她妈咋下得了手?就说好天爷哩,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害了老贩挑也称不了你的心,你不是喜欢我这女儿吗,待女儿长大了去侍候你…… 
  饶酸着鼻子说:“你妈明知道你已许了孙家,却说叫你长大了去侍候人,这不过是一句应人的虚话,谁都知道,孙老者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而这人想用一条裙子套住人家女儿,心也太匪了,你知道这人是谁?” 
  十八娃咋能不知道! 
  她当姑娘的时候,见了这人就磕头就叫干大就给他唱《小放牛》,她也不止一次接过他给的银元。她嫁到孙老者家后,这人仗着亲戚关系还到她瞎子外婆家走动,可就在她怀了孕,那次老贩挑送她回苦胆湾的路上,她到草面庙后头去撒尿时,被这人勒着嘴强奸了!强奸者要她不准说出实情,说出了就杀她全家!她就谎称一股怪风吹走了她的裤子。当晚回到家,丈夫的头就被“拔”掉,公开说的原因是在草面庙后边撒尿时尿到了太岁头上,所以又是十八寡妇祭太岁,又是太岁宫里取人头,可十八娃心里明得跟镜一样,这一切全是做出来的!那太岁宫本来就是人家的一座兵营。她甚至怀疑陈八卦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是与其沆瀣一气的。 
  事情的真相只有她和强奸她的人明白。 
  一想起当时的恐怖,十八娃就噎着气儿地哭。饶拍着她的后背,也抽抽泣泣地说:“好嫂子哩,世上这事,就没个一准的样子,如今是乱世,能活下来就是福。你妈她说是回河南,谁能说她不是去逃命?她不回来肯定有她不回来的道理。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想开些,你要守,咱大大孙老者是靠得住的人。你要走,有了信得过的,大大也不会强留你。按我妯娌的想法,只要你好过就成。” 
  十八娃拖着哭腔说:“好姊妹哩,你不知道,大大叫我开过年就跟人家走哩!”饶问:“跟谁走哩?”十八娃说:“就是老连长,就是这老鬼在草面庙后边的林子里占了我的身子。”饶说:“怎么是他?看着善善和和一个人?”十八娃说:“当时他带着护兵在林子里打猎,突然看见我褪了裤子蹲在那里,就饿狼一样扑了过来,勒了我嘴把我扛到林子深处———”饶说:“这两年了你也真能沉住气?”十八娃说:“好妹子哩,我今儿就把一肚子的疙瘩吐出来,实指望你给我请个主意啊!”饶说:“这就看你是要硬主意呢,还是要软主意!”十八娃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主意,只把头拱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一个弱女子的命运就像风中的灯,忽悠忽悠着随时要灭,忽悠忽悠着却又亮了。 
  饶噌地从头上拔下银簪子,说:“要做烈女子,就找他报仇要他的命!”她手腕子一转,用银簪子把油灯拨亮,咬牙切齿地接着说,“他再要到咱家里来,咱就商量好,给他灌烧酒,给他吃鸦片,琴会使枪,拿枪支了他的头,咱拿绳勒,用杠子压,不信咱妯娌四个弄不死他一个!”   
  崂峪庙(4)   
  北风呜呜地刮,雪粒如黑箭射向大地,雪沫子从门缝儿旋进来,嘶声响着如饿狼喘气。孙老者一夜一夜睡不着。老连长他操着了那份心,你不顺着他,你就永远不得安生;这老四你本身就在刀刃上走路,怎么可以拿回来那么多银元;这固士珍和高等小学结了仇,这一股子气化不开就永远都是事…… 
  东厦房里,饶出了个犟主意,大嫂十八娃却和着泪水说了一万个“使不得”。饶又说:“那你就学得乖乖顺顺的,人家要咋就咋,事情记在心里,一旦得了手,也不能饶了他!”十八娃说:“好妹子哩,我想到天上想到地下,我哪怕活成一条狗,只要把我金虎养大就啥都有了。”饶说:“人要会装鳖,那活着也不难。按我笨想,你心甘情愿侍候人家,他就是一只狼,也不至于把金虎怎么了,把咱大大怎么了,你这样也是给咱护家哩。听说老连长有好几个老婆哩,怕就怕你去了受不了那份儿窝囊气……” 
  今年的腊月里,一刮西北风就是雪,不刮西北风还是雪;屋檐上的冰凌有二尺长,村路上的冰碴子琉璃一般晃眼。海鱼儿去井上担水扭了腰,老三去绞辘轳断了绳。饶说:“这就怪了!天爷也要封我孙家人的嘴吗?”就招了妯娌四人去抬水,饶提了木桶,琴扛着水火棍。水火棍半截红半截黑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里十分耀眼。大嫂脚小,忍扶着她跟在后边。西北风夹着雪颗子箭一样射在脸上,脚下是深深浅浅的雪坑和尖锐无比的冰碴,要在平常,抬水俩人足够,可今日去井上是在两个大男人损兵折将之后,是在天上下刀子地上布锥子的严酷战阵之中。再一个,妯娌们一个冬天都窝在屋里纺线织布,眼睛发昏骨头发酸,突然到了外边,雪的泽亮刺着眼睛,风的利刃刮着嫩肤,四个年轻女人反倒觉得畅快。更重要的,是饶不信邪,她不相信四个女人弄不回来一桶水! 
  绞辘轳是饶和琴的事。为了防止脚下打滑,大嫂十八娃用水火棍的一头顶着饶的脚跟,忍前腿弓着后腿蹬着朝琴姐的脚腕子底下使劲,饶和琴你来我往地搬着辘轳把。井沿子上是一圈儿明光发亮的冰溜子,井口子是一孔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四个女人来绞水,虽说人多势众,可处在这种环境难免心里发毛! 
  看着辘轳筒子上的井绳一圈一圈地排满了两层,听着丁当当的一桶水慢慢升上来,当大嫂的就说:“沉住气啊,甭慌!”木桶终于出现在井口,终于搁在了井台子上,可绞辘轳的两位气得肚子疼:只打上来半桶水!饶说:“这井也欺负咱女人?重来!”大嫂十八娃却很庆幸,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白绞,有半桶总比空桶强,咱先抬回去再说。”琴却不服气,说:“四个人打半桶水回去,叫海鱼儿拿尻子笑咱哩!”话未说毕,饶就放开井绳,可是不好,手一滑,盛着水的桶坠下井去,辘轳暴转,飞速旋转的把子打得人伸不出手!琴啊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下,辘轳把子打在她前额上,立时就出了血。饶赶紧过来抱住她。 
  咚地一声闷响,木桶落在井底。大嫂说:“糟了,桶板子散了。”忍就飞快跑走,说:“我去叫大大!” 
  “回来!”饶把忍叫回来,三人一同扶起琴,琴揉着眼睛,说:“刚才叫打昏了,头有些闷,却不太疼,眼睛还能看见。”忍就赶紧去寻了鸡毛来,饶把鸡毛撕成纤纤,轻轻按在琴额上出血的地方。 
  大嫂说:“咱回,今儿这气运不顺,男人都栽跟头哩,别说咱女人!” 
  琴反而来了脾气,说:“你都闪开,我就不信这一桶水绞不上来!”说着就挽袖子,饶说:“你离远,我来!”大嫂喊:“甭嚷嚷,争着争着就出闪失!” 
  饶和琴就再次绞起辘轳。她俩很顺利地打上来一桶水。木桶完好无损。齐沿儿满的一桶水,清清亮亮,饶先爬下去喝了一口。妯娌们就笑了,饶说:“我是咬它哩,为它叫琴挨了一把子!” 
  妯娌四人抬着一桶水往回走。琴在前边,肘弯里的水火棍有一半分量搁在胯骨上,忍在旁边搭着一只手。饶在后边,双臂搂着水火棍脚下小心翼翼,大嫂十八娃在旁护着。空中飘下大而稀疏的雪片,雪片覆盖了路上往来的脚印,也覆盖了冰凌的光滑和冰碴子的锋利。妯娌四人一歪一摇地朝前行,水火棍晃闪晃闪着,一桶水的分量使它作为刑具的强硬和仪仗的威风已经丧失殆尽,它柳条儿一样柔,面条儿一般软,和着四个女人的碎步子倒也起伏和谐,雪的妙曼愈增加了这妯娌四人的朦胧和美丽。 
  突然,琴的脚下一滑,她腰身一闪,水桶弹了起来,忍赶紧揽住她腰。她没有跌倒,可一桶水的分量在弹起又落下的瞬间,带着速度重重地朝水火棍冲压下去! 
  咔嚓一声,水火棍折了。一桶水重重地在雪地上,刹那间流了个净光。桶底被掉了,箍着竹圈的桶身子还算完好。大嫂吓得坐了个尻子蹲儿,忍赶紧过去扶她。饶抽出水火棍,水火棍没有断成两截,它木质相连着,中间的裂口呈“之”字形,生生的白茬使俊挺笔直的水火棍在红与黑的衔接处出现了硬伤…… 
  妯娌四人丢了魂一样僵立在风雪中。大嫂十八娃腰腿发瘫,几乎直不起身子,饶就叫忍扶着她。饶把烂桶底捡起来用衣襟裹着,一手提了完好的桶身子领头往回走。琴跟着她,那不争气的水火棍挟在她腋下。四人回到院子,饶如此这般地悄声作了吩咐,便各各自行其事。   
  崂峪庙(5)   
  忍悄悄推开上房门,吱咛一声引来孙老者的连声咳嗽。忍吓得双腿打颤,不知是进是退,正慌慌着,孙老者问:“谁?”忍轻声答:“大大,舀一升糁子。”不见炕上动静,忍就轻轻地把水火棍靠在门背后,又哐里哐当地在板柜里舀了糁子。这都是饶姐教她的,她完成得很好。 
  场房里,琴轻轻拍着门板,悄声喊海鱼儿。海鱼儿披衣起来开门,琴一闪身就挤了进来。看琴脸色发红喘着粗气,又慌又神秘的样子,毫无精神准备的海鱼儿吓破了胆,一手捂了下身惶惶后退着说:“你你你、你———”又摇手说:“不敢不敢———”琴就笑了,把破桶圈儿高高地提起来给他看,海鱼儿夹一夹眼,看清了,长出一口气,兴灾乐祸着说:“好么!美么!”琴不跟他计较,亲着声儿说:“赶紧给咱修,别叫大大知道了。”海鱼儿转身坐到炕栏子上,又慢条斯理地在烟锅子里装烟,琴急着喊:“哎哎哎?”海鱼儿不拿正眼看她,冷冷地说:“谁弄的烂子谁背上。”琴过去在他的毛脸上拍了一下,丢下一句话:“你不办也得办。”就转身离去。海鱼儿愣了,反复用手搓着脸,脸上热热的,琴那温柔软和的手心,那拍中又抚的指头蛋儿,滑溜溜地仿佛有什么承诺在里边……海鱼儿胡思乱想着,就急急找了锯末削了木楔,将桶底活活地安上去,又嘟嘟嘟地朝缝隙里砸着锯末,一边忍不住就念起《九归》的口诀。 
  孙老者起身穿了皮褂子,戴了毡帽子,忍服侍他喝了一盅茶,给他装好水烟,用火镰打着火媒子,看着他呼噜噜地吸上了,才轻声掩门而去。 
  孙老者一哨子烟未吸毕,就又想起了欧阳询。欧阳询楷书《九成宫醴泉铭》是二儿子取仁向程掌柜的要来孝呈他的,多年来他都在读这部帖,想着蔡邕说过好书法的十六个“若”,就一直没有勇气临笔。今正逢着雪天,少了村人的走动和嘈杂,何不提笔临之?就丢开水烟锅,挺而起身,又饱吸一口气,十指交叉拔了骨节,方款款然来到门背后。刚在小板凳上落坐,嘎啦啦一声叫一只母鸡从膝下飞出,直吓了他一跳,一时就心下不悦,正要喊儿媳们来训斥,转眼又想起这事是他应允的。当时,饶要给他习书法的泥坯下搁个鸡窝,他想这又不碍了啥事就说噢你搁去,可今日这鸡没下蛋却狂叫着扑出,一时坏了他临帖的心境,就想今日这欧阳询是断然不能临了,还是再写柳公权那个“安”字吧,宝盖下有猪则家、宝盖下有女则安啊! 
  粗瓷碗里的泥水水沉淀了,他提笔慢慢地搅拌着,泥水水变成灰黄的浓汁,流利中又带着黏性,他一下一下在碗沿上顺着笔毛。泥坯子的光面子上落一层虚虚的浮尘,往日书写时泥坯子洇水的感觉比宣纸还好。他执笔在手,落笔前噗地朝泥坯子上吹了一口气,浮尘扬起,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糟了,他想尿尿,这一场寒雪加重了他尿急尿频的老毛病。他急慌慌立起身,来到门口,见漫天皆白冰雪满地,就又急慌慌地回身来找他的水火棍。这水火棍成了他出门在外的拐杖,拿着心里稳实,拄着脚下踏实,他拉了左边门扇又掀开右边门扇,在右边门扇背后找着他的宝物。他拿起来,习惯性地在地上了两下,突然觉得,手里的劲道怎么虚松绵软?就平托了水火棍,在手里细看。猛然,他眼里喷出一团火:水火棍怎么折了? 
  孙老者身子晃了晃,终于没有晕倒。一股子闷气憋在心间,想咳嗽胸中发堵,想呼喊舌根子发硬,他就那么平端着他的水火棍,一任眼角的浊泪满面流淌!这棍,是苦胆湾的吉祥物,也是他的身份、他的权威!是他用半生的身命塑起来的大贯爷、至今州川人仍尊敬着的大贯爷的像!从清末,到民初,到北洋,到驱刘,到老一军,到国民联军,到冯大人主陕,他孙老者的威作、他的公信、他的声誉、他的无畏、他的海量、他的平和,及至州川一地的安宁,往来兵匪的交涉打理,民事纠纷的评判合辙,流亡孤魂的安妥归葬,公役公粮官税的纳派等等,都在这一根棍上啊! 
  孙老者平端着这根棍,跌跌撞撞来到院里。天上暗云飞雪,地下茫茫无痕,他仰天悲泣,如丧考妣般呼喊:“天爷啊!天爷!” 
  忍最先跑了出来,她用头颈架着大大的胳膊,大声朝厦房哭喊:“饶姐!饶姐!”饶正换衣服,她要回一趟娘家,叫她黑手兄弟弄一根好木料,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水火棍。作为当家女人,她要按她的想法了结此事。她知道弄坏水火棍不是一件小事。 
  听到忍的呼叫,她一边套着蓝衫的袖子,一边跑出来。看到大大呼天喊地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才知道,弄坏水火棍简直是伤天害理!心想千万不敢把大大气疯了! 
  琴和大嫂十八娃也跑了出来,大雪飞扬中,四个媳妇同声喊着大大。大大是个好人,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村,为了上下州川,他亏吃得,苦受得,谁不说贤能的孙老者是大家的依靠!而今四个媳妇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