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匪- 第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虎岩而去,此时已是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了。 
  崂峪庙依山而建,有前中后三院殿堂。后院有一方浸水池几块大石头两孔石窑窟,前院中院有大殿二殿,里边分别供奉着关公、娘娘、虫腊、药王、雷神、帝君等民间诸神,两边的厢房一边住云游道人,一边为本庙道士居室。庙门前是广场,广场上有斗子旗杆照壁麒麟等一应瑞物,广场端头是戏楼。三月二十八的大清早,就有州河两岸南北二山五十六村的信众和农民陆续朝崂峪庙集结。特别是种烟的农民,立过香的和没立过香的,开春以来心里都积着一股子怨气。县长胡传路下了铲除鸦片烟的法令,里所的巡管、县上的警察、集镇上的驻兵,虎狼一般进村入户,驱赶农民铲烟,眼见着葱绿一片的烟田里霎时间黄土朝天,缴税呀还债呀盖房娶媳妇呀,一切的指望全化了泡影,胆大的烟民就有了反抗的言行。当年是勒民种烟,现今是逼民铲烟,反抗就挨打,当农民不如死了的好!也真个是好,毛老道来了开口就应承:后清朝一开国就准种鸦片!所以,四山八岔五十六村的烟民,对崂峪庙过会自然有着向心力。但对一般的长工闲人贫雇农而言,跟上婆娘女子娃一流带串地去逛庙会,烧香呀,看戏呀,看毛老道念经诵咒把式操练呀,是难得图个热闹。再说了,九九八十一,穷汉娃子朝墙立,冷是不冷了,只害肚子饥,赶一趟崂峪庙的会,有舍饭吃混个肚子圆也是荒春上的幸事。所以这一天,袖着手聚在场子上的穷人可怜人特别多,满眼都是破棉袄上露着一团一片的棉絮絮烂套子。 
  说话间戏就开了,是正宗的汉调二黄《烈火扬州》,班子是专门从洛南县请来的“同顺社”,箱主屈香南、班头黄亮子都是关中东府和秦岭以南州河流域演艺界的风云人物。可是,《烈火扬州》只演了一折便骤然而止,因为毛老道的立香仪式开始了。四个挥舞着流星锤的把式从场子中间朝外驱赶人群,人们哄哄着退到四边。场子打开,一排头裹黄巾长发后披腰勒麻绳裸腿赤脚的十三力士,舞着大刀片子进了场,四面看客纷纷抱着头朝后倒,一时间人挤人人踏人婆娘女子乱叫唤。混乱中,孙营的探子互相摇头摆手,传出来的信息是皇上没来,管带来了三位。打还是不打?孙营长一时难作决断。打,皇上、丞相、元帅等一杆子后清朝臣漏网;不打,又失了铲除这一股子邪气的好时机,且白脸娃娃那边是明着要抢功夺利的。 
  这股政教合一的武装组织,政是后清朝,教是毛老道,而今日这庙会是毛老道的道场,不收拾这个道场,裹进去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看孙营长一时犹豫,王双考李念劳就同声说:“不难场啦,下硬茬!” 
  孙营长就下了命令:“打!” 
  按原定部署,崂峪沟垴及沟东沟西各有一连的兵力,戏楼后一条路通向州河,是留的口子。孙营长一个“打”字出口,沟垴的枪就响成一片,一沟两岸的火力就齐向戏楼下射击。场边的人乱成一锅粥,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中弹倒地,婆娘女子娃哭声连天。然而,场子中间的道徒却格外镇定,上百人跪成一个方阵,个个把大刀片子顶在头上,阳光下白晃晃一片,竟没有一个被打倒的。枪声急如爆豆,场上道徒在香火烟雾中跪诵咒令,法头坛主竟在铺地的四色旗上屠了一头活畜,血光彩云一般罩了半边天空。 
  枪声渐稀。毛老道刀枪不入的神话传布甚广,有的兵士动摇了,端枪的手在发抖。他们被布置在沟堰后边的三道坡塄上,一个的枪打不响了,另一个的子弹也卡了壳。孙营长看着他的士兵,鼻出粗气,两眼发红!王双考见状,端起老机枪呱呱呱就是一梭子,头道塄上的士兵,后背上血一冒立时歪倒。头道塄上的士兵被正法,二道塄上就排枪爆响,突然间有兵士欢呼起来:“倒了!倒了!” 
  那位坛主倒在四色旗上,倒在一头死牛的身边。刀枪不入的神话被打破了,前沿的士兵就一跃而起,朝下冲锋。然而,大殿的楼窗上,院墙的前角上,一齐射出密集的枪弹。毛老道的火器队开始反击了,孙营被压制在坡塄上不敢抬头,不少人挂了彩。 
  着急处总有出急处,布置在沟垴上的人马扑下来了。他们本在制高点上,因为是背向,子弹全打在大殿二殿的后脊檐,所以发自高处的火力,压制不住毛老道设在殿楼前窗和前院墙上的火器。他们就只留少数人继续从沟垴打枪,大部人马顺沟而下切着东西庙墙潜伏。紧在跟前的坡地里就有麦草谷草苇子蕃麦秆,他们把这些东西传下来摞在庙墙下。风势一转,他们就点着这些易燃物,霎时间大火熊熊引燃厢房后檐,同时成捆的苇子和蕃麦秆被丢进后院、中院,丢进大殿二殿的回廊。一时间,风起云涌,厢房燃烧起来,二殿的廊庑也冒出黑烟。   
  崂峪庙(14)   
  突然间,庙里人群发出整齐的狂叫,狂叫唤来了狂风,狂风裹着黑烟直压沟堰后的三道塄!更为严重的是,随黑烟飘来一层层的刀子,横扫的、旋转的、飘摇的,一层层地打在人身上、脸上;更为恐怖的是,随风飘落的五色线头缠在人头上脚上,扯掉一把又落下一层。这些刀子打在人身上脸上,虽不怎么疼痛,却骤然在阵地上造成一种恐惧,因为下州川早就有毛老道会放飞刀、放毒蛇的传言。李念劳从地上抓起一把飞刀,双手又撕又扯片刻成了纸屑;王双考的脚下,麻鞋底子踩着那些五色线头又搓又跺,三两下就成了土末末子!一团烟墨子裹着线团网在孙营长的脸上,他又恼怒又疑惑,只是闭着眼朝空中打枪。王双考把脚下那些纸刀子和五色线拢成一堆,嚓一下点一把火烧了,笑说:“什么江湖道上的把戏子,就凭这取人头吃人心呀?” 
  孙营长捂着他的五花脸,趔着身子看脚下的火中并未化出什么魔幻,就果断下令:“场子上不留一个活口,给我打!” 
  火力交叉中,头顶刀片子的道徒纷纷倒地,十股八股的鲜血汇合了,冲冲冲地流入崂峪沟!只一碗饭的时辰,场子上就没有了活命的。正在枪声渐稀之际,庙门突然打开,一个海怀赤脚的女子旋风一样舞着剑冲了出来,她将长发衔在口里,剑锋的白光周身环绕。庙门开处,又有几十人冲了出来,三道塄上的枪声又响,衔发舞剑的女子直奔到戏楼下的路口,才轰然倒地!这女子一倒,后边冲出来的几十人又转身往庙里跑,庙门口倒下几具尸体。大殿的楼窗上还朝外打枪,院墙角上的火力依然不断。 
  终于,大殿起了火,刚才火攻崂峪庙的人马,溜过来爬在场沿边与院墙上的火力对射,三下五除二,殿楼上、院墙上的枪手被打掉了。没有了对方的火力压制,王双考李念劳带人吼叫着从三道塄上冲下来。毛老道完全失去抵抗力,孙营长眯笑着,很优雅地把短枪别到腰里。 
  猛然间,殿楼上烟火倒向,庙门里又冲出一股子人群,不及孙营长拔出枪,这群人就在三向火力的交叉点上成了活靶子…… 
  崂峪庙已成一片火海,火海里没有了人的声息。王双考李念劳吹哨子集合各自的队伍,场子四周满是百姓的尸体,流尽血的毛老道在场子中间横七竖八,孙营的兵们开始收捡场上的刀枪。 
  突然间一个腰勒黄带的少年从庙门飞出夺路而逃,孙营的人拧过头来,这少年已奔过戏楼直朝州河飞去。王双考对身边一个兵娃子说:“撵!”这兵娃子也是少年,他提了麻叶刀飞身而去。那少年毛老道跑到河滩上,力竭而倒。王双考的兵娃子赶到跟前,很从容地把他翻身朝上,又把四肢拉端摆正,麻叶刀一落,咔嚓一下就开了膛。 
  崂峪庙的大殿二殿厢房终于倒塌下去。孙营长带着王双考李念劳和他的士兵进入庙院子,但眼前的景象把他们惊呆了:庙院里密密麻麻地跪着女道徒,她们都把双手的拇指竖在面前,拇指如灯一般安详地燃着三寸长的火焰! 
  这是一片烛光之林。孙营长差点晕倒。满院子散发着剌鼻的焦肉味儿。王双考猛喊一声:“打!”几挺机枪就呱呱呱喷出火蛇。烛光之林熄灭了,燃指殉道的美丽化作了鲜红的血海…… 
  孙营打了胜仗,老连长却不怎么高兴。一是被打死的无辜百姓太多,二是伤了同顺社的人,三是没有缴回来多少枪杆和钱财。还是十八娃替她这位兄弟说了公道话:“除了一股子邪气,还了州川的安宁,这就比啥都好。”十八娃的脸更圆了,双下巴更嫩了,说话的声音更娇了,走路的姿势更飘了。她当着老连长的面对这位老四兄弟说:“回去给大大说我想娃了,叫你饶姐把金虎带上来住几天。还有,把这一匹洋布捎回去,眨眼天就热了,一家大小都等着换季的衣裳哩。”孙营长膝盖一软,正要给当年的这个大嫂磕头,老连长发话了。老连长平看脸儿说:“同顺社那儿,我给赔了一面大铜锣、一幅二道幕,三个跑龙套的戏娃子受了伤我也给你打发了。咱没必要得罪这些艺人,逢个年节打个胜仗还靠这些人给咱哄场子哩。啊嗬是这啊,虽然毛老道的事儿你给我办得不圆满,‘孙团’的事儿我还是要给你办的。你看是这,叫陈八卦给择个日子,司令部摆几桌酒席给你把事办了。至于你手下的用人,你报个单子给我。” 
  其实,老连长是先给白脸娃娃成立了独立营。孙文谦的心气有些不顺,十八娃就板着脸给他说:“兄弟你也不要不服气,人家的战功在院子里一摞一摞地摆着。你呢,十几个里长甲脚告你滥杀无辜!” 
  十八娃又告诉他:白脸娃娃先是炮轰白虎岩,然后又用枪打了一个时辰。最后是用长绳把人从岩顶吊下去,放了吊桥安了滑梯铺了栈道,大队人马才上到洞里。后清皇上和他的一班子朝臣,早在白脸娃娃到来之前就爬绳梯逃走了。他的前殿后宫里,龙床蟒袍依旧,府库钱财还在,绫罗绸缎原封,十几个洞窟里满堆着子弹银元粮油米面,白脸娃娃的人光搬运这些东西就用了八十六辆骡车,你说老连长能不高兴? 
  老连长正在兴头子上,忽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启化小学校长被杀!刑犯是固士珍的一杆子人马。在司令部的联席会议上,老连长问他的部下:谁愿意做固士珍的活?又是白脸娃娃率先请战。   
  崂峪庙(15)   
  白脸娃娃的战马驰出城门,这边“孙团”成立的酒宴就开了席。县长胡传路应邀讲话,他先称颂老连长不愧为老革命,说他从辛亥革命到冯大人主陕,无论遇到多么大的艰难险阻,都始终信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这在军阀割据的年代里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而后又大谈铲烟、办学、剿匪、放脚这四项政令,对于安定陕西的重要意义,对于巩固冯大人国民政府的重要意义,“孙团”成立为冯大人把好东南门户的重要意义。三个重要意义说完开始祝酒,你祝了我祝,我祝了他祝,祝他的是政绩灿烂,祝我的是战功赫赫。酒宴上又少不了打“通关”,可是一个“通关”没打到底,就有卫兵给孙团长送来二哥孙取仁的急信,信中说固士珍已对苦胆湾高等小学连续骚扰,护校队都快顶不住了。 
  孙团长就急派麻春芳带一杆人下去,明着说是回去养伤,实则是为加强护校队的兵力,当然主要是帮助护校队强化战术训练…… 
  在白脸娃娃从白虎岩运回的战利品中,发现一块“鸿鹄志远”的赠匾,老连长叫来“孙团长”,指着落款处的一行字问:“金陵寺,释悟真,这不是你家门口那座寺院的老法师吗?这人怎么跑到毛老道那边去了?”   
  商县城(1)   
  民国十六年,一场倒春寒冻落了染坊后的樱桃花,少见的西风又没黑没明地刮,地气上不来,村边的杏花胀了骨朵却总是绽不开。苦胆湾人终日裹着破棉袄,双手袖着,脖子缩在领口里。孙老者要盖房了,起土的日子是陈八卦定死的。放了一串五百头的炮仗之后,庄基破开,天上就有一气没一气地落下来渣渣子雪。海鱼儿在工地上烧了一堆柏木疙瘩火,做活的就挖一会儿烤一会儿。孙校长过来过去都吊着个脸,一锨土溅在他的袍子上,他就冲着老三发火:“有这样子做活的吗?得是染坊里住着暖和?” 
  州川人叫人做活都是人情工,不管工钱只管饭。天冷不出活,人又吃得多,饶由不得就少下了米面。孙老者就说:“叫人帮活,你先给人把肚子撑饱,瘪着肠子就是腰吊肋子稀,做活没力气。”而他最要紧的事,是经营好葫芦豹,这一窝子要是肠子瘪了就会蜇人惹事,所以一冬一春,他放在墙头檐上的蜜水盘子就没间断过,除过大风大雪天,老椿树上的黑头“梁子”在盘子上来来往往地就没断过线儿。 
  新庄子是四间,朝向上和老房成八字形的角度,这是陈八卦拿罗盘给定过的。但这个方案不合孙老者的心,他端起白灰簸箕自己改划了庄基,那是六间房,且与上房老屋齐檐相连。孙老者想的是,这六间连同老房共是八间,四个儿媳要分开过了一人两间有厨灶有铺窝,账算上就不用多唠叨。六间房的东山墙也刚好抵着染坊,前院墙老椿树原样儿浑全。 
  陈八卦对孙老者说:“你这样盖,娃们分家方便,院子也方方正正的好看,只怕是损着蛇相。”孙老者梆梆梆地在水火棍上弹着烟哨子,不屑地说:“你的土单验方我信,你的鬼八卦我不信。怪力乱神的,孔圣人都发嗝噎哩。”陈八卦就说:“你是个犟人,村里的事你拿着,屋里的事也不会叫我拿。但我是你屋里的吃客,这多少年来,我在你这里吃过的蒸馍蘸蒜怕有几背篓了。起屋架梁是人生大事,我给你挖不了土,也给你背不了砖,这么多人做活吃饭,我叫兜夫给你送过来两篓子油,花钱上手里紧了你随时吭声。”孙老者说:“钱上你不操心,老连长给应承了三百银元,前日已捎回来两封子叫先花着,这一向买椽棒木石就用的这钱。”陈八卦问:“他这钱没说是借的还是赠的?”孙老者说:“借,我是不会的,借的钱我还怕扎手哩。十八娃捎回来的话是‘助’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