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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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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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起来,老贩挑还是我隔山转坡的表妹夫哩!” 
  陈八卦立时心里就吃了紧,就装着也有些困,头往躺椅上略一仰,把胳膊架到前额遮住眼睛。他稍微稳了稳气,就随随和和地问:“哪门子表亲呢?我咋没听说过?” 
  老连长又无所谓地一笑,说:“干掸球的表亲!人有势了狗都撵着攀哩,我小时候穷,看个臭臭花鼓子人都踢尻子哩。”老连长为什么此刻讲这些往事?说他把老贩挑看得淡,他却说是他隔山转坡的表妹夫;说他把老贩挑看得重,他却说人家像狗一样撵着攀他哩。这反说正说都是一张嘴,陈八卦就一时无从判断,一作想,还是先把事情捂住再说…… 
  事情到底还是没有捂住。十八娃知道父亲惨死在场房里,一把稻草在她手里揪成了短节节。 
  这是她给丈夫守丧的第四天。场房前的芦席棚下,临时支起的桐木板上,直楞楞地停放着丈夫的尸体,一张白布单子浑浑地盖了,苍蝇蚊虫轰轰作响,海鱼儿不时地噙一口烧酒噗噗地喷到白单子上。隔壁染房晾晒染布的木架上,办丧事用的生布从高处悬下随风飘扬,几个木匠在下边锛刨斧斤地忙着做棺材。十八娃在停尸床下的草铺上歪歪着,发髻上扎了白头绳,鞋面上也蒙了白生布。场房的门被棺板农具柴禾枣刺谷杆封死,又有海鱼儿看着不许人进去。谁知海鱼儿一打盹,十八娃就出现在他面前,且把一对哀怨忿恨的目光瞅着他。海鱼儿失急慌忙就往场房门上挡,他一失态,十八娃就扑爬过来,声声哀唤着:“大呀!大大呀!” 
  本来,十八娃一直被烧锅里的高卷嫂围在小房屋里,这是孙老者的安排,要给她单吃单喝,百般劝慰,一个死了,一个还在肚里,根芽芽千万要保住。可是高卷嫂回去晒被子,只一会儿工夫十八娃就爬到草铺上哭哑了嗓子哭歪了身子,高卷一看就把气撒在了丈夫身上。丈夫正帮木匠拉锯,冷不防笤帚把子就雨点般落在背上,打下的节奏噼里啪啦地响着,高卷又一边叫骂:“叫你尿床!叫你尿床!” 
  她丈夫是村里有名的尿床王,昨天夜里连老婆的枕头都尿湿了。泄了愤,高卷又过来拖十八娃,要把她背回小房屋里。十八娃吟吟泄泄地哭着:“叫我大呀叫我大大呀!我这往后咋办呀!” 
  老撑窗哐当一声从里边关死,断断续续的哭声消失在小房屋里,高卷叫了几个人把十八娃背到炕上。场院里来来往往着一些奔忙的人影,族人白顶子、粉房里的帽根子、孙老者的俩外甥唐靖儿唐站儿、学堂里的先生唐文诗、五圣师庙的南华子、一门孤寡的腊娥狗欠欠母女等等。苦胆湾这一片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劈柴烧火的,磨面挑水的,扯孝扎纸的,掘坟箍墓的,一个个都神情悲伤,脚步沉重,私下里都念说承礼为人和善是绵性子,说穷人来舀染房的下脚水他从来不要钱。以前可怜人打了家织布没钱进染房,就用稻草灰和水淘一淘晾干了做衣服。自从承礼的下脚水不要钱后,苦胆湾的穷人就不穿生布了,也不用稻草灰了。下脚水染的布,浅是浅可颜色正,而下州川的白杨店、上州川的沙河子几家染房的下脚水都是论盆卖的。人们更可怜这德高望重的孙老者,他晚年丧子是前世里造了什么孽,那么漂亮的儿媳妇落个遗腹子是守呀还是走呀,守呀伤情,走呀伤心,世道不好你守得住吗,三个兄弟都睁眼嚯嚯地瞅着,你十八娃一门孤寡走得了吗……   
  太岁宫(3)   
  但要紧的是赶紧把人埋了。陈八卦进城前留下话说,人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只能从轻从简,家人族人村人谁也不准说三道四;不待客不收礼,烧纸的烧完纸就走。挡了里副,又挡了四村的甲脚邻居,姻亲姑表一律不发丧报! 
  孙老者一直在炕上躺着。他在等城里的消息,老连长说过要三天破案的。他伤心悲痛的倒不是死了儿子,而是儿子死得如此神秘奇怪,自己也讲究住过衙门,也见过多少离奇血案,在乡里也算秉持着道德良心,也调解过多少冤家对头。他没有欺弱瞒昧过,没有瞅红灭黑过,没有颠倒是非过,没有嫌贫爱富过,可这场灾殃的祸根到底在哪儿呢?说是祖坟埋得不好,可金蟾吊葫芦的穴口也是勘舆上的好风水;说是老贩挑有啥图谋这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说是十八娃有啥嫌疑可她重胎在身小脚摇摇手无缚鸡之力;说是草庙沟的妖孽祸害可难道法咒高手陈八卦他看不出来?说是南山土匪劫财害命可染房里并没有丢了一分一文…… 
  孙老者解不开这个谜,而眼下的一堆生活问题还得由他做主。陈八卦从城里带来了探案役差茶饭上如何招待,老连长那里领了情面如何谢承,入木下葬埋人得多少人情工,不做席面也得熬一锅米儿面吧?可是柜里只有三斗稻子六斗小麦,两担半的扁豆麦是秋冬里忙重活了吃杂合面的,五斗大麦担二蕃麦是早晚煮麦仁熬糊汤的常备;窖里有红薯,陶罐里有红薯面,楼上几个大瓦缸里,储有绿豆、豌豆、豇豆、小豆、稻秫、谷子,但这都是平常饭食的搭间,办丧事怎么拿得出手!按以往,过年消耗最大的白米细面,他都是在冬天稻麦粜价最便宜的时候量进,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买些稻麦了。他反复估价手上的现钱和现钱应该发挥的最大值。光绪三十四年慈禧升天,一块大清龙洋值七钱二分银子,一钱银子能兑换一百一十文麻钱,一文钱能给娃买一块洋糖,三文钱能给老人端一盘凉粉。宣统三年,“江湖”反正,一年换了三回皇历,打儿窝集上一斗小麦二百五十文。过了十三年,到去年腊月,打儿窝集上一斗优质吊面小麦七角现大洋,就是差不多四百文!粮价是在涨呀,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他不敢想象他埋在窖里的十八个银锞子还值多少制钱,他也不敢算计他藏在楼上的三封子龙洋、八十八个袁大洋、六百个铜锅子能置多少田粮房产。还有三个儿子没成家,娶三房媳妇盖三院房子置三份家当买十亩平地五头犍牛生十来个孙子,他这一辈子的积蓄能支撑多久?当然还有染房上的小生意,还有二亩地的鸦片烟每年刮两小碗烟土,这维持平常吃喝、行个五服门户、过个四时八节,倒还优裕,可遇了春荒年馑怎么办?逢上红白大事怎么办?一家老小病了痛了怎么办?这几年他坚持不做寿就是为了能省几个是几个。说中间烟土捐税又增加了,陕西督军兼省长刘镇华勒民种烟,每亩征六块银元,县知事、里公所都是见十加二,皮皮毛毛算上每亩要征到十元。另外地税、飞款、月麦,军政各界派下来的杂税随时索要。他这个老甲脚,靠的是两只脚给大家跑路办事,头拧向右边给军政强权说好话,头拧向左边陪穷人苦汉流眼泪,人叫一声孙老者他实在是答应不起啊!可是眼前,自家屋里这烂子不开销就先过不去。出了事就得来人料理,来人料理就得管一口吃喝,酒盅盅量米掐着算,少说也得买八斗小麦四斗稻子。这老四孙文谦出手宽阔惯了,给一百个铜锅子买粮,还要叫他挤出五斤青盐来,娃爱耍钱留几个麻钱叫耍去。不行,还得叫大外甥唐靖儿跟上,把自家的乌木算盘红杆秤拿上,所有支出记单子回来交账…… 
  想到这儿,孙老者就朝外喊:“老四!老四!谁在外头?叫擀杖娃!” 
  进来的是老三,他亲亲地叫一声:“大大!”又随手给父亲掰着脚腕子,他这一向腿脚的老抽筋病又犯了。 
  父亲问:“老四哩?” 
  老三答:“我不敢说。” 
  父亲一下蛇起身子,急问:“咋哩?” 
  老三把嘴朝前一操,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跑啦!” 
  孙老者一下子坐起来,红红的眼角夹成一条缝,哆嗦着嘴唇问:“啥时候跑的?谁叫跑的?海鱼儿呢?” 
  海鱼儿被喊了进来,他先跪在地上磕头。问他咋把老四放跑了,他乞乞哀哀地说:“还是老者你说的呀,法说办谁就办谁,老四不小心惹了人命,他不跑等着挨锉呀!”孙老者发了吼声,说:“你福吉叔进城走的时候咋交代的,你不知道啊?”吼得紧了,海鱼儿还是那句老话:“小掌柜的脾气来了谁挡得住呀!” 
  没出事你惹事,惹了事你躲事,孙老者在心里骂着,恨恨地咳了一声,几乎带着哭腔朝海鱼儿摆手道:“去去,把唐靖儿叫来!” 
  唐靖儿站在老舅面前,肩上还搭着一根长杆烟袋。他头上的乱发像一窝野草,双手就扎在乱发里不停地挠。孙老者问:“你这一向生意还行吧?” 
  唐靖儿一夹白眼仁儿,蹙蹙着鼻子说:“哎哎,庄稼都没人做了谁还罗面哩?”唐靖儿有挣罗儿的手艺,他常年转乡给人制作磨面的竹罗儿,挣个手艺钱。当初他妈一死,没了依靠,族里人就说叫娃给南山里的逛山当挎娃子去。当舅的摇了头,在北山寻了个师傅,叫外甥去学手艺,说是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唐靖儿倒也心灵,一年就出了师,挣制的粗罗儿细罗儿大罗儿小罗儿在州川上下很有名气,有俩小钱了可学上了赌,日子也就过得可怜兮兮。   
  太岁宫(4)   
  孙老者斥责他:“谁给你说的庄稼没人做了?打儿窝集上五谷杂粮摆了一街两行是谁种的?我正说叫你去给咱买米量麦去哩!可别胡思乱想啊!回去了好好挣罗儿,攒下钱了盖两间房,办个媳妇过日子,再甭耍钱了,人么!”长出一口气,孙老者又说,“你看你兄弟唐站儿,走路侧楞仰绊,鼻脸抽七裂八,做活没个人样儿,往后还得靠你哩。” 
  唐靖儿拉下哭丧的脸,鼻流吸吸地说:“好舅哩,你不知道,这罗儿好挣,钱难挣。现今丝罗儿不值钱了,时兴铜罗儿,买铜罗儿底子要上西安省的竹笆市,回来走三天又怕贼抢。好舅哩,这罗儿实实是挣不成了,我想跟人背枪吃粮呀!” 
  孙老者一听就火了:“你吃粮呀?你吃枪子儿去!” 
  看外甥还倔倔地站着,孙老者就说:“你先给咱买粮食去,把咱的乌木算盘红杆子秤拿上,把账单子拿上,买一笔记一笔,回来了给我交账。把铜锅子布袋在腰里褊紧,再叫俩人给你帮手着。”唐靖儿彳亍地去了,孙老者心里生出不快。他见海鱼儿还在一旁痴愣着,就高声说:“哎,你还盯啥哩?去去去,你把你的事情管好。” 
  海鱼儿很难把他的事情管好。他被高卷嫂叫到了小房屋里。 
  高卷,高卷,这是她的外号。她从来都是把发髻高高地卷在后脑顶上,说话又高声大嗓,走路仰头看天,做事粗豪仗义。她把海鱼儿叫到小房屋,还是因为十八娃口口声声叫“大大”,她大大老贩挑是跟海鱼儿睡在场房里的,她大大是阿公孙老者留下来给染房帮忙的,这十八娃都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两天不见了大大的影星儿,女儿是大大的心肝啊! 
  “你贩挑叔上哪儿去啦?”高卷单刀直入硬声发问,十八娃也从毛头丝窝的乱发下射出两束凌厉的目光。海鱼儿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又就势儿跌坐在杌子上。他哆嗦着嘴唇儿说:“不是不是,老掌柜的叫,叫跑差事去、去了么!” 
  高卷闻言就对十八娃说:“大人都有大人的事哩,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大人活啥哩?活娃哩嘛!娃要紧哩。”说着就给十八娃掖紧被角。聪明的十八娃,总觉得在人们的劝慰之外还有什么被遮掩着,她总是把一丝儿幽亮的目光在海鱼儿的脸上绕来绕去。 
  高卷是直肠子,这承礼的怪死一直在她心里堵着,今天总算当事人凑在一起,她就无所顾忌地问:“那日黑夜里,怎么咯哇一声怪叫人头就不见了?”十八娃轻轻打个寒颤,目光就在海鱼儿脸上散开了。海鱼儿闻言则把歪歪着的头慢慢蛇起来,目光由散而聚,一种力度直在十八娃脸上敲凿! 
  十八娃沉默着,片刻,又忍不住抽泣,一接上海鱼儿的目光就呜儿呜儿地大放悲声。海鱼儿也不笨,只是苦苦凄凄地说:“我脑子一麻,眼前漆黑,就啥都不知道了。” 
  这边,孙老者刚吩咐了唐靖儿带人去赶集买粮,那边陈八卦的兜子就进了场。有人急报进来,孙老者提了袍子就出门迎接。陈八卦挥手退去了张光李耀,扶了孙老者的袖肘就要进屋。孙老者问他吃喝,他反身闭了屋门。 
  二人在当堂前的老圈椅上坐下,陈八卦二话不说,先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礼包,说:“这是老连长给你压惊的,他让你要想开些。” 
  “噢?”孙老者吃了一惊,一时琢磨不透,就问:“他是不是想要烟土?”陈八卦咧出一个轻笑,说:“这你不要多虑,他一再说是敬佩你老的德行,也说这一方治安你维持得好。这,一封现洋,也算不得什么大礼。” 
  孙老者的眉头疙瘩并没有绽开,他又问:“是这个案子他办不下来?还是另有所碍?” 
  陈八卦嗨嗨一笑说:“这是他老连长拍了胸脯的,人家说这事他要一查到底不松手的。” 
  孙老者就不再说话,他的眉头疙瘩越攒越紧。 
  陈八卦一边双手抚着后脑的帽苔子,一边恳恳诚诚地说:“这你不要多虑。省上督军府也罢,镇嵩军也罢,靖国军也罢,就是县上的知事衙门,逢此乱世,谁不想收买人心拉拢势力呢?他有他的掏天计,你有你的老主意,别的无须多虑。” 
  孙老者怎么能不多虑?他也是官场淘出来的,他能不知道云白烟黑?凭他的人生经验,这接下了银子就接下了事,这不接银子更是事上加事。此刻,他无法给为他办事的老弟兄详说世道,他只是沉重着脸,讷讷地说:“咱求人办事,只愁礼送不出去,可人家礼向逆来,我只担心这背后有啥怕怕哩。” 
  陈八卦哗一下把他丰厚的帽苔子朝上一掀,气色有些不悦。他说:“你说他能把你咋?把你连锅端了?把你连根挖了?你这一院子能值几个袁大洋?” 
  孙老者反问:“他没说咱这事情往下咋办哩?” 
  陈八卦答:“他说先把人埋了,入土为安。事情他要一查到底,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老连长的地盘上横搅胳膊肘?” 
  孙老者不由得就扯出了哭声:“娃的尸身都不全呀!” 
  陈八卦立马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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