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以往,突厥地确还很强大,但隋帝在时,其实已用手段分化了突厥的力量,为杨广打下了极好地根基。这十数年来,草原权利交接频繁,人心不齐是突厥的最大弱点,杨广若能将打辽东的心思放在突厥上,突厥说不定已被灭亡。”李靖感慨道:“三十多年前,长孙晟奇谋迭出,大乱突厥之际,我就心存敬仰,希望有朝一日能如他一样,为国尽力,依我当时所见,大隋若是方法得当,想灭突厥,只需十年之功。没想到……三十多年了……”
李靖大胜后没有大喜,反倒叹口气,神情漠漠。徐世绩见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打突厥的决心很早以前就有。
首先要有信心,才能付诸于行动。
李靖、徐世绩一朝得手,看似迅疾,可已足足的筹划了数年之久,这才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萧布衣马贼起家,贩马天下,到如今中原的战马虽还比不上突厥,但也相差不远,骑兵不逊,李靖、徐世绩才有叫板突厥地底气。
早在李靖兵出井|之时,徐世绩已带骑兵北上,蓄势待发。在李靖蒙山驱逐突厥的时候,徐世绩已同时出兵井|,准备顺太行北上,兵出雁门,奇袭突厥牙帐。萧布衣总控大局,退居幕后假意和突厥议和,张亮锐身赴难,拖住突厥,李靖锋芒待显,徐世绩虎视眈眈,可这时候地利,还在幻想着坐山观虎斗,如此应对,如何能胜?
沉默良久,徐世绩这才想起什么,“忘记和李将军说一件事情,苏定方那面有消息了。”
“抓到利了吗?”李靖问道。
徐绩摇头,“苏将军伏兵地神关,在突厥骑兵过关之时出击,斩突厥兵数千,抓了吐如纥的俟斤特穆尔,斛薛地俟斤普剌巴,也俘获了突厥的不少贵族,但惟独少了利父子。苏将军~问特穆尔等人,混乱中,无人知道他们地下落。”恨恨道:“利也算狡猾,这样都抓不到他。”
李靖道:“他人未死,势力已死,既然如此,抓不抓他已无关大局,世绩,你不用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大破突厥牙帐,目的已到,至于是否抓住利,本来就是难以预期的事情,领兵……切记不要贪心。”
徐绩得李靖安慰,心气稍平,说道:“李将军说的不错,利就算不死,短时间内也无法兴风作浪,我们攻河东已后顾无忧。”
李靖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除了幽州外,征战河东暂时应无其他干扰了。”
二人沉默下来,虽在草原,却已心思飞转,想到即将进行的河东大战。徐世绩才要开口商议河东战局,有兵士进帐,低声道:“李将军,可敦说要见你!”
徐绩皱起眉头望向李靖,不知道可敦有何话要对李靖说。
李靖略作沉吟,点头道:“好。”他起身出帐去见可敦,徐世绩暗想可敦找李靖做什么,难道是求饶吗?不愿多想,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地向东北远望,只是想,裴小姐呢,现在到底如何了,她能否撑过这次难关?
李靖坐到了可敦面前,神色如常。
可敦已颇为憔悴,她再强煞不过是个女子。力尽被擒,她已为自己地执着倔强耗尽了最后的一分气力,当年的雍容华贵已变的潦倒不堪,当年如云的秀发已变华发,当年那个草原呼风唤雨的可敦,眼下看起来,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
她望着李靖,李靖也望着她,一人目光悲凉无奈,一人目光如古井之水。
于打破了沉默,“你让我来,我就来了,在临死前,|么?”
可敦听到临死前三个字地时候,嘴角抽搐下,有如黄昏落日下的倦人。
“我记得……以前……我们也曾这样交谈过。”可敦缓缓道。她声音暗哑,威严尚存。
李靖只回了一个字,“对!”
他们的确曾面对面的交谈过,那时候李靖转战千里,搅地草原天翻地覆,可敦利用这股声势,和阿史那前往突厥牙帐,逼始毕可汗回转。那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合作。这一次李靖仍是战千里,但二人已成对手,这更像是命运的讽刺。
可敦道:“你我其实同病相怜,你曾郁郁不得志,我在草原数十年,虽是可敦,但也和货物没有什么两样。”
李靖沉声道:“好像如此。”
可敦又道:“我未嫁之时,就听说李靖是个堂堂男儿,那时候对你是心中敬仰。可惜地是,你的姻缘自己难以做主,我亦一样。我一辈子没什么男女感情,你却一辈子为男女之情所累。”
李靖还是面沉似水,但眼中已有了感喟,“你说的不错。”
“我这一辈子,若勉强说爱,只能说爱上一人,你可知道是谁?”可敦问道。她神情镇定,有如和朋友密谈,而不像很快就要被李靖杀死。
李靖摇头道:“不知。”
“你这么聪明,可以猜出。”可敦期冀问。
李靖淡淡道:“我不聪明,我猜不出!”
可敦神色黯然,眼眸如火,“我这辈子只受过一个人的恩情,那就是圣上。我这辈子也只爱过一个人,也是圣上!”
李靖半分惊诧都没有,像早知道答案,“那又如何?爱一个人并非你逆天行事的理由!”
可敦本来平静,听到这里凄然而笑,“逆天行事?李靖,到底是谁逆天行事?记得当年,你求我出兵牙帐,逼始毕回转,那时候我忠于圣上,而你亦是尽忠大隋。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很贱,我一连嫁了四个男人。三个男人是兄弟,另外一个男人却是这三兄弟的父亲,可你若是我,你如何来做?”见李靖不语,可敦拍案而起,直视李靖,嘶声道:“李靖,你告诉我,你要是我,你如何来做?”
李靖道:“我不是你!”他说地比冰还要冷,丝毫没有被可敦的悲情所打动。可敦满是失落,缓缓坐下来,喃喃道:“你说地对,你不是我,就像我不是你一样。”她说的意思不同,李靖却已理解,可他不必回答。
他认为没有任何回答地必要,他绝对是个冷静的人,可这种冷静,谁又知道要付出多少艰辛血泪才能换回?可敦地痛,让旁人见了多半于心不忍,可他的痛,谁能理会?
“我做错了吗?我没有做错!”可敦只是片刻颓唐,转瞬又激动起来,“圣上待我不薄,我知道这辈子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但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所以我不惜冒杀身之祸听你话,欺骗可汗,所以我不惜暗中调遣,来维护中原的稳定,所以圣上就算已崩,可我还忠于隋室,立政道为帝!不忠的不是我,而是你李靖!想当年你也是忠于隋室,可后来呢,你和萧布衣一样,完全背叛了圣上,篡谋天下,做错的是你们,不是我!”她声嘶力竭的喊,和个寻常无助、蛮不讲理地老女人没什么两样,李靖冷静地望着她,见她急剧喘息,心情激荡,问道:“说完了?”
“什么?”可敦不解问。
“说完了,我就可以走了。”李靖缓缓站起,如伊始一般平静。
“李靖,你不敢面对我吗?”可敦嗄声道。
李靖道:“对于愚蠢的人,我惩治的方法就是让他糊涂下去,因为我没有责任让他明白。我唯一需要说的是,李靖忠于天下,做事无愧天地,足矣!李靖做事,不怕别人评说,也无需旁人评说!”
他转身要出帐,可敦嘶声道:“李靖!”
李靖止步,并不转身,道:“我时间有限……”
“我知道,你们抓住了我,一定会杀我!”可敦望着那铁铸般的背影,眼中露出哀求之意,“你们怕我成为另外的一个千金公主,江山大局已定,你们利用完了我,我也该去死了。我并不奢望能活命,可你我……毕竟还有当年的交情,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见李靖不语,可敦清泪黯垂,恳求道:“政道毕竟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我求你……我求你饶他一命!”
李靖不动,甚至连发丝都不动一分。
可敦绝望地望着那个沉凝的背影,心痛如绞。见李靖再次举步,可敦大声叫:“李靖!”她从桌案旁转出,踉跄向前两步,见李靖止步,寒气凛然,竟不敢上前。
“你们……杀了我……已经够了,可政道无辜……”
“你也知道政道无辜?你也知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李靖冷漠道:“他本来不必死,可因为你的顽固、因为你所谓的忠心,将他完全推到了死境!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皇帝,你硬塞给他这个结局,你觉得老天对你不公,但你却是亲手将这个不公塞给了杨政道!他死,和我无关!你若是在我们攻来,举兵投降,我或可通融,向西梁王请求免你一死,但你顽抗到底,自断生机,怨不得旁人!我不斩你们,死于此战地军魂何处喊冤?”
见李靖要走,可敦缓缓的跪下来,泣声道:“李靖,我求你!”
李靖一怔,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可敦,目光复杂。这是一个死局,注定了下场地结局,他也不能更改,更不想更改。他知道可敦是个倔强到顽固的女人,在所有隋臣都已识机投靠明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的时候,只有草原上,这个已被大隋遗弃的女人,还在苦苦守着一生效忠的对象。杨广死后,她立杨政道为帝,更像是一种寄托,或许本来那水乡文弱的女子到了这荒芜苍凉地草原,都会变得阳刚和血性,宇文三姐妹还有眼前的义成公主,无不都有着男儿地刚烈和视死如归,他可以说是命运如此,但她们的这条路,走下去,就没有了回头路!她们或许并不想走,但她们并没有选择!
李靖没想到一向倔强地可敦,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会为一个认识几载地孩子下跪求情。他震惊、感慨,但他不会改变主意!
可敦望着李靖道:“李靖,临死之前,我可放下仇恨怨
实圣上死后,我心已死,所尽之事,我承认是冥顽不子,自从到了草原后,就一直再未求过人。我只求你放过政道,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李靖道:“我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李某人从此不用领兵,你能给我?”
可敦不能言。
帐内一片静寂,李靖轻叹一声,“杨政道我可以不斩,但会交给西梁王处置,至于结果如何,我不敢肯定。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可敦表情复杂,知道李靖素来一言九鼎,杨政道交予萧布衣处理,多半能活得性命,嘴唇喏喏动了两下,挤出一个字来,“谢……”
李靖不答,转身出了营帐,可敦这才坐在地上,仰望帐顶,神色木然。李靖出了帐篷,冷风一吹,恢复了常态。这时脸上微有冰冷,伸出手去,片片雪花落了下来,沁心的凉意。
抬头望去,只见到雪花轻轻飘落,舞动在灰茫茫的苍穹之间。
原来下雪了。
李靖望着天空的飞雪,突然想到,这雪儿多半也是苍天地泪,可比起那秋日地泪水,多了分悲凉和无情。
雪未停,天仍冷。日隐云后,四野苍寂,午时将近。
西梁军肃然而列,可敦孤零零的立在刑场,并不下跪。刑场临时搭建,简陋非常,李靖端坐,凝望天色。徐世绩人在马上,四下望去,见突厥百姓畏惧而又自发的聚在刑场东侧,望着场中的可敦。
可敦是他们以前的寄托,就和可汗一样。可到如今,可汗下落不明,可敦要被斩首,他们根本不敢反抗。
徐绩那一仗,已让他们胆寒。徐世绩那一仗,已剿灭了绝大多数抵抗的力量。眼下还能活着的人,只能卑微懦弱地存在。
徐绩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据他所知,可敦身边还有一高手,那人叫做青衫!可敦嫁到草原后,青衫一直跟随可敦左右,不离不弃。这人武功高强,当初乱军之中和可敦失散,下落不明。可敦要被斩的消息传出去,青衫只要不死,一定会来救可敦。
徐绩不怕青衫来,他就在等着青衫来,刑场周围已是天罗地网,青衫若来,再也走不脱!
天地静寂,雪落无声,李靖只是望着那飘落的雪,静静的等候。
马蹄响起,众人扭头望过去,见西方行来一骑。
青衫终于出现!青衫青马踏着白雪,从远方驰来。可敦听到蹄声,身躯一颤,徐世绩精神一振,可见青衫手无寸铁,衣衫单薄,不由又是一愣。
青衫不像是来救人,而像是来送死!
李靖仍旧脸色如铁。
兵士听从徐世绩地吩咐,缓缓散开,已给青衫让出一条通道,准备围而杀之。青衫下马,对徐世绩拱手道:“在下请见李将军。”
徐绩不等回答,李靖已道:“让他进来。”
青衫弃马徒步,缓缓的走到李靖身前,凝望着李靖道:“你在等我?”
李靖道:“你可以不来。”
青衫叹口气,“你知道我一定会来,所以才布局让我来钻。当年舍弟对红拂一事,你当然还耿耿于怀。”
李靖面不改色,“你错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草原。”
“真地?”青衫双眉一扬
李靖道:“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
青衫叹道:“真的假的,已无关紧要。当年舍弟对红拂无礼,已被你所杀,我知道打不过你,是以费劲心力找李八百为他复仇,结果引出虬髯客。我害你仕途受阻,害虬髯客远遁,也害自己在草原逃避多年。害人害己,每次想起来当年的往事,唏嘘蹉,都是心有悔意。”见李靖沉默无语,青衫道:“往事如烟……可往事又是刻骨铭心。我没想到的是,往日欠下债,逃是逃不脱,终究还是要偿还,这或许就是命!”
李靖道:“男人地路是自己来选,怨不得别人。我当日出手,得罪你们,就想到日后不会舒心。你当年请人出手,也应该想到结果。”
青衫道:“你说的很对,路是我自己选地,怨不得别人。今日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择,午时未到,我求你让我和可敦说上几句,不知可否?”
李靖毫不犹豫道:“好!”
青衫施礼谢过,从容不迫。转身走向可敦,无视周围的万马千军,脸上有种淡然之色,“可敦,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计策,但发现都不管用,我无能救你。”
可敦望着青衫,叹道:“你不该来。”
青衫道:“当初乱军之中,见你失陷,我本来可冲过去救你,但一时地怯懦,让我终于选择自己先离开。当年在西京,我就选择了逃避,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我仍旧重蹈覆辙,或者……我本来就是懦夫!”
可敦望着青衫,眼中已含泪,摇头道:“我真的不怪你。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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