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件事不要和二哥说。二哥脾气太正直,心里想什么脸上是藏不住的。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不能让洪姑娘起疑。”
是夜,无话。
第二天一清早,静君就赶往睿亲王府。及至里间花厅,外面天色还蒙蒙青灰,草木花瓣上露水晶莹。睿亲王刚练完剑,在料峭的春寒中也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单衣长袍,面色红润,额角还冒着汗。反手负着剑匆匆赶进花厅,看见静君便笑道:“怎么这么一大早就来了?天还有些冷,你没有冻着吧?”
静君站起来笑道:“我穿得很厚,怎么会冻着自己?皇叔日日准时去大营点卯,我要是不一清早来,想请安都找不到人呢。”说着上前接过侍者手中托着的外衫,睿亲王将宝剑掷给旁边的侍者,便伸开手臂由静君帮助穿上外衫。来云州日久,睿亲王和舒家关系亲厚,两人时常见面走动,关系早比在京城时更亲密许多。静君自居晚辈,服侍长辈更衣也不算僭越,这套动作做得十分自然。
这一幕看到李修文的眼中,却让他的心刺痛。
李修文明着来参军,暗中其实是李家押在睿亲王这里的“人质”,来到云州军营以后勤勉用功,凭借渊博的学识、敏锐的头脑,很快在军中幕僚文书一块做出成绩。睿亲王既欣赏他,看他在云州无亲无故,便让他住在睿亲王府。平日看书讨论,切磋棋艺,明着虽然是上下属,其实已经是相互欣赏佩服的朋友了。
李修文心中暗恋静君,除却当日对白檀举等人外,却从未对别人说。睿亲王虽然风闻,却也从来不问。这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谁对上也得无可奈何,只能凭那女子的心意定裁了。
静君看到站在门口的李修文,神情淡淡。一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下定决心,她要和面前之人缘断今生,再无纠葛。因此也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军官面对,既不冷颜以对,亦不殷切客套。说起来也只是见面点头的平常交情罢了。
等会儿一起用膳,静君趁机告诉睿亲王自己对医学有了兴趣,听说他这里有位医术高超的老供奉,想请教一番。
睿亲王有些讶异,倒没有起疑,静君既得到睿亲王的允许,等他用完早膳去军营以后,便在侍者的引导下去了陈供奉居住的药园。
陈供奉年过八十,须发尽白,个子却还高大魁梧,面色也红润,果然保养有方。他听了静君的提问,摸着胡子想了半天道:“老夫对毒虫了解不甚多,不过倒有些收藏的异物志,请公主随老夫来。”
静君跟他走进一连三间放满书架的屋子,这老人翻翻找找,终于带静君来到一个角落。一眼望去书橱里面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俱是书,少不得也有一二百本。
老人摸着胡子道:“这些就是了。公主殿下,恕老夫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书上的蝇头小字,您倘若不着急,便慢慢翻吧。不过老夫收集这套书不易,请您爱惜,也请不要让无关人碰老夫的爱书。”
老供奉毕竟是老供奉,不同于一般婢仆的殷切小心,心中自然有一股底气在。
静君心中暗暗叫苦,这一二百本书翻完,她眼睛也不用要了。对老供奉道谢以后,却也只得自己一本本翻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五章
寒冰虫,生于极北雪域寒潭,涎液血肉皆有阴毒。若离于水者,日晒一刻即死,死后浑身僵若寒冰,毒性立销。
极北雪域,离这里岂不是千里之遥?
看来此虫果然不是凑巧生于绿水村附近,而是被有心人刻意豢养,活时故意投入井水之中的。
傍晚,静君回到家。踏入卧室以后,弟弟卿智举着一本书高高兴兴道:“姐姐,给卿智讲蛇妖怪的故事嘛!”
敞开的书页内画着一幅乌漆墨黑的图案,应该就是卿智口中的“蛇妖怪”,静君平日总是不会拒绝弟弟的这种要求,可今日却双手紧紧捂住眼睛,一下子瘫倒在梨花木榻上,哀叫道:“快把这东西拿开,姐姐现在看见书就眼晕,头痛,犯恶心,至少三四五六天不能给你念书了,你想听故事,让弄柳姐姐帮你念!”
卿智眨巴着小鹿一样纯洁无辜的大眼睛,不明白姐姐怎么了。
实在也不能怨静君,任谁花了整整一天,一气儿看了一百九十三本书,都会暂时生出厌书症吧。静君趴着一动不动,好像一条死鱼。卿智好奇心起,踮着脚尖一寸寸挪过来,屏住呼吸,笑嘻嘻拿短短的胖手指戳姐姐鼻子。
舒静君闭着眼睛,却不知怎么地忽然握住卿智捣蛋的小手,睁开眼睛叹了一声,亲了弟弟苹果一样的小脸蛋两口,道:“你这个小皮蛋,自己玩吧!姐姐还有事情找大哥!”
说完起身,拖着疲累的步伐往外走。卿智笑嘻嘻地从后面追来,弄柳眼疾手快,放下手中的托盘,一下子冲过来拦住他,将这胖小子一把抱起,嘴里说道:“少爷乖,弄柳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就讲大蛇妖的故事!超级好听呢!弄柳姐姐还弄了超级好吃的千层糕!”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后看,见小姐已经脱离少爷的“魔爪”,这才松了口气。
——弄柳总觉得自己有些笨。小姐做好多事情都是她不能明白的。可弄柳心想,如果不能很聪明地帮助小姐,至少要做好自己的本分,看好小少爷不给小姐添麻烦。
唉,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大智若愚,好忠心哦~~
舒卿哲听说妹妹要找他,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其实他早在等她来,因为他也有事情要和妹妹说。
舒卿哲的住处似他本人,房宇大,器具大气简洁,主调黑白两色,并无繁琐细碎的装饰物。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套弓箭,一柄长剑,唯一透露出春季之活泼盎然的,是屋宇西南角上立着一大盆枝叶翠绿的万年青。
静君喜欢坐在这万年青旁边,嗅着那清爽的气息,看着那翠绿的颜色,眼睛的疲劳好似消散一些。
静君道:“绿水村的疫病是由井水里的寒冰虫引起的。我已经告诉了你寒冰虫的特性,这种虫子不可能自己长腿千里迢迢跑到井水里面,一定是被有心人放进去的。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洪姑娘。”
舒卿哲道:“你让我查的也已经有了眉目。据斥候所报,云州城外果然曾有一个洪大夫,和洪姑娘容貌极为相似。身世背景也如她所说。只有一点不同,这传闻中的洪大夫医术未至臻境,只能算作寻常以上,远远及不上那些有名的医师,按理说与陈供奉应该是云泥之别。但咱们这儿的洪姑娘却能认出陈供奉也不认识的罕见毒虫,徒手解救一场大灾祸。”
“且传闻中那位洪大夫生性比较木讷吝啬,甭管病人危在旦夕,一定要先谈好医资才会救人。咱们这儿的洪大夫却性情大变,整天笑意盈盈不说,竟还善心大发,免费救了整整一村子人!”
静君看着哥哥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认为,绿水村的洪姑娘是个善于伪装的假货?”
舒卿哲道:“我只听说过江湖中有一种神乎其神的易容术,但从未见识过。不过这洪姑娘与传闻中甚是不符,倘若不是传闻有误,除此之外,怕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静君垂下眼睛,咬着嘴唇半天道:“你说的易容术是真的。我曾经有幸见过,一个人可以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的模样,甚至连声音,表情,乃至细微的小动作都能模仿地一模一样。除了本人,别人竟很难分辨真假。”
——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她舒静君在哑婆婆的调教下,也会一点点。
舒卿哲目光锐利,犹如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深潭水,沉吟半晌道:“倘若真如此,云州附近成名的适龄女子有三个,而最符合我们这儿洪姑娘条件的,恐怕就是毒蛛仙子兰若义。此女子擅长毒术,心狠手辣,且一直蒙面示人,除了她的相好,恐怕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静君讶道:“毒蛛仙子?我还从未听说过此人。她的相好是谁,能抓到么?”
舒卿哲摇摇头,笑容变得古怪:“除了毒蛛仙子本人,怕没人能知道她活着的相好是谁?为人所知的那些都已经死于非命,听说是她亲自动的手。”
——简直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王蜂!
静君脸色变得很沉重:“我们竟然还想邀请她进入舒府。现在看来,哪怕她只有一二分的可能是兰若义所扮,也绝不敢给她机会。明天想办法拖一拖罢,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引狼入室,以至于危害家人啊。”
舒卿哲却笑了起来:“不,静儿,我和你看法不同。听闻这兰若义一向独来独往,从不与官府冲突,最是个贪花惜命之人。能让这种人搞出这么大动静,必定是有极巨大的图谋,而且背后定有哪一方势力的高人指点。我们倘若抓了她杀了她,只会贸然惊动她背后的人,让那主使人弃卒保车。但倘若我们装作不知道,和她虚与委蛇,未必不能套出话来。拔出这株毒草时如果不能连着根,我怕春风吹又生,日后再起祸患啊。”
静君看着哥哥半天没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哥哥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静君只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舒卿哲道:“我听说兰若义最好男色,见了漂亮的男人就意乱情迷。你哥我长得这么俊美不凡,只得牺牲自己的美色(勾)引她了。到明日我会让她入住我在城郊的私宅,日后再见机行事。”
静君惊道:“不可以!她要是伤了你怎么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我哥哥,我岂能看你冒险?!”
舒卿哲正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平日很喜欢恶作剧开玩笑,这样正经地说话,竟然也另有一股正气凛然,甚至宝相庄严。
不过片刻以后他自己却又懒洋洋地笑了,“只可惜便宜了老二,我本来想看那洪姑娘调戏他的,这下子怕是看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六章
春日融融,清风徐徐,吹散一池萍碎。
这是一个位于城郊极为美丽的小宅院。按理说,像舒卿哲这种男人,是绝不肯浪费时间细细挑选出这么美丽的住处的——对他来说房子就是用来休息睡觉的,只要干净整洁就已经达到标准。但这所房子是他母亲过逝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舒夫人生前文雅娴静的美名早已经传遍云州,她的审美观比起儿子来自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优雅美丽的女人精心选择的宅院也和本人有着相同的气质。
洪姑娘(兰若义)进来的第一眼就喜爱上了这个地方。
她虽然出身草莽,却因为漂亮有本事,一直过得很富裕,也时常一掷千金。但那种没有底蕴的暴发户的财富,在这种真正的豪富世家代代相传的优雅文化面前却简单幼稚地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一样。洪姑娘虽然接触过很多男人,但那些男人的出身大致和她一样,往日她虽然和他们调笑,心中却始终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她其实是瞧不起他们的。但轩昂英俊的舒卿哲站在她面前,却使她心底产生一丝与生俱来的自卑,她竟从心底喜爱仰慕上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将军。
亭边桃花红。洪姑娘脸上娇羞的笑容正似那烂漫的桃花:“舒公子为什么要我住在这里呢?”
舒卿哲浅笑道:“司徒云为了儿子的病症对你虎视眈眈,倘若我带你回舒府,过不三时片刻对方就要找上门,强行将姑娘带走了。姑娘医术虽然精深,可谁不知道司徒墨早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司徒云又是最气量狭小之人,万一司徒墨有了三长两短,姑娘怕是难逃他的迁怒,枉送一条性命。”
“所以在下将姑娘带到此处。请姑娘放心,这里是我的私宅,守卫严密,司徒云找不到这里来。”
洪姑娘眉眼弯弯,红唇带笑,柔柔俯身:“舒公子这么关心,想得这么周到,我简直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
媚眼如丝,充满了挑逗情意,那句“恨不能以身相许”的潜台词,舒卿哲几乎睁眼就能看到。他的眼角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仍挤出淡然的笑容道:“哪里哪里。地方小了一些,只要姑娘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洪姑娘连忙说:“我巴不得一直住在这里呢!”——最好住一辈子!
她的神情充满了欢欣喜悦,一直等舒卿哲走了以后才逐渐收起了笑容,细长的媚眼显露一丝懊恼。雪白纤细的手指展在眼前,往日艳红的指甲变成尖尖的淡粉色,谁能看出这么美丽无害的手指甲上竟充满了剧毒么?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美事,只可惜我下手太早了些……”
×××
舒静君中午的时候觉得头痛。她本以为是昨天看太多书没休息过来的缘故。可等睡了一个午觉以后,浑身虚弱冒汗,昏昏欲睡,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就知道糟了。
请家里的大夫看过以后,以为是受寒,开了帖寻常汤药,喂到嘴里竟不起丝毫作用,甚至病情加重。
舒父慌了神,连请云州城有名的医师过来诊治,结果大伙儿看了都认定是受寒,开出的药方与之前的大同小异,眼看静君脸色越加苍白,舒父简直六神无主。
舒卿哲回到家,得知这消息后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冲进妹妹闺房中,看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之上,纤瘦地好似风一吹就能散了似的,心中惊怒交加,又急又痛!
舒卿哲强稳心神,将婢仆找借口支使出去,蹲在妹妹床前握住她无力的手指。
“静儿,你怎样,你觉得很难受么?”
舒静君艰难地睁开眼睛,连吐字都很吃力,声音小地需要卿哲将耳朵贴到她嘴边:“我们低估了她……我想明白了……定是初见面时她用手指摸我的脸……在那时下了毒……否则此病不至于如此突然古怪!”
“……不过一弊一利,经此举,终于可确定她必是兰若义本人了,否则谁的毒术这么厉害!”
舒卿哲半晌不语,脸色青白变幻不定,虎目中竟然含了泪。咬牙低声道:“我去抓了她,严刑逼供!这毒辣的女人,她敢伤你一分,我就把她碎尸万段!连她的亲朋家人亦别想逃出生天!”
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角,精致的绣面几乎被扯烂!舒静君看哥哥刚健的身体竟有了一丝颤抖,心生不忍,吃力地将手伸出去,轻轻覆在哥哥的手背上:“哥,别意气用事。放心吧,我猜她不会伤我。”
“你想,我刚回云州,虽然公主之尊,却不像你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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