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头来。看了一眼百里肇,远黛静静道:“她若在天有灵,知你此时仍能记得她从前说过的话。心中想来也是欢喜的!”
百里肇颔首,却忽然将目光投向了身边小摊上一盏与远黛先前所放大略相同的蜻蜓灯上,抬手取过那盏小灯,他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你喜欢蜻蜓?”
既敢在他面前放这盏灯,远黛便没打算瞒什么。况这些事儿,百里肇若想知道。遣人查访,也不过几日,便能知道的清清楚楚,隐瞒总是无用:“幼年时候,我大哥常会以竹皮编织一些小物事送我玩。他编的最好的,就是竹蜻蜓!”
“你大哥……”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回这三个字后,百里肇便没多问下去。倒不是他顾忌什么,而是因为这个所在,实在也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而一个娇脆甜糯的声音也恰在这时响了起来:“呀!这盏蜻蜓灯真是好看,卖给我吧!”
百里肇一怔,自然而然的抬眼看了过去。眼前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着藕荷潞绸衫子,梳着清秀娇俏的倭堕髻,却将本就精致小巧的五官愈发衬出十二分的娇俏来。饶是百里肇见惯了天下美人,这会儿见了这少女,也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没有答话,他只淡淡抬眸,望了远黛一眼。这意思,明摆着便是让远黛来打发这个少女了。于远黛而言,一盏蜻蜓灯,本算不得什么,便送了给那少女也无不可。然而这一盏,却又不同,这盏蜻蜓灯,正是她刚刚以笔轻点的数十盏灯之一。
远黛在旁,早已认出这少女先前在河边因所放河灯被撞毁而懊恼的少女。才刚一见,她便对这少女颇具好感,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加以留难。不期然的嘴角微微一扬,她自百里肇手中取过那盏蜻蜓灯,指一指那灯上墨点,温和的解释道:“这盏灯我已留了记号,所以却不能给你,你若喜欢,可在这里挑一盏没有记号的河灯,只当是我送你的便是!”
那少女一怔,却是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那盏河灯上的小小墨点,轻轻“呀”了一声后,她认真的抬头看向远黛:“原来你竟不识字!”神情之间,竟像是颇为远黛可惜一般。
她的那个丫鬟跟在一边,听自家小姐说远黛不识字,竟不自觉的挺了挺胸,只差不曾在脸上贴出“我识字,我骄傲”这几个字来。远黛本就怔愣的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少女的话,这会儿再见这丫鬟如此,不觉更是哭笑不得。百里肇在旁见着,心下也颇有忍俊不禁之感。
几人这里说这话,一边却早有摊贩耐不住的凑了过来,忙捧了一盏灯凑了来陪笑道:“这位小姐若喜欢蜻蜓灯,何不看看小人这张!”说着早已将那灯捧了给那少女。
那少女所以想要那盏蜻蜓灯,原也是一时兴起,远黛既说明了不肯将灯给她的缘由,她便也不再相强,而是偏头看了一看那小贩捧在手中的蜻蜓灯,见那灯做的倒也精致讨喜,当下点了头对身侧的丫鬟道:“喜儿,给他钱!”那丫鬟忙答应着,便问了价钱,如数给了。
少女从那丫鬟喜儿的手中接过了那盏蜻蜓灯,仔细打量着,面上便现出了欢喜的神色来。当下冲远黛一笑,算是道别,带了那小丫鬟喜儿便要重新下到河边去放灯时候,一个声音却忽然的响了起来:“小九!”只是两个字,却明显的透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没来由的听了这“小九”二字,却让远黛也不免惊了一下,她在凌家姊妹中,可不正是排行第九。下意识的抬眼看了过去,却瞧见人群中正有一人挤了出来,身后却还跟了几名长随。中元节上,灯明如昼,远黛毫不费力的便看清那人的长相。
来人看着二十四五年纪,湖色潞绸长衫,身量中等,肤色白皙,眉目清秀之中透出几分文秀,细察之下,与那娇俏少女倒也颇有几分相似,显然该是一对兄妹无疑。
猛一眼瞧见自家兄长过来,那少女也自吃了一惊,旋之回神笑道:“四哥,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啊?”言下对此似甚失望。
不悦的瞪她一眼,男子没有理睬于她,而是朝着百里肇拱了拱手:“在下姑苏秦同旭,这个乃是舍妹。秦某与舍妹相偕出来同游,不想走失,舍妹得贤伉俪照拂,秦某在此多谢了!”
百里肇听了这话,便知这秦同旭见着他家九妹与自己二人一道说话,便以为这段时间里,他家的这个小九妹都是与自己二人在一起的。只是这个人情,他倒还真是不愿去沾,微微摇头,百里肇平淡道:“秦公子言重了!我夫妇与令妹也才说了几句话而已,远称不上照拂!”
斜刺里插了个秦同旭出来,远黛自然静静站在一边,安静的没有言语。巧的是,今儿她恰恰才从沅真口中听到了秦同旭这个名字。秦同旭,姑苏秦家二房四爷——二房嫡长子。
秦家世代经营绸缎,江南一带,甚至有“江南绸缎甲天下,秦府绸缎甲江南”之说,可见秦府绸缎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分量。然而事到极处必见其衰,这一二十年来,江南李家陡然崛起,生生分走了原属秦家的一部分上贡份额,使得秦家这些年来,渐显举步维艰之势。
百里肇这话淡淡道来,明显便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倒让秦同旭不自觉的怔了一下。江南秦家,虽以经商起家,然在雄厚财力的支持下,如今的秦家,却早不是单纯的商贾之家了。今日的秦家,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江南左近一带。虽然这势力比之真正的侯门世家仍是远远不及,但仍是不容轻忽的。
秦同旭本是谨慎小心之人,又常年在外打点秦家的生意,眼力自非寻常。所以对百里肇与远黛如此客气,与二人的气度举止也有关系。只是他毕竟出身大家,虽则素性谦逊,但也并非低声下气之人,听得百里肇这一句话,怔愣过后,面上也觉有些下不来。
百里肇这话虽无失礼之处,却将他无由与秦同旭攀交的意思表露的一清二楚。而这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已是一种藐视了。秦同旭正发愣的当儿,他身后的几名长随却早怒气勃发,几乎同时上前一步,便要发难。惊觉此点,忙自抬手止住身后长随,秦同旭朝百里肇一拱手,也不言语,一把拽住秦九小姐,转身便自去了。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祈愿之灯
眼见秦家众人走得远了,远黛才自微微一笑:“这位秦家四爷,倒还不错!”
百里肇竟也点了点头道:“只这份隐忍之心,确可配得上这‘不错’二字!”
不意此时能从他口中听得“隐忍”二字,远黛倒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百里肇。事实上,百里肇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才真可算得是隐忍。散尽府中姬妾,三年不近女色,如此近乎苦修一般的隐忍,又岂是寻常男子所能做到。如此想着,远黛面上却不免又有些发热。
匆匆别开视线,将目光重又移回到那条灿若银河的流水之上,远黛忽而敏锐的发现,只这一会子的工夫,河道两侧放灯之人竟已少了许多,水面之上,原本繁如群星的河灯也立时消减了大半。下意识的抬眸看向天空,却见天上明月竟已堪堪行到了中天之上。
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亥末时分。
不期然的叹了口气,远黛转向百里肇道:“等他们回来,我们也早些回府去吧!”
微微一笑,百里肇没有言语。远黛一时估不到他的心思,正要再问的时候,那为二人放灯的摊贩却已满面红光的从河岸边上回来。才要再捧了河灯下去放时,却被百里肇止住:“不必放了,你将这些灯都搬到河边岸上,便可以回去了!”
那摊主放了这半日的灯,也不过将二人才刚点了墨点的灯放了出去,摊位之上仍有二十余盏不曾放,这会儿听了这话,自无异议,忙自乐呵呵的谢了,便拿了竹篓将那些河灯一股脑儿的装了,拎去了河岸边上。才刚他所以放的甚慢。是因怕得罪了眼前这两位客人,因此都是一盏盏燃着,再小心翼翼的捧了放到河边,这会儿自然再无这等烦忧。
见他兴冲冲的去了,百里肇才又转向身侧另外的数名卖灯小贩,吩咐道:“你们也是!”
几名小贩先是一怔,旋狂喜于心,忙自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自家的河灯,不多片刻,却已收拾了出来。远黛在旁看着,也不免有些瞠目。暗自想着,这许多的河灯。却不知要放到什么时候去。但百里肇既然有这兴致,她自也不好出言拂了他的意,只是沉默的在旁看着。
等几人收拾妥了河灯,放在河边再回来时,河边放灯、看灯的男女老少却已愈发的稀少。而岳尧与沅真也已回来,均各面现诧色的望着百里肇。随手取出两锭银两抛给其中的两名小贩,百里肇头也不抬的吩咐岳尧:“那两人的,你给了吧!”
虽是一头雾水,但岳尧自不会计较这几两银子,当下答应一声。取了银两来,打发了另外两名小贩。众摊贩自是笑逐颜开,连声的谢着。而后喜气洋洋的收拾了自己小摊,满面春风的去了。百里肇则取过自己的双拐,起身拄了那拐,不急不慢的往河边行去。
先前那名摊主所以一直守着,却是在等他所坐的那个小杌子。眼见同伴与自己一般皆各得了好处,洋洋的去了。心中也不无愤懑,毕竟他可是伺候了这两位主好半日,结果到了最后,所得收益竟与其他几人并无差别。虽说如此,但这会儿见百里肇如此,他却仍是忍不住叫道:“不知客人买了这许多灯,是要放呢,还是要带了回去?”
百里肇随口应了一句:“自然是要放的!”
这话一出,其他人倒也还罢了,远黛与沅真却已在旁面面相觑,各自脸上都有愕然之色。放,这数百盏灯,只眼前三人放,却要放到几时去?
那摊主其实也颇愕然,犹豫一刻,才开口道:“客人腿脚不甚方便,我这杌子,便先借客人用一用吧!用过之后,可放在那桥洞下,等明儿我再来找回便是!”
百里肇听得笑笑,当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倒好心!也罢,我也不白借你的!”口中说着,已自伸指一弹,一件物事已应指弹出。那摊主倒也眼疾手快,忙一把抱住了那物,见果然又是一块五两重的银锭子,脸上早都笑开了花。他所以想着要借这杌子给百里肇用,其实也是不无小心思的,如今眼见心愿得偿,先前怨气早已一扫而空,欣欣然的谢过了百里肇,这才收拾了自己的摊位,独留那张杌子,又与四人行了礼,这才去了。
只这一刻的工夫,阊门左近的人,却又离去了许多,眼看着已是寥寥无几,先时热闹非凡的水道一时之间亦显得空荡、寂寥,让人陡生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怅惘伤怀之情来。
沉默了一刻,站在水边的远黛才自苦笑的开口道:“你……真打算放完这些灯?”
神色自如的颔首,百里肇平静道:“逝者已逝,先前之灯,不过用以追思而已!如今所放,才是真正的祈愿之灯!”说着,他竟抛了双拐,慢慢的独力站了起来,同时稳住自己的身体,淡淡吩咐岳尧道:“岳尧,你带沅真提两篓灯过去那边放吧!”
这会儿岳尧也已意会到了百里肇的意思,答应一声之后,也不多言,便自上前提了两篓灯,又朝沅真使了个眼色,却往另一边去了。百里肇这忽然丢了拐杖,不扶不靠的站了起来,着实唬了远黛一跳,几乎忍不住便要训斥他几句,然见岳尧在旁,终于将话咽了下去,只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准备随时伸手去搀百里肇。
百里肇也不言语,只稳稳的站着,及至岳尧等人去的远了,他才忽然回头对远黛一笑:“你放心!”很显然的,他是早觑破了远黛那份暗藏的担忧之心。
蹙一下眉头,远黛终究淡淡道:“腿是王爷自己的,别人再如何不放心,其实也是无用!”她虽这么说着,但言语之中却明明白白的透出对百里肇此举的不满。
百里肇笑笑,倒也并不与她争辩,稍有些笨拙的前行了数步,居然就半蹲了下来,远黛看着,不免又吃了一惊。似觉蹲下有些吃力,百里肇拧了下眉,问远黛道:“那张杌子呢?”
远黛也顾不得与他置气,忙自过去,将那张小杌子端了来。百里肇也并不起身,只竖掌为刀,轻劈了几下,却将那张杌子的四脚劈了去,只留一张木板,而后居然就这么席地的坐在了那张木板上,夜风凉如水,自黄昏起便已热闹非凡的河岸可称得肮脏二字,他却只是闲适自得,这等举动,看得远黛在旁又是好一阵愕然。
神色自如的取出火折子,晃得亮了,点着了手中的一根红烛后,百里肇便从身边的竹篓内取出一盏小小莲灯,点得亮了,随手将之抛入河中。他这一抛,显然不是随手抛掷,而是用了些巧劲的。那灯应手飞出,轻晃了一下后,便稳稳的落在了水上,缓缓往下漂流而去。
圆月当空,阊门附近人已尽去,所剩下的,只是高悬在河道两侧垂柳上的两溜气死风灯。那盏小小的河灯落于水道之中,与才刚水道上的热闹璀璨、光怪陆离相比,却只觉得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然而这样的情况,却并没持续太久。百里肇的动作极快,几乎在一盏灯落水的当儿,他便又燃着了另一盏灯。等到七八盏河灯落了水,虽仍不复先时千人放灯时候的热闹壮观,却也另有一番宁静安然的气象。
远黛在旁静静看了片刻,竟也忍不住拖过另一只竹篓,半蹲了身子,燃着了另一只红烛,慢慢的点着河灯,她没有百里肇的能耐,自然不敢随手抛掷河灯,只如先前一般小心翼翼的将河灯放入水中。饶是如此,二人放灯也仍要比一人动手要快得多。
不片刻间,水面之上,已重新出现了一条由各色河灯组成的小小灯流。数十盏河灯顺水而下,虽然数量少了些,但因只是出自二人之手,却是少有碰撞,而是稳稳妥妥的一路而下,映着河水月色,更别有一种沉静宁和的感觉,竟让远黛无由的想到了“银河”二字来。
手中动作稍稍放慢了些,百里肇徐徐的开口道:“眉儿可有什么心愿吗?”
远黛才刚燃着手中的一盏莲灯,忽然听了这话,倒不由的怔了一下。好半晌,她才弯了腰,将手中那灯放入河中,再直起身子时,她道:“愿此一生无思无虑无忧无惧!”
没什么理由的,当她再说出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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