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旧日府邸
远黛这边才刚用过早饭,那边李安福已匆匆过来催着启程。远黛倒也并不多说什么,便自起身上车。从锦州至郢都,徐徐行来,也不过一日半的行程。此刻天色虽已不早了,但远黛估摸着,这一路若赶的急些,倒也堪堪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郢都。
她心中既有了底,李安福再来禀说此事之时,她便也并不意外。因赶路的缘故,这日中午,众人也只是在车内胡乱的用了些糕点等物。远黛手上伤虽算不得重,但因刺的太深的缘故,这一路却是疼的厉害,她深谙医理,自然明白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便也不肯胡乱用药,只是忍着。晴宁等人都是有些眼色的,见她神色恹恹,自也不敢吹箫扰了她。
众人一路急赶,终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郢都。时序将将入冬,天色便也黑的早,加之这日天气又有些阴沉沉的,及至入城时候,外头却早昏暗一片,路上,也早不见了人。饶是如此,远黛也仍抬手揭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看。
马车一路缓缓而行,却是直奔狮子胡同去了。而广逸王府,正是位于狮子胡同。默默看着外头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远黛不觉神思恍惚,心中更是百味陈杂。手上一松,车帘应声落下,遮住了外头所有的景致。及至到了广逸王府门口,她也没再揭开车帘。
广逸王府内,显然早已得了消息,王府门前,也早有人候着。
马车直直的行到仪门跟前,方有人在外头低低的道了一句:“主子……到家了!”
平平常常的五个字,以曾经极为熟悉的嗓音说来出来时,听在远黛耳中,却令她险险掉下泪来。强自忍了眼泪。她朝晴宁微微示意,晴宁会意,忙开了车厢,先行下了车。下一刻,却有一双纤巧的玉手伸了进来:“主子小心!”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嗓子。
使力的眨了眨眼,将已然泛滥的泪水眨了回去后,远黛方伸出手去,搭在那双手上,同时轻轻的唤了一声:“绘春……”只是她虽竭力克制,嗓音却仍是哑了。
立在马车跟前。扶了远黛下车的,赫然竟是越宫文渊阁女官绘春。听得远黛隐带哽咽的声音,绘春眸中顿然也泛起了点点晶光。她张了张口,似欲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却生生的变成了一声叹息。远黛也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也不再言语。只扶了绘春的手,缓缓行入仪门。沿途一应建筑风景,在她眼中,均熟悉至极,甚至熟悉到她不愿多看的地步。
仿佛明白她的心意,绘春低声的道:“奴婢得了消息后。早备好了香汤,主子且去沐浴!”口中如此说着,她却忍不住的看了一眼远黛的左手。眸中隐有担忧。
朝她轻轻摇头,远黛道:“只是小伤,却不妨事的!”
听她这么一说,绘春自也不再多问,只扶了远黛一路慢慢而行。广逸王府占地广阔。二人走了许久,方才到了远黛从前所住的含玉轩。此刻的含玉轩内外。却是灯火通明,远黛抬眼看时,只觉这处庭院竟与自己当年离去之时全无二致。
忍不住的苦笑了一下,她向绘春道:“倒是辛苦你了!”这几年她虽远在平京,却也知道自她走后,广逸王府已荒废了数年,而今一切恢复旧貌,绘春等旧人,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绘春不答,只吩咐迎过来的一名宫女道:“你先带她们三人下去安置!”那宫女闻声,忙答应了,便回身示意晴宁三人跟在她后头。及至众人去了,绘春扶了远黛进屋之后,这才慢慢的道:“这几年,奴婢一直都在宫中伏侍,直到五日前,皇上离京,才吩咐奴婢回府!”
言下之意,却是这王府内外如今的一切,都与她无干。
远黛听得半晌无语,过得一刻,才问道:“这府里……如今除了你……还有谁在?”
绘春答道:“郡主有所不知!王爷辞世之前,已命薛公公遣了一批人走。对奴婢等人,也早有安排。奴婢遵王爷之命,回了赤县老家。不料连细软等物也未及收拾停当,皇上便差了人来,又将奴婢召回了京中。奴婢回来时,才知道,薛公公他们早在奴婢之前便回来了!”
“皇上……他倒也并未为难奴婢等人,只命奴婢等仍在宫中伺候……只是薛公公他……他去年偶得风寒,已过世了!其他人,也各有际遇,如今剩下的,只得奴婢等不多的几个了!”
听她没有详细去说还剩下了哪些人,远黛心中便也明白过来。
当年的广逸王府,可称得是家大业大,她的手中,虽也管了一些外事,但毕竟那时她年纪还小,身边又有沅真、云裳二人,寻常些的人,也便近不得她的身、更入不了她的眼。因此这府中,虽是奴仆似云,但真正能算得是她心腹的人,却真是不多。而绘春所以与她亲近,却是因为绘春乃是石广逸身边的大丫头。
“你在宫中……可还好吗?”迟疑片刻,远黛终于艰涩的问了出来。她对自己的现状清楚明白得很,除非她肯留在郢都、留在石传钰身边,否则她根本无力去帮助绘春等人。
然而她是不会也不能留下来的。
绘春淡淡应道:“倒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奴婢如今已是文渊阁御侍了!”
对于南越宫中之事,远黛的了解甚至比对大周后宫更要清楚得多得多。所谓御侍,便是皇帝身边的女官,属从二品,而文渊阁,又是历代南越帝皇处理国务的所在,也就是说,如今的绘春,在南越宫中,也算得是手握权柄,身份颇高了。
似乎不想多说这些,绘春很快的转移话题道:“且容奴婢伏侍郡主沐浴吧!”
含玉轩的温玉池,乃是当年石广逸亲手设计,池极大,通体更以白色大理石砌就,可容三五人入池而有余。石广逸更费了不少的心思,引了一道温泉水来,故名之为温玉池。
时隔数年,重见温玉池,念及往事,远黛一时竟不由的生出恍同隔世之感。
因手上有伤,她也不敢多泡,稍稍清洗了一番后,便起了身。绘春扶了她,往正屋行去。当正屋的槅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远黛几乎便有一种冲动,想要掉头离去。
原因无它,只因这间屋子,她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怀疑,时光是不是已忘记了在这间屋内流过。这屋内的一花一木,乃至一杯一盏,都仍是旧日的模样。屋子西侧,搁着一架檀木镶大理石的贵妃榻。因那大理石上,天然形成了一株水墨梅花图案,梅枝遒劲,枝上墨梅点点,或怒放、或含苞,却是栩栩如生。她记得很是清楚,这架贵妃榻,乃是她十二岁生辰那日,石传钰送她的礼物,当时她爱得不肯释手,便命抬了在这屋里。
贵妃榻的边上的窗下,则搁着一具琴架。琴架上头,严严实实的盖着一块大红缂丝凤穿牡丹图样的锦缎。远黛不自觉的举步上前,伸手轻轻揭开那块锦缎。
锦缎下面,是一具落霞式古琴,琴身线条流畅,造型甚为古朴,然而其上的七根弦线却是尽数绷断。这张琴,乃是当年石传珉所赠。石传珉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入她耳中之后,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默默的坐在这张琴的跟前,整整的弹了一夜的琴。
那一夜,她弹断了四根琴弦,弹得十指血迹斑斑,第二日,她亲手取了剪刀,剪断了剩下的三根琴弦。自此之后,她再也未曾碰过任何一具琴。但这张琴,却被她留在了屋内。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自觉的长长叹息了一声,远黛回头,向绘春道:“这里,除了这间屋子,可还有空屋?”
绘春点头,却并不言语,只后退了一步,抬手作势。
远黛也不言语,便跟在她的身后,出了这间正屋,转到了东侧耳房。这耳房,若论布置、陈设,自是远不及远黛从前所住的屋子,却幸而干净清爽,衾褥器设,一应俱全。
不无疲惫的在罗汉床上坐下,良久良久,远黛才勉力的笑了笑。“多谢你了!绘春!”若不是绘春,这耳房纵便是收拾的干净稳妥,也断然不会如此齐整。
轻轻摇头,绘春平静道:“这耳房,也是皇上的意思!”
远黛听得又是一怔,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到最终,也还是只能默然。
有宫女轻步的走了进来,奉上一盏茶来。这个时候,远黛哪有心思饮茶,着她将茶搁在罗汉床的案桌上,便摆手示意她下去。及至那宫女去了,她才苦笑的道:“绘春,你且同我说说如今的局势!四哥与七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石传钰与石传珏之间的事情,她其实并不想问,也无意去管。皇室有皇室的悲哀,当年她无力改变什么,如今她更加有心无力,她所以忽然问起这个,究其实也不过是想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好一解如今心中陈杂的百味,也好暂且忘却当年故事。
正文 第七十章 病
听她问起这个,绘春面上似有诧异之色,微讶的看一眼远黛后,她才摇头轻声的道:“这事儿,奴婢也看不大准……”说到这里,她却顿了一顿,而后不无迟疑的问道:“郡主这会儿忽然问起这个,可有什么用意没有?”
没有立时答她的话,沉吟片刻后,远黛道:“我问这个倒也说不上有什么用意,只是觉得四哥与七哥如今这样,有些奇怪!”她问这个,本来纯是想要分一分自己的心,不去多想从前的那些事儿。然而与绘春说了这么几句话后,她却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自己所以问起这些,其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百里肇。
她已离开平京,返回郢都,石传珏却仍在平京,而百里肇也在。这个念头全无来由的忽然冒了出来,竟令她不由的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如坠冰窟一般。
绘春虽只是隐晦的说了一句“看不大准”,然而这话里头,却隐约的包藏这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石传钰与石传珏之间的关系,也许未必就如表面这般不堪。对石传钰,她是颇为了解的,知道石传钰看似性情温和,其实却是眼中却揉不得砂子之人。而石传珏,自幼长在深宫,备受他人冷落的石传珏,更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就拿自己的性命与前程开玩笑。
而若这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那些个矛盾,却非要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模样,那么,他们的真实用意就颇为可疑。更不用说,他们为了让这事显得更加可信,还生生将石青妍弄去平京,以转移自己的视线,让自己更加相信他们之间是存在矛盾的。
或者她应该这么想。其实他们要骗的,并不是她,而是百里肇。只是若要骗过百里肇,至少得先让自己对此不起疑心,否则的话,百里肇又怎会上当。
如今自己远走郢都,百里肇心中只怕不无忧心,在此情况下,他选择与石传珏结盟,便成了一种水到渠成之事。关键时刻。若是石传珏倒戈一击,只怕……
一念及此,远黛早惊得心胆俱裂。骤然抬头。远黛直直的看向绘春:“我要见四哥!他人在哪儿?”她少有这等疾言厉色之时,此刻惊怒之下,气势一时迫人。
饶绘春也是见过世面之人,这会儿被她气势一逼,仍不由的后退了半步。半晌方摇头道:“据说一入郢都,皇上便一路进宫去了!”看向远黛的目光已是惊疑不定。
眉心蹙得愈发的紧,远黛站起身来,便要往外走去。绘春在旁看着,忙上前一步,将她拦住。且苦笑的道:“郡主怎么竟忘了,这会子宫门早已落锁了?”
远黛一怔,不觉苦笑。知自己这是关心太甚,以致失了分寸。失神片刻后,她强捺下心中不安,重又坐下,且若无其事的道:“我可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事!”
一时的惊急过后,远黛便也冷静下来。对平京众人的安危虽仍不无担心,但想着自己离去前,为防万一,已留了药给百里肇,只要百里肇顺着她的意思行事,当不难避过此事。至于其他,以百里肇的手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不是难事。
这么一想之后,她的心不觉又放下了一截。
她这里沉吟,那边绘春却自一瞬不瞬的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面色转好,忍不住婉转问道:“郡主在……北周……过的可还好吗?”
听她这么一问,远黛心中却也不免伤怀,摇一摇头后,她道:“也算是渐入佳境吧!”
轻轻点头,绘春毕竟又追问道:“那就是说,郡主还是要回去平京的,可对?”
无意骗她,坦然点头,远黛简单利索道:“我是要回去的!”说着,她便看一眼绘春:“绘春,你呢?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虽然未必能帮得上绘春,但若试也不试,她又怎能安心。
听她问起这个,绘春不禁失笑:“奴婢能有什么打算?只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远黛听得蛾眉微颦,思忖良久才道:“实话我也不瞒你,郢都左近一带,父王还留了几着暗手,倘或应用得当,救你离开,倒也并非全不可能!你若愿意,我可尽力安排。只是你这一离开,今后的大越怕是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不妨再仔细考虑考虑!”
这话其实半假半真,个中更不无试探之意。说到底,若早几年,她对绘春自然是放心的,也认为绘春绝不会背叛。然而四年过去了,往日的情分与忠心到底还剩下多少,却是谁也说不准。于现在的她而言,凡事多加小心总没有错,这便是半假。
而若绘春果真并无二心,她自也不惜尽力助她离开宫廷。于她而言,广逸王当年留下这下暗着,为的就是为她们留一条退路。而她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郢都了。这些暗着,这次若是不用,日后怕也再没有机会用上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绘春听得这话后,却是毫不犹豫的便摇了头:“郡主的好意,奴婢心领!郡主且容奴婢说句不当说的话——王爷在,奴婢……就在!”
乍然听得这话,不由得远黛不心中酸涩,眼圈儿也红了。绘春的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却没想到,在广逸王去世四年后的今日,她竟丝毫不曾改过初衷。
伸手握住绘春的,良久,远黛才轻声的道:“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想着,若是父王在天有灵,见你如此,怕也是不赞同的!”
定定抬眼看向远黛,绘春忽然笑笑:“郡主怕是不知道,打从奴婢知道郡主已嫁了人后,心内便一直想着那位北周的睿亲王也不知是个怎样出色的人物,竟能打动的了郡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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