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黛今日这一番话,似谦实倨,若然换了旁人来说,她纵是面上不露分毫,心中只怕也会大不以为然,然而此刻这话从远黛口中说来,她却无由的只觉愉悦:“妹妹言重了!你我既为姐妹,又怎说得上照拂二字。实说起来,我倒是宁愿妹妹早些回京呢!”远黛若长居妙峰山,她一年来个十次八次便也太多了,而若是回了凌府,往来却更要方便许多。
远黛自然明白萧呈娴的言外之意,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忽而都觉暖洋洋的。
立秋之后,日头一日比一日愈发的短了,萧呈娴等四人来时,本已不早了,又喝了茶、吃了点心,出来走了一遭,说了这么会子的话,眼看着西面已是晚霞红透,秋风愈凉。
因着袭面而来的秋风而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萧呈娴恰似想起什么一般的伸手拉了远黛一把:“秋日原就凉,你身子又不好,平日里却还是少来这假山边上的好!”
远黛笑着摇了摇头,道:“姐姐过虑了!其实我的身子并不如姐姐想的那般差!”
她虽说的认真,言语之中更无丝毫说笑的意思,但萧呈娴望着她的面容,却是怎么也不信。事实上,这话若说了出去,只怕也无几人会信。甚至无需精通医术,只要是不太迷糊的人,只需一眼,便能从远黛纤瘦的身形与蜡黄的面色看出,眼前此女早已病入沉珂。
平心而论,远黛的眉目五官若然拆开看,无疑是绝美的。纤长如蹙、浓淡相宜的黛眉,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双瞳,双唇一点似樱,然后就是这般绝美得全无一丝瑕疵的面容凑在她同样精致得仿佛天工琢就的脸庞上,却偏偏只让人觉得平平无奇。
这或许是因她偏于蜡黄的面色,也或者是因她眉心之间的距离有些太宽,还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的这张面容,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却只是平凡。即使这一种平凡是一种无可挑剔的平凡,但平凡就只是平凡而已。
没多犹豫的,萧呈娴便道:“待妹妹回京,我必为妹妹求一位名医,定要治好妹妹的病!”
眸光不期然的闪了闪,远黛抿唇笑道:“有姐姐的这番心意,我便已百病全消了!”
萧呈娴一笑,正要说话的当儿,那边采莲却已匆匆的找了来:“小姐,萧小姐,六爷请你们回去呢!”被她这么一扰,二人不约而同的抬眼看了看天色,却又不觉相视一笑。
因时候确已不早了,二人便也没再多耽搁,便匆匆回了远黛的小院。凌远清等人早等在院门口了,远黛忙唤文屏取了那制茶的方子来与萧呈娴。这方子,早在上次萧呈娴等人离去之后,她想着会有这么一天,早早便已抄了出来。萧呈娴也不谦,收了方子后,便匆匆告辞。
妙峰山离着京城虽不甚远,但一路回去,却也要些时间。若只是凌远清等三人一道出来,便再迟些也使得,偏偏这一行人里有个萧呈娴,便再耽误不得。
别过之后,萧呈烨便引了妹妹匆匆前行,从来沉默居多的百里聿仍不言语,只不急不缓的走在他们旁边。反是凌远清,紧走几步后,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竟又转过头来,疾步行到远黛面前,低声道:“前次我回去后,使人查了你母女的月例,却觉实在太少。偏你二人如今又都病着,吃药怕也要花上好些钱。这次我来时,特意带了些钱来,适才已交到文屏手中了。这钱你先使着,莫要同我客气,把身子养好才是紧要!”
凌远清匆匆说完了这几句,也不看远黛神色,便自快走几步,追上了萧呈烨等人。远黛怔然的注视着凌远清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竟是五味陈杂。好半日,她才失笑的摇了摇头。
原来这凌家,也并非自己从前所想的那么糟糕。
第九章 舅氏
第九章舅氏
原来这凌家,也并非自己从前所想的那么糟糕。
远黛暗暗想着,一时竟忘了挪步。身后的文屏等了好一会子,也不见她动弹,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小姐!”
远黛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无意解释自己怔愣的缘由,只平淡吩咐道:“走吧!”
文屏应着,便上前一步,扶了她的手缓缓往屋内走去。远黛进屋,在炕上坐了,一边早有丫头送了茶来。轻舒了一口气,远黛向文屏笑问:“六爷可对你说什么了没有?”
文屏忙应道:“适才六爷特特的背着那两位爷,唤了我去,问我小姐的月例银子可够使。我因不知六爷的意思,便也没敢乱说,只顺着六爷的话头说了几句。六爷便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六爷去后一刻儿工夫,他的长随凌兴便过来送了五十两银子与我,我原是不肯要的,他却说是六爷的意思,让我只管收下!”文屏口中说着,毕竟偷眼觑了远黛一眼,见远黛面色淡然,似无言语之意,这才小心道:“如今看来,六爷倒是个有心的!”
远黛微微颔首,道:“我们这里虽不少这几两银子使,不过他有这份心却是难得!”
文屏一笑,看着左右无人,毕竟轻声道:“如今想想,采莲也算是误打误撞,功过相抵了!”她与采莲二人,皆是凌家的家生子,却是打小便识得,其后又一起在远黛身边伺候,感情自是颇好。上回采莲自作主张,引起远黛不快,因错在采莲,文屏也不敢过分多替采莲分说,然而此刻得了机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若有所思的抬眸看了文屏一眼,远黛淡淡应道:“这事再莫提起,采莲之事,我自有打算,你放心,绝不会亏待了她!”采莲在她身边数年,也算是尽心尽力,她虽恶她自作主张,却也不会故意给她苦头吃。只是她依旧以为,似采莲这等性情,却是再不宜留在她的身边了。
文屏听她已说到这个地步,也知再无转圜余地,当下轻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料却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二人正说到采莲,那边采莲竟已兴兴头头的走了进来。朝远黛浅施一礼后,采莲开口笑道:“小姐,姨娘请您过去她那里用晚饭呢!”
了然的微一颔首,远黛起身道:“既如此,此刻已不早了,这便去吧!”她那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活的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以她的性子,凌远清既来别院,她又岂有不唤她过去问问情况的道理。文屏听了这话,忙回身走到一边,取过一顶莲青斗纹斗篷为她披了,这才扶了她出门。采莲忙也疾步的跟在后头。
周姨娘的院子离着远黛的小院本不甚远,走不多久,便也到了。院子门口,这会儿却已有人等着,瞧见远黛过来,便忙上前行礼,笑道:“姑娘可算是来了!”
远黛瞧见是她,便自微微一侧身子,道:“婶子不必多礼!”
迎在院门口这人,正是那日远黛从周姨娘这里离去后,从外头走了进去,同周姨娘说话的那名仆妇。之所以只受她半礼,于远黛来说也自有其缘由。
当日陆氏小姐嫁入凌府,身边除四名贴身的陪嫁丫鬟外,另还带了几房陪嫁的家人。其中一房便是周姨娘的爹娘、兄长。而她眼前的这名仆妇,若实实论起来,却还是她的亲舅母。周姨娘的父母、兄长早在数年前便先后过世,如今只遗下舅母王氏及其舅家的一子一女。
虽说庶出小姐应以嫡母为母,以嫡母的娘家为自己舅家,但毕竟血缘相系,加之王氏这许多年来,对周姨娘也是关怀有加,因此于王氏当面,远黛却也从未摆过主子的架子。
王氏见她如此,心中也自欢喜,便忙上前扶她进屋,又亲自动手为她除了斗篷。这会子的工夫,里屋的周姨娘已听见了声音,忙忙的走了出来。
远黛见她出来,便忙上前,含笑行了一礼。
将养了这些日子,周姨娘的身子已全好了,面上气色也好了许多。烛光摇曳之下,便连眼角的鱼尾纹看着也淡了许多。上前携了远黛的手,周姨娘笑道:“你来了。且进来说话!”
远黛应着,便与周姨娘进了内室。她才刚坐下,那边红英便已送了茶来。
周姨娘接了茶,不无局促的喝了一口,正自犹疑着该怎么问的时候,远黛却已开口道:“娘可是想知道六哥今儿的来意?”
她问的直接,却让周姨娘没来由的松了口气,急急的点了点头。
远黛对她的性子虽是再清楚不过,但这会儿见她这样,却还是不由的暗暗叹了一声,只淡淡道:“六哥此来原是顺道,其实并无什么事情!”
周姨娘轻轻“呵”了一声,那口气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不无失望。
她这一口气犹未完全吐了出来,远黛却又忽而道:“不过六哥去时,却留了五十两银子,言道我们母女身子都不好,月例银子怕是不够花用!”
周姨娘张口又是一声轻呼,却是老半天也没合得拢嘴,好半晌,也只是一个劲的喃喃:“这个……怎好生受他的……六爷……他真是忒客气了……”面上神色却是又惊惶又欣喜。
默默注视着周姨娘,远黛也说不出自己心中的那份感觉,好半晌,她才轻叹了一声:“娘,有些事儿,你就莫要瞎操心了!我总教你一生无忧便是!”
周姨娘心中正自惶乱,对远黛的话倒是没太在意,只胡乱的点了点头。她身边的紫罗偏在这时走了进来,禀说晚饭已备好了。母女二人,便起了身,往外屋用饭去了。
这一顿晚饭,周姨娘都是神思恍惚,有几次都险险落了筷。远黛见她如此,便也无意多留,用过饭后,便站起身来,打算辞了回自己的小院。王氏原就站在一边服侍,一顿饭里,也不知给周姨娘递了多少眼色,见周姨娘只是懵懂,心中暗自大急,一时却也拿她无法。
不知为何,她可以在周姨娘跟前大声咋呼,甚至疾言厉色的训斥这个懦弱胆小的姑子,但对着远黛时,却是不敢在规矩上稍有僭越,甚至举止言行亦是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
远黛辞了周姨娘,欲走未走的当儿,眸光忽而一动,却扫了王氏一眼:“这刻儿天已黑得透了,路上行走,却是不便,还请婶子为我掌灯,送我回去吧!”
她言语平淡,眸光温淡,但不知怎么的,王氏听了她这话,无由的便觉身上有些发寒,不由的便拿了求恳的眼光去看周姨娘。只是周姨娘这会儿正自心神不宁,又怎会注意到她。王氏眼见无法,只得苦笑应了,便去取了一盏气死风灯,提在手中,走在前头为远黛引路。
一路无话,远黛才刚进了自己的闺房,王氏便行礼欲要告退。远黛一面示意采莲为自己除下斗篷,一面淡淡开口道:“婶子莫走,我尚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王氏一听这话,心中顿然一突,不由的便打了个冷战,站在那里,连腿都有些发抖了。
在炕上坐下,接过惠儿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后,远黛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后,这才徐徐道:“婶子这些日子倒忙的好呀!”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无由的让王氏一阵心惊,她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答远黛的话,僵了片刻后,却也只能干干的道了一句:“小姐言重了!”声音也便有些发颤。
深深看她一眼,远黛道:“说起来,这些年里,若无婶子百般照顾,我娘怕也撑不过来。婶子的情意,我心中都是有数的!”
王氏听了这些话,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了些,言语便也利索起来:“小姐哪里话!姨娘原是我家那短命鬼的亲妹子,姑嫂之间,相互照应,原是应该的!”
远黛为之一笑,也不去计较她的言辞,只道:“婶子是个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不与你兜圈子,只有几句话需明告婶子,还往婶子记在心中!”见王氏满口应是,她才又继续道:“婶子这些日子做的那些事儿,我也不同你多说,只望此后你莫要再做了!”
王氏一怔,半晌方嗫嚅道:“那些事儿,原也是问了姨娘的意思的。”这些日子,她所做的那些事儿,无非便是在京中使了些钱,想让府中早些接回远黛。她原道这事儿做的隐秘,却不料远黛面上全无一丝动静,暗地里却仿佛已无所不知了。
深深看她一眼,远黛淡漠道:“婶子放心,此事我并无意与婶子计较!只是打算告诉婶子,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这些日子,王氏在凌府上下使钱,花费不下百两纹银,这些银两总不会是王氏自己拿出来的。故而此事,周姨娘必是知晓的,这一点,远黛心中很明白。
王氏张了张口,欲待再说什么,又摄于远黛之威,不敢开言,只是面上难免便有些怏怏的不服之意。远黛将她神色尽收眼底,不由的暗暗摇头。
毕竟思忖一刻,远黛这才徐徐道:“我的事儿,你们不必担心!若我所料无讹,今年年前,府中必会遣人来接我回去!”
第十章 意料之中
第十章意料之中
远黛徐徐道:“我的事儿,你们不必担心!若我所料无讹,今年年前,府中必会遣人来接我回去!”周姨娘与王氏做的那些事情,她其实都知道,只是一直无心过问而已。由始至终,凌家就未给过她任何归属感,对周姨娘更算不上好,因此上,对凌家,远黛也一直抱持着一种漠然的态度。对于凌家对她的观感,她亦丝毫不放在心上。
然而今日,凌远清的表现,却让她的态度有了一丝轻微的改变。虽然这丝改变还不足以让她就此对凌家产生归属感,但也足以让她愿意稍稍的纠正一些过于丢脸的行为。
王氏虽然惧她三分,但忽然听了她这话,心中却仍觉不以为然,僵了一刻后,终是鼓起勇气道:“我原不该质疑姑娘这话的,只是姑娘这话来的无由,总叫人放不下心来!”
远黛虽是早料到她怕是不能明白,但这会儿听她说了出来,心中仍不由的微感不耐,端茶又喝了一口,这才淡淡提点了一句:“十小姐明年便要出嫁了吧?”
王氏一怔,却仍未听出由头来,只喃喃的嘀咕了一句:“十小姐?出嫁?”直到念叨到出嫁二字,她才陡然明白过来,不由惊喜叫道:“可不是,我怎么就忘记了十小姐呢!”
凌家的十小姐凌远萱乃是三房嫡出的小姐。先凌老太爷与萧氏老太君共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远黛的生身父亲凌昭,老太爷过世后,凌昭袭了侯位,是为宁侯。
次子凌晖性情中庸,亦不好读书,籍家中之助,勉强中了个进士,外放了几年,如今便在吏部作个郎中,只算是四平八稳,未见出色。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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