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在弹琴。
他立即停住步子,只侧着耳朵去听,这首曲子再耳熟不过了,是那首《高山流水》。弹琴之人必是与自己一样,觉得此生再找不着能够与自己和琴之人了,琴声中流露出的,是当年俞伯牙难觅知音的哀楚之情。
云盎跟姬尚尾随在太子身侧,姬尚拉了拉云盎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云大人,云小姐不是病重了吗,那在此弹琴的又是何人?”太子的事情瞒不过他,因此,他也以为现在生病了的云二小姐才是最会弹琴之人。
云盎听得出,那是大女儿韵娘的琴声,几个女儿中,以韵娘的琴技最好。
“弹琴之人,是长女韵娘。”云盎心里微微一沉,转瞬便回过了神。
怕是韵娘知晓太子前来探望曼娘,故意在此弹琴,为的就是想以琴声吸引太子,然后替妹妹入东宫。曼娘不愿入宫,为此茶饭不思,若是强逼,怕是能逼死女儿,好在韵娘是愿意进的,也好,总之都是自己女儿。
几个女儿中,他之前喜的是四女画娘跟次女曼娘,后来又觉得渐渐长大的婉娘性子沉,才是跟自己颇像的一个。可今日看来,或许都错了,最像自己最有野心抱负的,原是最不起眼的长女。
如此一想,倒是觉得韵娘更适合做自己的棋子,曼娘性格过于刚烈,就算入了东宫,怕也会记恨自己。
韵娘坐在梅林中一八角亭子里,独自弹奏着乐曲,身边伴着丫鬟沁香。
眼角余光瞥到似乎有人来了,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峨眉微微一蹙,似有恼怒之意。
太子见眼前之人一袭白衣,乌发红唇,肤白如玉,尤其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看着他的目光似是带着不耐烦,着实娇俏。刚刚他寻着琴声走来,见到韵娘的刹那,有种错觉,觉得真是天女下凡。
“这位姑娘,在下有礼了。”美人在前,虽是清高冷傲的,可男人就是贱,越是不对自己上心的,他就越觉得是块宝。
韵娘隐隐猜得眼前之人的身份,可这是她的计谋,端的不会行礼,只能硬着头皮当作不知,缓缓起身向疾步而来的父亲问安。
“爹,您不是说太子殿下来瞧二妹妹了吗?怎么您会在这里?”韵娘装得一脸疑惑,竟是将她爹也给骗了。
云盎走到女儿面前低声呵斥:“你放肆,可知站在你面前是何人?还不快给太子行礼!”
杨佼觉得此时很有趣,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如画中仙女一样的姑娘,竟也是云盎之女,顿生怜香惜玉之情:“云公不必责怪爱女,是孤的错,搅了小姐的好情趣。”又稳稳地将欲将他行礼的韵娘给扶住,笑看着她,“孤刚刚自梅林那边寻来,隐隐听着琴声,觉得弹琴者该是而立之年,却没想到,竟是一位妙龄少女。”上下打量着韵娘纤细羸弱的身子,蹙眉道,“你,多大了?”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三岁吧。
韵娘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回殿下的话,臣女十五了。”
云盎见韵娘计谋已经成功,也不想将两个女儿都塞入东宫,又添了把油:“殿下,这是臣长女韵娘,韵娘没别的长处,也就琴技好。臣几个女儿中,就数韵娘最擅琴技。但臣听闻,太子才是擅琴之人,怕是韵娘,让太子笑话了。”
太子微微蹙了下眉,若说这韵娘是云府小姐中最擅琴技的一个,那曼娘呢?
姬尚旁观者清,瞧着主子脸色,也知他对眼前这位云小姐是上心的,说道:“怕是李世子也打听错了,真正与殿下您有缘的,是眼前这位小姐。”
太子又抬眸仔细瞧了韵娘,心情忽而大好,对姬尚说:“传孤的意思,务必让乔大人他们治好云二小姐的病,两位云小姐姐妹情深,二小姐病不好,大小姐怕是也不会开心的。”
韵娘微微垂着头,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心想,你不对她强取豪夺,(文*冇*人-冇…书-屋-W-Γ-S-H-U)她便立马就好了。
叫曼娘生病,也正是韵娘的计谋,不过,曼娘病倒是真病。大冬天里,冷冷的一盆水往身上泼,怎能不病?只是,要想谋事,既下了决心,不花点代价怎行?这一步步,都是在她的掌控之中的,若是没有猜错,怕是不久,皇后就得宣自己入宫了。
待太子走后,只剩下韵娘主仆,沁香问韵娘:“小姐,您小的时候不是跟奴婢说过,以后嫁夫君,不求富贵,只求一心人就够了吗?可为何,如今又愿意替二小姐入宫呢?”
韵娘没有答话,只是想到小的时候,在她发烧病危的时候,没日没夜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母亲苏氏。没有苏氏便没有她的今日,她打小也是读圣贤书的,知道知恩图报这个理。
只是,选了这条路,怕是以后再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第三十五章
冬至过后,天气骤然冷了许多,京城里一片白雪皑皑。大街上摆地摊的人少了,倒是那些个狗肉铺子羊肉铺子,生意更加红火。不论是世族子弟,还是进京赶考的寒门学子,都会三五成群的,叫盘羊肉,烫壶酒,暖暖身子去。
将军府中,苏氏微微侧着身子躺在榻上,手轻轻抚着自己小腹,时不时抬眼瞧瞧挨着坐在自己左右的两个女儿,眼里尽是甜蜜的笑意。
曼娘正在专心致志地给自己绣嫁妆,她跟张笙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定在来年的三月二十八,也就是殿试之后。张笙远在杭州的父母得了儿子的书信,此番正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云府的人探得消息,不仅是张父张母来了,他那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一大家子,全都跟着过来了。
云盎自己花了银子,在离将军府不远的朱雀街,买了一两进两出的院子,打算给嫡长女做嫁妆。
那张家虽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可近百年来,天下太乱,他家那点薄弱的家底早花光了,此番见幺儿在京城有出息了,可不得拖家带口,全部出动往京城赶。
张家大郎二郎原是在杭州有官职的,此番竟是辞了官,到京城来谋求发展。一大家子都到京城来,住哪儿?他们自是打算厚着脸皮,蹭着云家的房子住。
苏氏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因着前两次小产的缘故,这一次,上到云老太太,下到丫鬟婆子,都十分小心。婉娘更是特意恳求了薛神医来给娘把脉,薛神医隔着帐子把着丝线搭脉,然后肯定地说一定是儿子,又开了独门秘制的养胎方子,递给了苏妈妈。
云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不但免了长媳的晨昏定省,而且自己三天两头往长房这边跑,想陪着这个媳妇说说话解解闷。云老太太年纪大了,最怕寂寞,因此是个话痨,她一来,苏氏必定就休息不好。最后还是婉娘一直缠着祖母说话,才不叫她搅了母亲。
后来云老太太来了几次,也觉得腻了,又自己找自己的乐子去。她最近在跟左右邻居家的老太太玩纸牌,输了不少银子,玩不过人家竟然琢磨着作弊,被当场捉了两次,后来人家老太太嫌弃她没牌品,不带她玩了,她便自己呆在家里,跟几个大丫鬟一起玩。
自从苏氏被查出有了身孕后,云老太太便启用了云氏新定家规的第七条,妻室有孕,丈夫不得歇在姨娘处,且姨娘不得踏入正室院子半步,否则,杖二十。这一条,她是模仿着那些世族大家的家规学来的,人都有上进心,虽然她起步晚,可从此刻学起也不迟,云家会越来越好的。
云老太太的野心不大,只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她俩儿子能给她挣个“云老太君”的名号。那么,她也就死而无憾了。她可羡慕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了,好似都是个什么正一品诰命夫人,她也想要一个。
婉娘抚在母亲身边看《孙子兵法》,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吹来,她立即挪动身子,替母亲挡住寒风。
原是小丫鬟凝珠撩开了门帘带来的寒气,春梅立即走过去将门帘又拉得严实,皱着眉头训斥道:“你是怎么办事的,难道不知道咱们太太怀了身孕,受不得寒么?”从她手上将暖炉夺过,“做事总是毛毛躁躁的,雪珠虽只比你长一岁,可行事比你稳妥得多。”
春梅将暖炉塞到苏氏手中,又替苏氏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毛毯,轻声问道:“太太可觉得有什么不适?要不奴婢去请大夫来瞧瞧?”
苏氏觉得真是小题大做了,朝着春梅摆摆手,又抬眼瞧凝珠,这个小丫头也可怜,双颊冻得红得发紫,都快烂了,一双小手正不安地揪着衣角,那手,也肿得跟萝卜似的。
婉娘自正烧着的炭火堆里扒出了两个红薯,红薯烤得正好,她用粗布裹着,递给凝珠:“你拿着先暖暖手,然后将雪珠也叫进来,我们一起吃了。外面天气太冷了,你以后不必跟着那些婆子做粗活。”凝珠雪珠是春梅在管,她们该做什么,得春梅说了算,即便婉娘是主子,但春梅是有资历的大丫鬟,不能驳了她面子,“春梅姐姐说你是对的,你去给她道个歉,看她愿不愿意将你调到屋里做事。”
凝珠伸出红肿的手,有些犹豫地接过婉娘手上烤得热气腾腾的红薯,然后低着头说:“奴婢谢过三小姐怜爱。”又向春梅低头认错,“姐姐责骂得对,凝珠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学着雪珠姐姐,不会再犯错。”
春梅自从当了大丫鬟后,对府上的小丫鬟管得很严,见着谁做的不好就想骂几句,渐渐地有些失了人心。此番见三小姐给了台阶下,便就顺着往下爬,原谅了凝珠,并也将凝珠跟雪珠调到屋里做事。
苏氏很满意小女儿的做法,心里也舒服得很,连着喝了两大碗乌骨鸡汤。
婉娘额头上还缠着布,跟薛神医约好了,今天要去九王府拆了布。
额头上的疤痕能不能完全好,今日拆了这布,便就知道了。
九王府的马车已经候在了云府门外,家丁婆子一层层传着话,传到婉娘这边时,已是过了一炷香之间。
婉娘披了件雪白的狐皮袄子,带着浮月,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地出了门。
九王像往常几次一样,早就着人在门前候着了,家丁也早就认识了婉娘。此番见婉娘来了,一个跑着先去禀报九王,另一个哈着腰向婉娘行礼。这些跑腿的可有眼力劲了,他们见九王对这个云府小姐好,自然猜得出,怕这位云小姐就是将来王府的女主人。
而且这云府的长小姐,现下已是做了太子的昭训,云将军便是未来的国丈,更是不敢怠慢。
九王的房间里,方定伺候着主子喝了药,然后按照薛神医之前的说法,给九王按摩腿上的几个穴位。
薛神医则盘腿坐在榻上,跟另外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对弈,红衣少女名叫杨明萝,是镇南王之女,镇南王世子杨彧胞妹。镇南王是当今文皇帝叔父的儿子,当初也是跟着二圣一起打的天下,后天下刚安定没两年,便被调去西南,驻守边境。
原是以为跟西夏国的这场战争会很快结束,谁知,这南蛮子不好对付,一打便是八年。好不易八年后,这西夏国老皇帝臣服了,原以为终于可以战捷回京了,嘿,去他奶奶的,竟是被骗了。
镇南王听说那唐国公李烈战胜百越后回京可威风了,竟是让二圣亲自出城去迎接,他想,自己跟他斗了半辈子了,这次也绝不能输给他,便准备将锣鼓战鼓一路自西夏敲回京城。谁知,才敲一半,那老不死的西夏国王竟是违约了,害得他只能灰溜溜钻回京城躲在自家宅子里,再没面子见人。
想想就恨啊,李烈那老不死的,运气怎生就那么好。自己这么一直躲在家里也不是办法,眼瞧着就要过年了,总不能过年都不上朝吧?
杨明萝跟她爹一样是个好面子的,此番也是恨死李家了,来了王府不到一个时辰,已是将李家骂了上百遍。
薛神医见这明萝郡主竟又耍赖悔棋,伸手往棋盘上一打:“没意思没意思,不玩了,我还是等着那个小丫头过来玩吧。”气得胡子直颤,“人家年纪虽比你小,棋品可比你好得太多!”
杨明萝是在九王府见过婉娘几次的,觉得那个妹妹长得晶莹剔透,圆圆润润的,可好看了。而且每次来,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王叔身边念书给他听,自己跟她下棋毁了棋她从来不点破,可比眼前这老家伙好得多了。
“嘁~老头子,你以为我愿意陪你玩啊!”说着两脚一蹬鞋子,便跳下了炕,跳到九王身边,“王叔王叔,呆会儿婉儿妹妹是不是就要过来了?”
九王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埙,一边笑答道:“她呆会儿来是要让薛神医治额头上的伤的,拆了布后还得给我念书,可没功夫跟你瞎胡闹。”他淡淡笑着,眼睛却是如星子一般亮亮的。
杨明萝觉得没意思,打着哈欠说:“总之我不管,我呆会儿就是得让她陪我下棋。”
九王笑着摇了摇头,又听到了那微微有些沉的步子,欣喜道:“她来了。”
婉娘跟在王府丫鬟后面进了屋子,脱了狐皮袄子,然后被杨明萝给热情地抱住。婉娘嘻嘻笑道:“明萝姐姐也在这里啊,我带了好吃的东西过来了。”说着自浮月手里接过一袋生红薯,“将这个丢在碳盆里烤了吃,可好吃了。”
杨明萝相信婉娘,打开袋子,跟着浮月一起将红薯丢到碳盆里。
薛神医净了手,用布擦干后,便替婉娘拆额头上的布。
白布一层层绕开,最后不负众望,露出的是婉娘光亮洁白的额头。
浮月见自家小姐终于没留疤了,开心死了,赶紧抱着铜镜过来给婉娘瞧。
九王没听到声音,心里担心婉娘,转头问了方定。方定跟他说婉娘额头上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好得很,而且觉得这云小姐好似也变漂亮了。
额头上没留疤,她就不必要李夙尧负责,不必嫁给他了。婉娘跟九王都想到了这一处,心里也都隐隐有些开心。婉娘已经九岁多了,又是早慧,她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也知道自己愿意嫁个什么样的人。
而此时,李夙尧猛地推门而入,凑着鼻子使劲嗅:“什么味这么香?我打外面就闻到了。”鼻子很灵,很快就凑到了碳盆边,眼睛一亮,“哇啊,烤红薯?”说着不客气,伸手就往黑黑的碳盆里拨拉,“中午才吃六碗饭,可饿死我了。”
杨明萝本就跟他老李家老死不相往来,此番见他竟然公开挑衅,抢自己红薯?摩拳擦掌,蹦达着过去,就准备揪着他头打。
第三十六章
只是这李夙尧是谁?他可是李烈的儿子,打小便是跟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