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低调,与金陵城中一般官吏家所用并无太大不同,不过他还是第一眼分辨出车上专属于罗家的马夫。
打个机灵当即他就想找个墙角钻进去,可此处除去院墙,就剩旁边的秦淮河。跳河里……那比招摇过市还要出糗。
一大早罗炜彤收拾整齐,跟随娘亲和兄长前往衍圣公府。昨日收到罗薇蓉要入三王府的消息后,一家人商量许久,终于有了万全之策,她一晚上睡得格外好。
坐在马车上,如今她已没了初入金陵时的好奇。直到路经秦淮河畔时,一阵风吹开帘子,刚好让她看到那个略显邋遢,似乎终年都在醉酒的安昌侯世子。
“娘亲,下面小摊上的玩意倒是精致,正好给梦瑶表妹带个过去。“
徐氏点头:“那倒是,咏春下车,捡好一些的买几个。”
“女儿自己去选就是,反正这会马车也过不去。”
跳下马车,她径直朝卖小玩意的摊子走去。等走到近前,她突然抬头,稍稍往后转下,正好见到牵着高头大马,站在一堆穗子后头的周元恪。
“可是安昌侯世子?”
周元恪暗道一声糟糕,都这边躲还是被她发现,他总有种她是故意找来的感觉。
“小姐也认识本世子?”
闻着他身上那股子酒气,再看他神态中的轻浮,罗炜彤有些后悔冲动之下的决定。不过事已至此,就算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对面也未必配合。
“那日在锦绣坊,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周元恪离远一步,心中震撼却无以复加,一般闺秀不都得尽量离他远些?不过四目相对那刹那,看到她眼中的懊悔和犹豫,脑海中闪现出近几天从镇北抚司调来的文襄伯府卷宗,瞬间他有些明白。
上前两步,他挑起桃花眼,轻佻地看向罗炜彤,低声说道:“本世子帮人只看心情,看你顺眼就是。”
说完他扔过一只粉色绺子,头也不回地提着酒瓶朝外走去,独留罗炜彤一阵发愣:这是善意、善意、还是善意?
不远处的罗府下人却是炸开了锅,他们没听到自家小姐与安昌侯世子说什么,只看见两人离得颇近,在江边谈笑风生,秦淮河畔来往这么多人,大抵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26章 辩论会
一直到衍圣公府,罗炜彤都在接受罗妈妈天塌下来般的念叨。
罗妈妈是跟在徐氏身边的老人了,虽不如打小伺候她的陈妈妈,但也算看着她长大。这次她跟安昌侯世子在光天化日之下靠那么近,可算愁坏了跟来的她。
“我的小姐,可了不得了,你怎么能离安昌侯世子那么近。不行,这事不能由着人胡乱编排。”
徐氏老神在在地坐在马车里,她有自己的思量。娇娇身子骨那样,喝药十几年都没多大起色,将来她所嫁之人必得是相熟人家。
既然相熟,那这点流言蜚语就不算什么。换言之,假如那人家因为这点似是而非的流言便厌倦娇娇,又如何宽待一个身体娇弱的媳妇,那样她也不放心女儿嫁过去。
她知道这样想太过自私,不过她是娇娇娘亲,为娘的总要为自己女儿多打算一些。
徐氏思绪渐渐明朗,罗妈妈却始终唠叨着,到最后她甚至异想天开:“上次在锦绣坊,二小姐不是要陷害我们小姐,来而不往那可不行。要不咱们就说,刚才那人是二小姐。”
罗炜彤急了:“罗妈妈,报复二姐姐有别的法子,而且那天我也没吃什么亏。我们要这么做,那岂不是与二姐姐无异,我才不要做那般人。”
“我的小姐啊,对这种人你讲什么气节,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一直沉默的徐氏突然开口:“罗妈妈说得有理。”
罗炜彤惊讶:“娘,怎么你也…哦,女儿知道了,这样太夫人和二姐姐肯定会越发讨厌我们。”
徐氏点头,女儿还是很聪明。于人情世故上不通,不过是以前久居山寺太少经历而已。
等到衍圣公府门前下车时,罗炜彤已经完全没了方才的担心。反正,最坏也有罗薇蓉帮忙负担一半。
刚下马车,就见舅母孔氏跟另一位老妇在仆妇搀扶下从正门走出来。罗炜彤虽是第一次来,但也知道衍圣公府在金陵城只有一房,这么大年纪的贵妇,只有这一代衍圣公的生母,老夫人文氏。
她竟然亲自迎接?惊讶的不止是罗炜彤,就连见过倭寇袭城等惊险大场面,自幼参加这些聚会早已习惯的徐氏也受宠若惊。文氏素有贤名,就算皇后娘娘见了也会礼遇,这次竟然亲自开中门迎接她。
一路进了后院,徐氏才堪堪反应过来,而后她发现女儿已经跟文氏熟悉起来,被老夫人拉着介绍孔府几个孙女了。端坐跟嫂子说着话,她分出一缕心思观察女儿反应。发现她虽举止粗糙些,但应答却非常合宜。当下她放心之余,更多的则是欣慰,自打入金陵,女儿成长速度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察觉到娘亲的目光,罗炜彤微微扭头,余光刚好瞥到她唇角的欣慰。稍稍惊讶后她便释然,没等多想她便被孔家嫡孙女拉起手:“罗家妹妹,咱们去花园说说话。”
“孔姐姐,那咱们走吧。”
罗炜彤也挽起少女胳膊,转身跟娘亲说一声,再对文老夫人告醉一声打扰,跟在她身边进了孔府花园。
一踏入花园,先前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院内松柏簇郁,苍松环绕间尽显庄严巍峨。不过这份庄严并无压迫之感,于别处不同,往来下人规律但不紧张的神情,还有绿树下点缀的花草,无不传达着另一种讯息:公府虽然严肃,但对心怀坦荡并无鬼蜮心思之人,这里不会有意加害。
作为习武之人,罗炜彤对气息本就敏锐。所以入公府不久,她便彻底放心。虽然衍圣公府无人同她有血缘关系,但她觉得这里甚至比文襄伯府还要安全。
亭台楼阁看多了,也就不再觉得新鲜。两人逛一会,罗炜彤便有些倦了。
“也不知兄长与表哥如何,族学中夫子是否会看中两人才学。”
一旁的孔家孙女点头:“既然罗妹妹想知道,咱们去看看便是。”
罗炜彤惊讶,衍圣公府不是天下规律的表率,孔府嫡孙女怎会主动见外男?
似乎是她眼中神情太过明显,少女轻笑出声:“罗家妹妹许是误会了,先秦便有诸子百家,不同的人读不同诗篇也会有不同解释,儒学虽为先祖孔子所创,然千百年来早已形成诸多不同见解。单我衍圣公府内,不同人之间见解也有差异。就拿女子无才便是德来说,二叔主张愚化女子,囿其于后院,甘做男子附庸。家父则不同,他言三岁看老,男儿幼时多长于妇人之手,若妇人愚钝,则儿郎何为。再者,妇人愚钝则恐后宅多有不平,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男儿出仕亦是霍乱朝堂。”
一番话下来,罗炜彤对衍圣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但读书明智,总比无才好太多。
“其实我倒有些羡慕罗家妹妹。”
怎么突然扯到她身上,罗炜彤疑惑:“孔家姐姐可是金陵城中有名的贵女,且马上要为四皇子妃。四皇子乃太子同胞兄弟,同为皇后所出,要羡慕,也该是我羡慕姐姐才是。”
提到亲事,孔家孙女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羞涩。不过只是一瞬间,她便恢复正常:“前面绝无虚言,我羡慕罗家妹妹能习武。爹爹虽然开明,允我们姐妹自幼随着兄弟读书识字,但舞刀弄棒确是万万不准。”
这是在夸她还是损她,罗炜彤刮着耳朵,不好意思地笑笑:“惠州习武之人不少,我幼时身体虚弱,练一些强身健体。”
“所以说习武好处多,最起码妇人不必受制于身体虚弱,可以多些乐趣。”
看来她是在真诚赞美,确定后罗炜彤也放心,突然她想到自己五岁前用过的那套操:“其实习武不一定舞刀弄棒,闺阁之内也可以。”
“当真?”
“嗯,女儿家学些舞蹈之类,只演给亲近之人看,也不算大失规矩。有些剑舞,既好看又可强身健体。”
“那可好,罗家妹妹定要教教我。”
“自然乐意,不过学起来怕是有些辛苦。”
罗炜彤说完,发现旁边气氛一窒,原来是孔家孙女与她丫鬟皆哭笑不得。
“我可是说错什么?”
孔家孙女朝丫鬟使个眼:“看你大惊小怪,罗家妹妹初入金陵,又是第一次登门,吓到她不教我了,定不饶你。”
在丫鬟的告罪声中,两人向祠堂边的书斋走去。一走进听到的不是朗朗读书声,而是一青年激昂的辩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生认为此言不是要女子愚昧无知,恰恰相反,此言是要他们明理,而后低调内敛不张扬。市井泼妇无才,常做无理取闹之事;高皇后饱读诗书,上马安三军下马辅朝政,待先帝继位,她退路后宫,深藏功与名。在场诸位皆有娘亲姐妹,试问你们是想要这些亲人如市井泼妇般无理,还是明理大方?”
哥哥!罗炜彤眼睛闪亮,这声音她绝不会听错,正是兄长。
孔家姐姐说过,衍圣公对儒学见解与当下诸人颇为不同。兄长这番观点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正对他胃口,这下他定能被族学接纳。
一旁的孔府嫡女面露欣赏:“看来族学这次来了位真正的青年才俊。”
罗炜彤与有荣焉:“那便是我兄长。”
孔府嫡女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有这样的兄长,也难怪…”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几年越发爱清净的祖母会这般重视罗家人。原以为是罗将军战功显赫,解边疆黎民与水火之中而心生敬佩,如今看来确是别有深意。
罗家这仅有的一双儿女虽长于南疆荒蛮之地,但举止间却丝毫不显拘束无礼,论才学和为人处世,竟丝毫不输金陵城中大族子弟。
“孔姐姐,可是有何不妥?”
孔家嫡女从深思中回神:“并无,我们这一辈排明,我名瑜,罗家妹妹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从进门到现在,罗炜彤第一次觉得她被衍圣公府接受,当下她从善如流地改口:“明瑜姐,我叫炜彤,小名娇娇,你唤我娇娇就好。”
“炜彤,彤管如炜,悦亦女美,不过还是娇娇叫起来舒服。”
罗炜彤则是惊讶于她的才学,当下女子多学唐诗,熟读诗三百,再然后便是宋词,鲜少有人学诗经,更别说熟记。先是杨宁的武艺高强待客有理,如今又是孔明瑜的博闻强识。金陵果然人杰地灵,闺秀各有千秋,娘亲嘱咐的入城后小心些,或许是让她多看别人身上优点。
这边正想着,旁边草丛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条件反射下她一跃而起,就见一抹褐色衣衫跃上树梢翻出强外,一瞬之间她只看清,那个人有一双冰冷而熟悉的眼睛。
“来人。”
孔明瑜走过来扶起她,同时喊人,这一声也惊动了族学中正在辩论之人。衍圣公带着一众孔家子弟走出来,后面着青衫的孔府儿郎见到孔明瑜,纷纷尊敬地拱手:“大姐姐。”
而后他们看到了挂在书上,以飞天之姿落地的罗炜彤。
罗炜彤也惊讶,首先她奇怪自己竟然有些熟悉褐衣之人,其次她更奇怪孔府子弟对孔明瑜的尊重。
第27章 博好感
周元恪翻墙而出,直到落地后还心有余悸。小丫头身手实在太好,若不是早先在船舱试过,没有因她是官家小姐而过分轻敌,今日他定要栽个大跟头。
平复下呼吸,没由来的,他心底生出一股骄傲的情绪。小丫头这般厉害,将来所嫁之人怎么可能是个窝囊废,到时也就能证明他肯定不是窝囊废。这种认知让长久来伪装成金陵首害的压抑内心,瞬间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舒爽。
站起来朝院墙上望一眼,他是受好友所托,来看一看他未来王妃,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谨守礼教,比宫中的教养嬷嬷还要刻板无趣。满心不愿地做一次梁上君子,没曾想却有意外收获。果然好人有好报,想他二十年来虽然名声狼藉实则行善无数,想来应该可以抱得美人归?
抱着这种念头,他刻意伪装、萎靡不堪的脸也多了几分俊朗。晃晃悠悠朝街口走去,刚拐出来,就听河边洗衣的两位妇人随意地说道:“金陵城内,竟然有姑娘看上安昌侯世子。”
“什么?”妇人有些难以置信。
“就在乌衣巷口的石拱桥那边,一大早有个满头珠翠的小姐,特意绕到安昌侯世子跟前寻他说话。那姑娘细皮嫩肉,一看就知是官家小姐。”
“切,话可不能乱说,许是商户人家?谁家小姐会看上那纨绔!”
“你可别说,虽然他来路不正,但好歹是侯府世子,将来保不齐就做了侯爷。再说了,安昌侯世子不过是气色差,我看他模样倒也周正。去了那满脸酒色之气,再瘦上三分,也是个美公子。”
另一妇人将水泼在衣服上:“这你都看出来了,看来你倒挺关心他。”
另一妇人把水往她那边泼去:“就你这张嘴,对着秦淮河照照自己,也看看咱们有没有那做侯夫人的命。”
“也是,不少人想做侯夫人。噓,安昌侯世子朝这边过来了。”
周元恪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看都没看一眼那俩妇人,心下倒是是挺惊奇。这些年下来,他易容术早已臻至化境,那么多达官贵人都识破不了,竟然被这么个妇人轻易看穿。
难道他的俊美,已经可以突破易容了?至于跟那丫头绑一块,他更是心生愉悦。
匆匆走过,以至于他未曾听到接下来骤变的情节。两妇人正在议论是谁家姑娘如此贪慕虚荣时,河边来了另一妇人,三言两语加入八卦。
妇人丙:“我倒听说,刚才过去的是罗家马车。”
妇人甲:“罗家?金陵城中姓罗的大户人家可不多。”
妇人乙:“朱雀大街那边的文襄伯府一家不就姓罗,她家孙女身段可真好。”
妇人丙低头小声道:“我听说伯府二小姐,那日在锦绣坊就一直盯着安昌侯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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