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到了娘娘的态度,整片洛阳都看到了娘娘的态度。
隐忍。
真正的隐忍。
黑袍女人知道眼前的白袍男人在洛阳下面埋下三百朵一触即发的大红莲,但她依旧想不明白端坐幕后的黎凤仙为何隐忍了七月七本可不必发生的一场洛阳大杀戮,任凭数位皇亲国戚级别的巨头倒地,举府上下血流成河,不顾朝野之上的人心惶惶,顶住宫内外的巨大压力,也要驳回森罗道的出手。
那位娘娘只是坐在凤仙宫中,幕后卷帘描字,整夜不曾入眠,却极难得住性子得不发一言,偶有一句,便提到了这个黑衣少年。
娘娘要见他。
“好。”
这个黑衣少年露齿一笑,道:“但说好了,只有一个时辰。”
。。。。。。
。。。。。。
巨大黑袍女人的身法极其迅速,易潇被她单手提起,刹那脚尖几个点地,高高跃起,重重沉下,却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大红月下黑袍犹如鬼魅,几乎是不足一百息,易潇就被带到了一处陌生地方。
白袍老狐狸被黑袍女人拦在宫外,两人一同在宫门处不得入内。
易潇看着这处应该算是那位凤仙娘娘的寝宫,四下打量,与兰陵城内的寝宫相比算不上奢华,但宫里应有尽有,不远处入正殿大厅,正如那位黑袍女人说的,隔着紫色幕后,那个赐字凤仙的紫衣女人正在伏案描字。
小殿下微笑不开口,心底已经在默默计算时间。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恰好是天亮。
紫衣女子描字描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深入浅出。
她微微提起手腕,然后收住笔腹。
悬停。
墨住。
她终于开口了。
保持着悬臂姿势的紫衣女人隔着屏幕有些疲倦开口。
“北魏是一个畸形儿。”
第一句话便让易潇有些微怔。
“与你们齐梁不同,北魏在八大国期间起始于末梢,不断吞并,疯狂成长,最终拥有了纵横将近一万里的版图。这样一个雄伟的国度,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她淡淡道:“但缺弊也很明显,起步的太快,只是一种假象。看起来万里浮土,无数人杰应运而生,但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又有几个?北魏依旧还是哪个末梢的北魏,因为万里太大,地域隔阂依旧显著。”
“这种差异同样体现在朝野之上,北魏的朝野政治看似一统,实则极为混乱。如果朝野不安,那么生于我北魏的子民,在这一万里的疆土之上,如何得以施展抱负?”黎凤仙沉默片刻道:“那些跟了陛下一同打下北魏的男人们,功过两相论,已经两不相欠。但他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只是手段有些狠辣,把握不好度量。所以今晚他不会出面,宫里由我来话事。”
易潇眯起眼,想到了这位娘娘的默认态度,突然提出了一个很尖酸的问题。
“所以。。。。。。洛阳今夜就去了九位封侯?”
黎凤仙觉得有些好笑。
“准确的说,三位封王,九位封侯。”她声音漠然道:“北魏朝野不受无用之人,贪生怕死,就要做好领死的打算。”
易潇有些不敢抬头,去直触这位娘娘的锋锐。
看似隐忍的态度背后,是极为无情的杀人手段。
“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北魏就算再急着发展,也不可能一跃十年,像齐梁一样真正一统朝纲。”黎凤仙娘娘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道:“文评也好,朝治也好,的确是出身江南道的萧望做得更胜一筹。与天下文评妖孽齐出的齐梁想必,北魏就是一年再多办十场士子宴,也只有徒增笑料的份。”
她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不过今年的士子宴不一样。”
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就好像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这个悬臂停笔的女人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她幽幽叹息一声。
“我请你入宫,是要谈一桩交易。”
“这桩交易,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她破天荒摇头笑了一声。
易潇突然有些琢磨不透这位紫衣女人的心思。
隔着一道帷幕。
黎雨看着自己悬臂笔下的那个字。
忍字。
忍字头上一把刀。
一点未落。
她顿笔已经很久了。
对她来说,杀伐是隐忍,谋略也是隐忍,家国天下事,细细划分,依次处理,都缺不了这个字。
对于接下来要谈的这件事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也许是自讨苦吃,也许是真正的隐忍。
“我想请你,夺下接下来这场洛阳士子宴的头名。”
这位北魏后宫共主的声音有些微颤。
她自嘲道:“很可笑,是不是。”
易潇的表情很精彩。
接下来的表情更加精彩。
因为这个幕后的紫衣女子咬了咬牙,一笔落下,将那个忍字头上的点杀气嶙峋点下。
她有些郁闷,有些无奈道:“有个真正的文评妖孽来洛阳士子宴了,陛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在北魏,用的易公子化名,再如何也不是齐梁人,就算夺了洛阳士子宴头名也算不得打了陛下的脸。”黎凤仙轻声道:“但那个人不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夺士子宴的头名。”
“他姓萧。”
第三十七章 劫数
淇江中段。
七月七的大红月高挂苍穹,一江红光,波澜不起。
一只小舟在淇江不急不缓破浪前行。
这只小船上只有一个青年人,他面色平静,一身布衣。
淇江浪势不平,若非洪流城的龙首巨槊,或是北魏的剑舟开路,极难渡江。
但偏偏这艘小舟在淇江上无比稳定。
这个青年人一袭朴素布衣,眉眼温和,双手控桨,半坐在小舟上。
他微微抬起头。
看到了大红月下一道悬停的巨大身形。
那是一只通体纯青如同翡翠的青鸾鸟,西夏妖兽之中,鸟类青鸾乃是上等极品,极难驯服。青鸾一族天赋异禀,往往成年青鸾就拥有九品级别的战力,而在那个远古年代妖兽并起的时期,青鸾族中不乏有修行成超越九品之后的妖孽存在。
这只青鸾的羽翼横展开来只有一丈,比不上远古恐怖级别的青鸾大妖,却能勉强算得上人族之中的八品战力。
这不是重点。
萧布衣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大红月光之下有些模糊不清楚的青鸾。
更多的是想看清青鸾上坐着的那个年轻人。
一舟在淇江上,青鸾在红月下。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停住。
停在淇江的中段。
陈万卷认真看了这位穿着打扮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同龄人,然后有些自嘲道:“我本以为齐梁兰陵城有负天下盛名,至少文评上的那些个‘妖孽’士子,我是看不上的。”
萧布衣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北魏洛阳是真的人才凋零,一位文评妖孽都出不来,现在看来,想必有藏拙嫌疑。”
陈万卷微笑道:“这个真没有。北魏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奇葩。这几年文评比不上你们齐梁,陛下输的心服口服。”
接着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你说洛阳藏拙,我看齐梁才是真正藏拙的那一个。二皇子能文善武,居然藏着掖着,比那位小殿下藏得还要深。”
“其实我不曾藏拙,只是未到时机罢了。”萧布衣摇头道:“你要南下,难不成还在乎兰陵城殿试状元的虚名?”
陈万卷摇了摇头,道:“你应该明白的,有些事情不像表面上那样。你要去洛阳赴士子宴,难道也会贪图北魏所谓的头榜头名?”
“我今天北上了,你们北魏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萧布衣微微低头,自嘲笑了笑,道:“所以你今天要拦一下我?”
陈万卷沉默片刻,认真道:“我南下,齐梁也会付出很大一笔代价。”
“你的意思是,我们各自打道回府?”萧布衣半倚靠在小舟上,有些微微懒散抬起头,笑道:“这真的是个很幼稚的想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陈万卷同样微笑道:“今日淇江,就可以定下洛阳和兰陵城文评的结局。”
萧布衣闻言以后沉默了。
他从小舟上站起了身子,然后冷淡道:“你要与我决生死?”
陈万卷笑着点头。
青鸾鸟下那道儒生身影跃下鸟背,猛然跌落淇江,炸开一团江水。
萧布衣默默看着江水雾气之中那个儒生踏江而行,步伐不乱。
“陛下跟我说过,萧家三条幼龙,一但成年以后脱胎换骨,江南道盘龙踞凤,整片中原迟早是齐梁的。”这个儒生笑意浅淡,道:“但我所修乃是奇门屠龙术,今日开刀,便屠了你这条雏龙。”
江面渐起波涛。
萧布衣眯起眼看着那个儒生背后潮水叠加。
一浪推叠一浪。
如同万丈高楼平地起。
轰然而立起一座通天水厦。
陈万卷心念平静,背后升起大异相,江水不断炸开,隐隐约约有真龙咆哮怒吼声音传来。
步步相逼。
“陈万卷。”小舟上的青年人看着江水如同炸锅一般,视线模糊之中,唯独那个儒生前进的身影依旧清晰,他不缓不慢开口,道:“你应当记得,十六年前,有个道士跟你算过命,说你十六年后命中有一劫。劫数由天定,命数不留人。”
儒生置若罔闻,依旧逼近。
“隐谷那位曾经对你道破天机,要你修行儒道,不修儒不成活,留给你失传的三教秘术,你算是他半个衣钵传人。”萧布衣淡淡开口,道:“十六年后,正是今年,恰逢你修儒大成的日子,迟早有一天可以踏破山河。但你可曾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劫数,能要了你的命。”
陈万卷的步伐开始放慢。他下意识想到那位几乎算作是自己亲传师父的陆地活神仙,卦卦算尽天机,不留余地,曾经的确对自己算过这么一卦。卦象凶吉参半,阴阳不定,半是成龙半陨落。
那位活神仙对自己说的很清楚,若是此朝劫数不过,立成地下冤魂,再有天大功德,亦是难以回天。但若是渡劫成功,便成就天下独尊儒术,横推诸敌。
陈万卷向来是一个自信到乃至有些自负的人,他谦逊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他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输,即便行走北魏,见识过了西夏那几位疑似的妖孽的人物,以及东关山那几位原始妖孽,他也不认为自己比那些人差在哪里。
修儒大成,意气风发。
那几位宗师不出手的情况下,他不认为有人能让自己遭劫。
至少陈万卷原先不认为这位萧布衣有这种能力。
但一席话后,他开始惊疑不定打量着不远处小舟上面色平静的布衣男人。
萧布衣微笑道:“我十六年前与父皇一同来过淇江一趟。”
陈万卷蹙起眉头。
“淇江里有一头龙王。”萧布衣轻轻道:“虽然它不久前已经被炸穿了,剖腹刮肚,气运散尽,唯独残躯。但不巧的是,这具龙骨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你有屠龙之术,我有御龙之策。”萧布衣微笑道:“要不要试一试今日在这淇江之上,是你的屠龙之术强,能宰杀了那头老龙王,还是我御龙邀月,先送你归西。”
陈万卷开始犹豫。
他不敢再向前。
背后的万丈水厦已经有了不稳的倾向。
驾驭异相的奇门之术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切忌分神。
陈万卷突然醒转过来,死死咬了自己一口舌尖,将自己牵拉回物我两忘的状态,接着他停住前进的念头。
萧布衣默默看着距离自己最多三十丈的儒生开始停住脚步。
陈万卷收回即将踏出的那只脚,眯起眼。
他退后了一步。
接着是第二步。
接连退了十步。
万丈水厦一步一退散。
最后江水再度恢复波澜不起的状态。
萧布衣笑了笑,道:“看来你很怕死。”
陈万卷平静道:“你如果不怕死的话,就不会说这么多话。”
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万卷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今日准备了什么手段。但的确,我时刻记着师尊的教诲,不敢放纵丝毫。你要北上,要折辱北魏,的确我都不在意。因为我知道你远远对陛下构不成威胁,拼死也无法给洛阳方面造成太大威胁。至于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就如同兰陵城的殿试状元,都只是所谓的虚名罢了,你和我都不会在意这些。”
接着他有些戏谑的笑了,道:“只不过洛阳士子宴的头榜头名,的确不如兰陵城殿试状元来的要生猛。”
萧布衣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已然萌生退意的冠军侯后人。
陈万卷盯住小舟上的布衣男人,仔细观察他的每一分每一毫面部表情。
最后他轻松笑道:“就此别过。”
然后他面对萧布衣,开始退后。
一步。两步。
第三步。
萧布衣突然开口道:“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陈万卷的面色似乎真正轻松下来,如同得到了真正想要的答案。
于是万丈水厦刹那掀起,被儒生一手抬起再落下。
刹那澎湃碾压而下。
屠龙之术。
萧布衣面无表情,双手结印施法。
轰然巨响。
淇江掀起狂躁无比的气浪。
两道隐约看不清的身影被刹那淹没在水浪之中。
许久之后。
青鸾鸟心惊胆战落在恢复平静的淇江江面。
沾染了些许斑驳血迹的儒生面色苍白,翻身上青鸾。
他看着那个衣衫未曾紊乱的布衣男人,神情复杂,寒声道:“萧家真龙,陈某见识了。”
巨浪之中依旧保全小舟的萧布衣平静点了点头。
他看着青鸾鸟飞掠而上,南起而下,迅速消失在夜空之中。
接着萧布衣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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