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传来一声男人彻骨痛苦的嘶吼呐喊声音,如同龙脊大雪山雪崩,元力浑厚炸裂,从而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崩塌。
收剑而立的穆红衣,面色淡然,双鬓飘摇,墨发在风雪之中沾染一缕白,浑然若天上仙人。
女子剑仙,不外如是。
这些年来,她体内积攒的死气,水涨船高,无法消散,只能积郁,直到再也抑制不住,就如同那柄被关在黑龙白凤剑匣之中的剑,不能再藏匿锋芒。
如何抉择?
自然是出鞘。
递出这一剑。
将所有都递出。
将所有的生命,所有的心血,还有所有的死气。
全都递出。
数量庞大的死气,在风雪银城城主左臂之处粘粘燃烧,如沉铁入水下坠,顺延断臂之处拼命下钻。
气运。
是世上最难以捉摸,最难以掌控的东西。
与业力一样,只可应劫,不可避劫。
风雪银城城主跌坐在地上,右手拼命捂住左臂断臂之处,那里一片冰霜覆盖伤口,在黑色气运燃烧下却显得苍白无力,无法抵抗这人间最无情的规则侵蚀。
他死死盯住那个燃尽所有,只为递出这一剑的红衣女子。
银城城主发出声音沙哑的痛苦呐喊,不仅仅是因为断臂之痛,气运灼烧比断臂之痛还要痛上十倍。
而在鬼门之中枯寂无数年,经历的痛苦,比这些加在一起还要更多。
他只是单纯想依靠嘶哑出声,来宣泄自己的愤怒。
在这之后,他的喉咙中不断迸出难以入耳的肮脏词汇,憎恶,愤恨,夹杂着血沫的辱骂,却显得幼稚而可笑。
风雪成幕,除了收剑而立的红衣儿,谁也看不到风雪银城城主此刻的丑态。
那个站在世间之巅,曾经睥睨天下的男人,从鬼门出关之后,便成为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恶心人物。
赤足站在青霜上的红衣儿无视了这些肮脏词汇,轻声说道:“修行了如此多年,你早该知道,对于一个人而言,皮囊与内蕴其中的灵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
“你换了一副身躯也好,再换一副也好。”她面色平静:“换多少副身躯都无所谓,这个被关入鬼门遭受劫难的灵魂,恶心与令人作呕的模样,是永远也不会被换掉的。”
风雪银城城主依旧在高声不断的尖叫,辱骂。
熊盘虎踞北原圣地的大修行者,如今沦落为一个只知憎恨和痛骂的泼妇模样。
真是一副让人发笑的场面。
红衣儿没有笑。
她收剑而立,望向天酥楼。
目光穿透三尺风雪的幕域。
她将所有的死气顺延最后一剑全部递了出去。
所以她的体内,那些困扰多年的死气,黑色气运,全都不复存在。
她面上多出了一抹红晕。
只是这一抹红晕,不是生机重回的红晕。
而是回光返照。
那一剑,递出的不仅仅是死气。
所有。
是所有。
当然包括生机。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递出那一剑,也改变不了结局。
她只是不愿如银城城主所言,去赴所谓的“死”。
穆红衣怔怔望向那个天酥楼顶的黑衣少年。
不认命。
是了。
她不认命。
什么“破矩”,什么“将死”,这些她都不认。
她只认手中的剑,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零碎的记忆片段里,多是提剑杀人,收剑复命,在齐梁大内覆鬼面儿示人,将自己的心遮得严严实实,不留给他人一丝接触的余地。
不。。。。。。严格说来,自己没有心,哪里有所谓的余地?
接着潮水一般卷上来的,就只有过淇江之后的记忆。
提剑不用杀人,收剑不为复命。
原来没有心的人,也可以把胸膛里清空,挪出一点距离,留做念想。
红衣儿没来由笑了笑。
这算不算是将死之前,走马观花一样的回忆?
她望向天酥楼顶那袭模糊的黑衣,轻声喃喃道:“易潇。”
天狼城夜话时候,小殿下曾经说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
。。。。。。
【“其实我也不贪心的,能活下去就好。”易潇一手托腮,另外一手在桌上画着圈圈,“我知道有人盼我死,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找不到那位药王,续不了命,安安静静等死就好的话。。。。。。是不是就轻松了,是不是就简单了,是不是吧就不需要去考虑那么多烦心事了?父皇给我取名萧易,其实很多事情一点也不易,真的很难。如果有可能,我觉得现在的名字就挺好:易潇。。。。。。易潇易潇,很多事情虽然做起来难,但是潇洒总是很容易的,要是寻不到长生药,我就找个潇洒点的死法儿,比如上吊?再比如照镜子把自己帅死?嘿。。。。。。”】
。。。。。。
。。。。。。
极冷的笑话。
所以红衣儿没有笑。
事实上,那一夜易潇说的所有的话,她都认真在听。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
所以红衣儿只能闭上眼,避免四目相对之后哑口无言的尴尬。
而当她犹豫着要不要睁开双眼,起身随便回一句什么话,后背上已经传来了暖意,一件薄衣加身,某人真的以为自己睡着了。
红衣儿捋了捋自己的发鬓,想着当时自己心底的念头。
睡着了。。。。。。
那便睡着了吧。
她从来不在乎这些的。
所以。。。。。。当眼前的三尺风雪散去,也许是魂飞魄散?
也许只是睡着了呢。
管他呢?
穆红衣突然笑了起来。
跌坐在地的风雪银城城主愕然看着这个美得过分的女人,即便是恶毒而怨恨的咒骂,也不由停滞一分。
红衣儿知道自己生得很美,却不知道此刻笑起来的模样,究竟有多美。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恨天下惊艳女子
跌坐在地的风雪银城城主,面色惨白,捂着左臂断臂之处,风雪飞舞,最终在伤口处凝聚,覆盖,结痂。
他先是微怔,望向那个笑起来人间祸水的红衣女子。
脑海之中,猛然炸锅一般疼痛,像是人格决裂,又相互重合。
在鬼门关中枯寂千年的回忆,一股脑涌了上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面色难看,嘴唇发颤,簸坐在地,银白色大麾倒卷身子,像是蜷缩发抖,又像是恼羞成怒。
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一剑。
与这一剑。
何其的相似,何其的如出一辙?
而自己,又是何其的窝囊?
于是他更加大声地怒骂,痛喝,恨不得将一千年来的愤怒,憎恨,全都发泄出来。
他毫无顾忌地痛骂着眼前的红衣女子。
最后言语刻薄,变为诛心的讥讽,嘲笑。
银城城主尖声道:“转世,转世又怎么样?你始终是一个无心之人,将死之人,再转世归来,也活不过二十年!”
转世。。。。。。
红衣儿笑意缓缓变淡。
她望向眼前的风雪银城城主。
死寂一般的沉默。
红衣儿眯起凤眸,淡淡问道:“你说什么。”
风雪银城城主这才愕然惊觉自己的失言,微微一怔,接着肆意笑了起来。
他不乏冷嘲热讽地笑道:“是了,你自然是不会有记忆的,她早就死了,万劫不复,比坠入鬼门更要凄惨。而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转世这种说法,只不过你跟她一样,走了全然类似的生命轨迹罢了。”
银城城主眯起眼,笑着打量那一袭红衣。
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的元力,所有的魂力,所有的生机,所有的死气,全都化为了空。
与一千年前的那个人,何其的相似?
而岁月无情,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够逃出一千年的岁月摧残?
没有。
一个也不会有。
重返人间的银城城主,在被斩去左臂之后,脑海之中的思绪逐渐清晰。
他再也不会遇到那一辈的人物,在如今的人间之中,即便是有一个同样惊艳的红衣女子,一剑断去了自己的左臂,说出了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也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
对于大修行者而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今日的这一剑,不仅仅为自己身躯填了一道新伤,还引动了旧年伤疤,于是将埋藏多年的愤怒,憎恶,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抑制不住的宣泄而出。
他失控了。
如今冷静下来,这些负面情绪又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无论是这具躯体原先的主人,风雪银城的城主,还是如今占据这具躯体主导权的灵魂,那个鬼门关中枯坐一千年的太虚相主人,两者本质上都是极为无情的人。
因为修行到最后,无欲无求,所以他们近乎无情。
风雪银城城主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
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平静,像是沉寂了无数年的幽潭,漆黑不见底,波动的情绪就如同一块大石,逐渐沉底,在最深处,石头波澜不惊落地。
平静得过于冷漠。
他抬起头,望向那个年岁走到尽头的红衣女子剑仙。
头顶三尺风雪成幕。
风雪银城城主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听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
于是他轻声说道:“如果我今日不曾大意,你这一剑,是斩不到我的。”
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
若是他不曾五指攥住那柄剑。
若是他不曾妄图夺下那柄剑。
若是他不曾将整个身子,都暴露在那柄剑下。
归根到底,他是被这柄剑击败了。
而持剑的人,是穆红衣。
穆红衣平静回答道:“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
败了就是败了。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微惘。
红衣儿想了想,补充道:“这就是结局。”
所以即便重新再来一次,即便风雪银城城主不曾握剑,不曾前倾,不曾大意,这一剑依旧会落下,依旧会斩断,可能不是左臂,可能是右臂,或者眉心。
这就是结局了。
结局是不会改的。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明白了。
他声音沙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刚才是第一次失态。”
“鬼门关枯坐了一千年。”银城城主没有再掩盖自己重返人间的真相,轻声道:“这一千年,太漫长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是世间真的有转世轮回,若是我真的有机会回到这世间,该如何报复那个人?”
他自嘲笑了笑:“你真的很像她,但终究不是她。”
红衣儿平静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转世轮回。”
“是么。”风雪银城城主轻声喃喃:“也许吧。”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走向生命尽头的红衣女子。
就像一千年前的那个人,在风华绝代的时候,拿所有的生命,去唱了一出空前绝响。
真的太像了。
一点也不惜命。
若是世间真的没有轮回,这样不惜命的人,真的不是一个人吗?
无论是眉眼,五官,出剑时候的姿态,收鞘时候的剑气。
全都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我恨你。”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说道:“恨了你一千年啊。”
红衣儿无动于衷,漠然望着这个有些魔怔的银白大麾男人。
他抬起头,有些豁然笑了笑:“一千年来,这股恨意咽不下去,愈演愈烈。到最后,我发现我恨的不是你,而是恨这天下所有的惊艳女子。”
“现在我发现,我没必要恨你了。”
他唇角扬起,像是无声的嘲讽。
“你就要死了。”
“我情愿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的转世,而你轮转了这么多世,依旧不能超脱。可我。。。。。。”他捂住左臂,试图站起来,却以第一次尝试的失败告终。
于是他面色稍显苍白,却依旧笑道:“你看啊,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我还会活得更久。我可以得到所有我想要的,完成我之前未完成的,而你依旧在一千年前的轮回之中,永世挣扎。”
穆红衣冷眼看着这个风雪之中的男人,冷冷回道:“所以呢?”
“所以?你问我所以?”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没有跌倒。
他声音微扬:“你的这一剑没有杀死我,即便注入了死气,我也能依靠天相慢慢解开。。。。。。。就像一千年前那样,你终究没有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将目光挪向那个红衣女子,期盼从她面目上,看出一些类似于黯然或者类似神伤的表情。
可是并没有。
红衣儿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平静而重复说道:“所以呢?”
风雪银城城主的笑意突然有些僵硬。
他微微停顿,接着高声喝喊道:“你死了,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而我活下来了,这还不明显吗!”
“我赢了!你输了!我熬了一千年,我终于赢了!”
“你懂吗!你难道不懂吗!”
一连串的高喝,风雪银城城主面色再度苍白两分。
他有些癫狂,更像是疯魔。
左臂覆上的死气,再度钻了下去,钻心的疼痛,他笑不出来了,却不是因为死气侵蚀带来的那种痛苦。
而是红衣儿摇了摇头。
“我确实不懂。”她依旧面无表情,轻声说道:“因为。。。。。。根本就没有轮回啊。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一千年前的那个人。”
风雪银城城主怔住。
“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赢。”
穆红衣淡然说道:“而你说。。。。。。我就要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她笑了笑:“我又不在乎。”
风雪银城城主双目之中涌上血丝。
他颤颤巍巍前进,咬着牙齿,高大的身躯力排风雪,顶风冒雪略微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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