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斐常更愿意相信,这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只是误入连云山,更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这具玄武躯体。
而他站起身后,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面容温和带笑,眼神却平静到近乎漠然,始终停留在凹坑之中的那具庞大躯体之上。
斐常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
。。。。。。
李长歌望向凹坑之中的那头巨兽。
幽暗如星辰的眸子,狰狞丑陋的五官,荆棘般倒扎的铁刺,青白通天的脊背。
尽管此刻凄凉到了极点,那股滔天的妖气,还是令人一眼就看出了这头如山一般魁梧的妖兽。
玄武无疑。
风雪银城大师兄的心里有些复杂。
他默默闭上眼睛,眉头微微拧起。
一道两道气息,接着是三道四道,一齐蜂拥而来,北原上数量并不算庞大的妖族,此刻密度极大的向着连云山涌来。
李长歌身边犹如被巨石砸中,瞬间炸开一大滩乱雪,紧接着雾气被巨力轰然扫开,雪雾茫茫之中显出一头连人身都懒得化形的庞大猛犸,两只雪白象牙上挑,嗤然望向自己脚下那个身形卑微的年轻人类修行者。
这头猛犸的身形几乎抵得上凹坑之中玄武的三分之一,落在李长歌身前,如同一座巨山一般,遮天蔽日。
陆陆续续有撞击雪地的轰然声音。
这些九品大妖的出场相当讲究排场,不远千里迢迢从棋宫八尺山下出发,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北原乱撞,最终来到连云山,隔着老远就感应到了人类修行者的气息。
究竟是不识趣的森罗道探子,还是头铁硬生生要插上一手的草原蛮子?
等到他们落在李长歌身边,看清楚这只不过是个病怏怏的年轻男人,修行岁月恐怕只有二十年左右,戏谑想着这大概是个误打误撞踩上“天大狗屎运”的可怜人类了。
十三头九品大妖,斯文一些的化成了人身,凶悍一些的懒得化身,直接以妖身示众,凶相毕露。
十三头大妖,除了斐常以外,彼此前后抵达的时间不一,此刻却极有默契地围住了那个年轻人类修行者。
自斐常落在连云山上,双足站定之后,就一步也没有挪动过。
他看着十二头九品大妖围住了那个人类剑客,而自己隔了十多米远。
格格不入。
斐常非常想挪动步伐。
可是他做不到。
连一步后退都做不到。
他只能站在原地,面容怔然木讷,麻木望向那十二只藏匿不住凶相与自己修为相差无几的九品大妖。
棋宫上本就勾心斗角,故而彼此为妖,却毫无同情。
斐常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男人站起身子,整座连云山雪气炸开的场面。
于是他望向这些妖怪,就像望到了一地骸骨。
他唯一疑惑的一点,就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十二头大妖破天荒没有直接杀人灭口,而是颇有兴致围住了这个瘦削男人,想看看他睁开眼睛之后的惊愕表情。
阴影之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依旧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一个难以明了的问题。
李长歌的确在思考一个问题。
师父说自己太善良了。
小师妹也说自己太善良了。
他紧紧闭眸,回想着自己南下之后的场面。
万里围堵自己,千百般阻挠的,是棋宫。
风庭城暗杀小师妹的,也是棋宫。
洛阳城重伤小师妹的,还是棋宫。
李长歌闭眼揉了揉眉心,想着自己已经忍让了棋宫三次,却换来三柄一次比一次重的刀子。
他缓缓抬起头。
十二头大妖没有看到想象之中的惊愕神情。
这个年轻男人平淡问道:“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第四卷 黄钟
棋宫八尺山。
九宫之中的黄钟宫,右殿之内燃香焚火,殿内半壁极为工整地摆放着住入八尺山大妖的命牌,每一块命牌,都是大夏棋宫妖族力量的中坚份子。棋宫大妖出行,顶着大夏名头,极少有人会阻挡,在西疆北原这本就人烟浩渺之地,即便是北原三大尊者这种级别的人类修行者遇到,也会沉默避让,不愿惹出争端。
棋宫的大妖不多,故而极为爱惜羽毛。
如果有大妖陨落在西疆这片土地,陨落在人类修行者的手上,那么一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
每一块黄钟宫的命牌都刻有复杂铭文,在棋宫玄奥的空间造诣之下,可以清晰传出每一位大妖身死之前的波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从遁形,立即会遭到棋宫无止境的疯狂追杀。
黄钟宫大钟响起之时,整片西疆都会惊闻到那道扩散开来誓不惊人死不休的浩瀚钟声。山上诸妖只管闭眸修行,知晓已有妖陨落在外;山下群妖不能守神,心心念念盼望有朝一日能填补八尺山大妖陨落之后的空出名额。
八尺山分五宫四调,合称九宫。前五宫熊盘虎踞山巅最高处,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山巅妖气肆意汪洋,千百年积累,是为大夏妖宫;后四调稍矮一头,大面调,双调,商调,越调,多是些无法修行妖族功法的“人类修行者”,不被北原之外的人类接受,只能滞留在八尺山上,这些年来妖宫不曾将这些人赶尽杀绝,逼得反弹琵琶,没得挑选,只能走了一条山海经中最为短命的末流修行之路。
顾胜城知道自己的少棋公头衔只是个笑话,更知道自己被赶出八尺山巅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若想苟且偷生活着,要么就沦为山腰四调里最不堪入目的小厮,替那些半人半妖的四调子卑躬屈膝,奉笑度日;要么就狼狈离开八尺山,运气好点,兴许不会死在北原西疆的大雪里。
顾胜城懒得去想那么多。
当自己被逐出八尺山巅之前,也许他自己会找到一个解决方法。
他伸出左手,遮在自己眼前,尾指断缺之处遮不住视线。
八尺山上皆是苍白如雪的流云。
八尺山下算是琉璃无暇的人间。
这里本就是个妖地,自己终归是个人类,要死。。。。。。也要死在人间的吧?
不想活了,那便纵身跳下去吧。
再也不用忍气吞声。
顾胜城闭上眼睛,喉咙翻滚,从出身开始,便处在这个世间的最底层,遭人侮辱遭人践踏,苟且偷生活着,等着翻身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这些年来,他难道忍得还不够多么,他难道做得还不够好么?
风庭城内他连最卑鄙最无耻的偷袭都能做得出来,不择手段只为了赢得与公子小陶的那场赌局。
他输了。
他本就该知道,自己没有翻身之地。
可他不甘心,想挣扎,拼了命也不愿意咽下这口气。
他咬断了自己一根手指,不远万里驱马来到棋宫山下,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中原境内自己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的骂名。
顾胜城不在乎这些,他向来不在乎名声。
无论是死心之前,还是死心之后,都不在乎。
他可以卑微的活着,但不可以没有希望的活着。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他只求死,还有死之前的宁静。
他知道这个翻身的机会他等不到了。
活得越艰难,就越不该存有妄想。
他怔怔坐起半个身子,看到还在自己身边蹲着的秋水,声音沙哑问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秋水委屈说道:“你想要个安静,我蹲在这里不说话还不行吗?”
顾胜城没有理她,置若罔闻站起来,跌跌撞撞伸出手,从自己衣衫里掏出那块黑螺。
他双手抱着那只黑螺,缓缓走到楼顶边缘,在秋水怔怔没有反应过来的目光之中,缓缓张开双臂。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因你而起,就因你而去吧。
不想再修行了,不想再挣扎了。
浩瀚蓝天之中,黑螺坠下,划出一道笔直黑线,八尺山巅的云气素来很重,顿时就没了踪影。
只是笔直的下坠。
下坠。
不知会跌到哪里。
坠下八尺山。
坠出这座妖气极重的棋宫,坠入琉璃大雪的人间。
没有回音。
。。。。。。
。。。。。。
过了许久,顾胜城缓缓睁开眼。
微惘。
他有些吃力抬起头,漫天云气就在自己面前摇晃,还有自己倒垂的长发,平视看去,数以千米的妖山山壁就在自己眼前,世界颠倒,一片昏花,头晕目眩,原来是四肢失去了平衡。
只觉得小腿被人紧紧拽住,接着是那个倔强不堪松手的姑娘怒骂的声音:“姓顾的,你就这么想死?”
山巅回音——
顾胜城木然没有表情,微微皱眉,四肢失衡的感觉很难受,所以他的双手花费了很大力气才伸到自己脑后,缓缓解开束住乱发的发髻,接着握住发髻,深呼吸一口气。
在秋水怔然的目光之中,对准她攥住自己小腿的双手。
他平静说道:“放手。”
秋水悲伤望向顾胜城,对上的却是这个男人平静到近乎漠然的漆黑瞳孔。
就在这时,八尺山巅传来一声巨大音波——
黄钟大吕,浩瀚钟音,响彻八尺山!
黄钟宫的大殿之内,一块命牌砰然崩碎,炸落漫天玉屑。
接着是第二块命牌,第三块命牌的崩碎声音——
准确的说,是十二块命牌,在一瞬之间同时炸裂。
十二块命牌的玉面速度不一的崩裂蔓延,却在同一刹那龟裂炸开,就像是一剑抹过,而后生死两隔!
守殿人愕然望着满殿溅出的玉石碎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面颊被一块崩出的玉屑划出极长的口子,鲜血早已流了半边脸面,自己却浑然不知,过了不知多久,才惊觉早已跌坐在地,满地都是命牌碎裂炸开之后的碎片,惘然抬起撑在地上的双手,发觉双手密密麻麻插着玉石碎片,每一块都代表了一位大妖的性命,而他的双手鲜血淋漓。
守殿人嘴唇嗫嚅,怔怔望向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许久。
再久。
他的大脑终于勉强有能力思索了。
于是骨子里涌来了深深的恐惧。
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这是。。。。。。瞬杀?
是什么样的妖孽。。。。。。才能瞬杀十二只九品大妖?
是人类修行者中的宗师,只身杀到棋宫来了吗?
。。。。。。
。。。。。。
黄钟宫内,撞钟声音苍凉悲壮。
响彻八尺山,一声胜过一声。
第五卷 举山
斐常有些站不稳。
准确的说,如果不是那个年轻男人扶住自己,应该已经跌坐在地上了。
“谢谢你的剑。”
那个杀胚男人笑着还回了自己的剑。
见鬼。
该死的。
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出的鞘?
又是什么时候。。。。。。到了他的手上?
这个男人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边?
佩剑啷当归鞘,力道不沉,却砸得斐常一屁股要坐下去,身边那个温和男人善意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你的剑很好用,谢谢。”那个温和男人笑着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想吃我。”
斐常欲哭无泪,心想那些妖想着吃你,还不是因为他们没看见整座连云雪山雪气炸开的场面,你没事干玩了这一出,偏偏只让我看见了,接着扮猪吃虎,这不是玩弄人妖感情吗?
我一只九品妖怪,哪里惹得起你这尊大菩萨?
李长歌又笑了笑,挑了挑眉,略有些不好意思问道:“听说你们棋宫。。。。。。有传送卷轴?”
“有有有!”斐常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了卷轴,毫不犹豫谄媚笑着双手奉上,递给了这位明显接下来要杀上八尺山的年轻男人。
八尺山是棋宫圣地,是整个西疆北原妖族的修行之地。
他要杀上八尺山?
那又怎么样?
斐常非常庆幸自己现在不在八尺山。
斐常不知道这个年轻男人跟棋宫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有什么怨,杀上棋宫之后要干什么,这些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溜也溜不过,打肯定打不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斐常更愿意相信这个年轻男人是哪位远古大妖的转世,拿走卷轴只是为了友好上门喝一口茶。
没有一位人类修行者能够给他这样心惊胆战的感觉。
现在他只想送走这尊大菩萨。
李长歌笑着接过卷轴,转过身子。
一步两步。。。。。。这个男人走路的姿势也是这样,不温不火,斐常看得提心吊胆,等得如履薄冰。
已经走到了凹坑里那头玄武巨兽的身边。
斐常看着这个男人停住了步伐,弯腰准备鞠躬,只是眼前一花,下一秒悚然发现,这个男人突兀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个卷轴怎么用?”李长歌微笑问道,却发现这头化成人形的妖怪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斐常就要迸出口中的那句脏话被硬生生咽下去了。
“撕开,直接撕开就好。”斐常声音沙哑夹杂血丝,眼神里满是疲倦,他努力压制住雪豹性子里的凶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很温和:“横着撕竖着撕都可以,如果你喜欢的话,斜着撕也没有问题。”
李长歌哦了一声,笑着说道:“谢谢。”
接着不温不火走向那头濒死重伤的玄武巨兽。
斐常重复了上一次提心吊胆的期待过程。
那个男人站在了凹坑之外,双手把握住了棋宫传送卷轴,微微拉开。
斐常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心想终于送走了这尊大菩萨。
陡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打扰一下——”
斐常惊得要跳起来,看到那个男人居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句“我特么”已经从口中跳了出来。
李长歌指了指斐常的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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