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不认为齐梁北魏的战争,该从今天开始。
换句话说,战争的导火线,绝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被自己点起。
他面色阴晴不定,还在思考要不要收剑。
远方传来马蹄奔腾声音,践踏在泥泞之上,自东边绝骑而来。
一匹孤马。
马背上天蓝色长袍的男人低伏身子,面色阴沉,赫然是风庭城风波之后北魏四王之中唯一幸存的天狼王。
宁风袖猛然拍马,身下马匹长啸一声,这个面容清俊的南关王爷飞身而起,元力破空,整个人刹那来至桓图穷身边。
站在船首的齐梁大殿下眯起眼,望着这个南关首屈一指的大藩王,对桓图穷轻声说了几句话。
之后桓图穷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摊开举起握紧的那只拳头,接着压掌,平静说道:“西关男儿。。。。。。收剑。”
但锵然收鞘声音整齐无比。
这其实是极伤士气的一件事情。
然而十六字营没有一人犹豫。
没有一个人质疑桓图穷。
桓图穷抬起头,望向船头那个同时收起大戟的男人。
他平淡问道:“你船上带了几人。”
大殿下面色平静说道:“除却船工,我未带一兵一甲。”
西关影子的声音不带感情:“西关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大殿下笑了笑。
他盘膝坐在龙船船头,背后一片大红鼓荡,大戟立在身旁。
“我知道西关不欢迎我。”
“所以呢?”
大殿下缓缓将大戟横在膝前。
“你大可以试着拔剑。”
天狼王宁风袖的一只手缓缓按在了桓图穷肩膀上。
西关影子唯有沉默。
大殿下轻声吐出一口浊气。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
“我只是来接人的。”
雷光闪逝——
他居高临下,望着桓图穷,面无表情。
“我接我的弟弟回家——”
“你有什么意见?”
第七十九章 折戟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
西关影子感受到肩膀上那个男人不轻不重的拿捏力度。
天狼王面色如常,拿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我知道我身上这道来自洛阳的命令压不住你,我也知道曹之轩的话其实在西关根本行不通。”
“但我已经把这个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都说给你听了。”
宁风袖很诚恳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站在西关的立场,站在北魏的立场。。。。。。不要让这场战争在西关点燃。”
桓图穷深吸一口气。
他回想着宁风袖跟自己所说的所谓真相。
袁忠诚用的那一批精锐,来历不明不白,全都来自极北的风雪银城。
而西关的上层,如今几乎被银城架空。
没有一个人希望战争的爆发。
除了那位银城的城主大人。
那位城主大人似乎变得极为反常,已经与当年见面时候的清心寡欲变得不太一样。
西关影子声音有些苦涩说道:“你先告诉我,袁忠诚什么时候搭上了银城的这条线。”
宁风袖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跟我说,只是说如今的局面,很可能是当年黎青与那位城主亲自嗟谈的结果。”
西关影子沉默了很久。
“宁风袖,我不想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目光缓缓挪动,停留望向远方那只巨船上的男人,轻声对身边的天狼王说道:“但我从来不认为西关的男儿可以无缘无故送死,也不认为他们可以给任何一个人跪下。”
“今天,齐梁的萧无悔一个举着大戟来了西关。”
“我身后的千甲,没有一个人出剑。”
“你觉得这算不算是给跪下了?”
“这算不算是西关给齐梁跪下了?”
桓图穷双目泛红盯住大船上的那道身影。
咬牙切齿。
齐梁的大殿下亲自渡江到西关接人,居然还敢问自己有没有意见?
这是何等的嚣张?
桓图穷缩在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松开再攥拢三次了。
最后咬着牙关对宁风袖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你要和平,我要尊严。”
宁风袖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之后默默松开了搭在桓图穷肩膀上的那只手。
气氛变得一片死寂。
兴许是那道充血泛红的目光太过显著。
端坐在龙船舟头的大殿下,突然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变得柔和起来。
“桓图穷。”
大殿下双手抚摸自己膝盖前横着的大戟,低垂眉眼,眼神温柔。
他笑着说道:“齐梁与北魏交好十六年,整片中原的长线,之所以能抵御西夏进攻,全靠西关和北姑苏道。”
“首推的就是西关的浩瀚壁垒,其次才是北姑苏道的烽燧长城。”
西关影子双目依旧泛红。
他盯紧坐在舟头的披甲男人,等着后续。
大殿下望向桓图穷,柔声说道:“我身下的龙船,如今抛锚在淇江,未曾靠岸西关,便是敬重修筑万里壁垒的西关王爷。我身后的船舱,未曾携带一兵一甲,便是不想引起误会。”
之前那股霸道到骨子里的意味,被大殿下极好的隐藏起来,火药气息少了许多。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
自始至终,他都只有一个目的。
。。。。。。
。。。。。。
大殿下想安安稳稳接到易潇和萧布衣。
这其实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必须要说服西关。
但在西关里,出来没有说服的说法。
只有打服。
西关不欢迎客人。
因为西关没有客人。
来西关的,站得起来就是主人,站不起来就只能跪着。
若是自己的态度软弱而无力,西关将士的骨子里流着鄙夷弱者的血液,结局就是西关的影子没有犹豫地举剑破船。
偏偏西关铁骑吃死不吃跪,若是态度强硬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大殿下一直盯紧西关影子,直到他看出了西关影子隐隐约约到了忍耐程度的界限。
他知道时机到了。
再不退步,西关的十六字营就要铁着头皮冲阵了。
大殿下站起身子。
“我今日来西关,只为接亲人归途,并无冒犯意味。”
“不登西关岸,不踏西关土。”
萧无悔的声音有些沙哑,说道:“我不念西关对我那两位弟弟做了什么,只要今日他们登船,归家,这些都一笔勾销,齐梁全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桓图穷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主张千里伏杀围剿易潇的,乃是坐在缥缈坡军帐里的袁忠诚,那个人如今将西关与银城绑在了一起。
桓图穷觉得这样很不好。
他轻声喃喃说道:“西关。。。。。。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西关。”
西关影子抬起头来。
“银城要杀人,西关不拦着。”
他平静说道:“但不应该借着西关的手。”
大殿下与桓图穷对视。
萧无悔身后红披风猎猎作响,声音在风中有些缥缈:“西关的内事我管不着,只要他们今日无恙,这一切我都当翻篇带过。”
“好。”
桓图穷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他们走出吞衣峡,来到西渡口,这里的两千黑甲绝不会拦他们。”
大殿下笑了笑。
天穹的暴雨砸下,又有雷光闪过。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大戟。
桓图穷和天狼王同时眯起了眼。
站在龙船上的那个人悠悠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
雷光落下。
大殿下将大戟一折两半。
丟入淇江之中。
折戟沉沙。
大殿下声音响彻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他重新坐下身子,双手按在膝盖前。
折戟。
沙场之上兵器随身,人死如灯灭,兵器有杀魂。
出鞘之剑可以收回。
但折去的戟便是彻底毁去了。
但凡大将,将兵器视为与自己生命一般重要,又怎么会轻易折断?
除非无战事了。
除非不打仗了。
而那个折戟的男人说的那句话回荡在西渡口。
“愿不动干戈。”
桓图穷无话可说。
西关收剑,齐梁折戟,这句话一出,他便知道今日自己再没有出手的可能。
这样的结局。
他心服口服。
西关影子有些敬重望着那道威风堂堂的披甲男人。
世人都说萧家大殿下是个莽夫,有颗榆木脑袋。
桓图穷觉得世人都说错了。
那个折戟的男人,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第八十章 江河湖海,一起看尽
吞衣峡的路很长。
这条绵延的峡谷,被誉为西关之口。
若南上而行,裂口入内,出峡就是西关。
雨势一直很大,小殿下脚底的泥土积水很多,每一脚踏下,泥土凹陷,雨水四溅。
两个人一路相伴,跌跌撞撞。
这么走来,有十万里了。
这最后的一段路,难免显得有些孤独而漫长。
萧布衣一直想找些话题,避免因为沉默而导致的尴尬。
而无论二殿下说些什么,小殿下都只是浅淡的嗯一声。
易潇其实有认真在听。
只是这段路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
没有一丝杀机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
没有杀机,便是处处杀机。
现在小殿下只想把这条路平安走完。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出悲剧在自己眼前上演。
萧布衣靠在易潇肩膀,笑骂道:“能不能认真听我说话?”
小殿下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依旧放在周遭环境。
他笑道:“你说,我听着呢。”
萧布衣知道背着自己的那人不想错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殿下的步伐很平稳:“最后一段路了,其实有什么话,你可以等回家了再说。”
萧布衣笑了笑说道:“累,待会想睡一觉,现在就说好了。”
易潇沉默了。
“榆木脑袋其实聪明的很,他不是傻子,肯定会来接我们。”萧布衣轻微咳嗽,笑道:“说不定齐梁的龙船已经在西关渡口靠岸了。”
小殿下轻轻嗯了一声。
二殿下垂下眼帘,又道:“凉甲城里,你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不单单是你,我也不希望齐梁和北魏就这么开战。”
小殿下又轻轻嗯了一声。
“现在局势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萧布衣声音有些虚弱说道:“我担心那个榆木脑袋就这么来西关,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易潇默然不语。
萧布衣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他低声说道:“你知道吗。。。。。。。”
“我有一种预感。”
二殿下轻声说道:“她来了。”
易潇脚步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接着继续前进。
萧布衣笑着说道:“很快就要出西关了,我不希望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你自己说,一个男人让别人背着走出西关,是不是丢死人了?”
小殿下平静说道:“我不会放你下来的。”
萧布衣无奈苦笑说道:“喂。。。。。。不至于这样吧,我还是有力气自己走路的。”
易潇面无表情说道:“安全为大,活命要紧。”
萧布衣拍了拍易潇肩膀,得到的回应只是沉默,无奈只能放弃这个念头。
二殿下又幽幽说道:“我们修行儒术的人,专修心境,单论直觉,要强过其他修行者。”
小殿下摇了摇头,不吃这一套:“别想着拿什么歪门邪道说服我,没有用的。”
萧布衣呸了一声,笑骂道:“你爱背就背着吧,我拗不过你。”
两个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
。。。。。。
萧布衣想了很久。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在齐梁兰陵城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我一个人孤独的北上,直到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和她一起将整个世界都看遍。”
“那个梦里的世界,实在是太美了。”
“有一望无垠的紫竹海洋。”
“有浩瀚广袤的北原大地。”
“连绵数里的高原雪山——”
“还有潮起潮落的琉璃大海。”
“之后我睁开眼的每个白天和夜晚,那副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忘不掉这样的景象。”
二殿下开心笑了笑,“而那时候的我和你是一样的,在兰陵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门。”
“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梦。这是一种预感,将来有一天会成真的。”
小殿下抿了抿有些干枯的嘴唇,仔细在听。
萧布衣认真说道:“后来我真的一个人北上了,我遇到了唐小蛮。”
“洛阳门开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踏进了梦里。”
“梦里那个陪我走过全世界的人,当她的面容在我眼前逐渐具象起来,当她骑上了我的马,我才敢相信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二殿下摇了摇头,笑着问易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易潇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萧布衣继续笑着说道:“当时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呼呐喊一般对我说——”
“是她了!”
“就是她了!”
“后来我陪她走过了洛阳的紫竹,走到了北原的雪地,翻山越岭,亡命天涯。”
“我从来没有觉得后悔,我只觉得幸运。”
“真的很幸运啊。”
二殿下叹了一口气。
小殿下平静说道:“听出来了,你说了很多话。”
二殿下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真的很累。”
易潇突然有些微怔。
萧布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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