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她只是这具身体的客人。
主人已死。
这真是一种矛盾又荒唐的感觉呐。
明明自己不在乎这个病怏男人的死活,师父与弟子的关系,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无用的累赘。
凡人之间产生的感情,都是无用的累赘。
可因为这具身子原主人的缘故,她的心底绞痛阵起,来回反复,难以平息。
她能感应到,那位银城城主,其实并不像江轻衣说的那样,全然没有感情。
或许他在捡回李长歌之前,行的是无情大道;而在领养长歌之后,这位北地城主,心中生出了无限愧疚,还有后悔。
女子神魂有些难抑的疼痛。
她想到了自己在鬼门之中看到的场景,那个披着风雪大麾的男人,修为在一众宗师之中算得上顶尖,可绝不后退,一路前掠,一往无前。
他本可以不用那么卖命。
他本可以逃出生天。
他最终冲到了鬼门道场的极深之处,死在了围攻之下,自己才有机会以太虚偷天换日,掠得这具身子,重新来到人间。
女子陡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是在求死。
是了。
这样一位钟爱的弟子,千百曲折,命运玩弄,依旧奉行剑道至仁,大善之路。
若是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悲凉身世,全是由自己的师父亲手所至。
会是怎样的崩溃?
即便是身在鬼门之中,看惯了人情恶毒的太虚女子,此刻也不忍去想,不忍去看。
。。。。。。
。。。。。。
假的。
都是假的。
恩重如山是假的,知遇之恩也是假的;师徒之情是假的,所以。。。。。。授艺,赠剑,赠酒,都是假的。
李长歌呼吸有些不稳。
他沉闷咳嗽了数声,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一样,一声比一声严重,到了最后,这位本来看起来就羸弱不堪的银城大弟子,半个身子重新俯在地上,披头散发,眼泪都被咳了出来。
他的指尖掐入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过猛,一片青白。
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弱。
喘息。
最后起伏的胸膛,缓缓归于平静。
小殿下就站在李长歌的身旁,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微微偏转头颅,与剑宗明眼神对视。
大光明宫宫主轻轻点头,小殿下手握剑鞘中段,微微用力,将其插入地面,方便李长歌随时取用。
李长歌没有抬头,他缓缓攥紧大夏龙雀的刀鞘,将其递出,气若游丝说道:“这是给小师妹带的礼物。”
易潇接过刀鞘,待到对面松手之后,易潇手腕微微下坠,有些诧异于这柄刀鞘的重量之沉。
“待会。。。。。。帮我按住她。”
易潇有些微怔,接着明白了,他轻声说道:“我会的。”
李长歌声音沙哑:“谢谢你。”
易潇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李长歌在谢什么。
这位银城大弟子,举世无亲,孤苦无依,除了他的师父,就只有魏灵衫这么一个“亲人”,两人自幼便被当做质子,各自在大魏洛阳和风雪银城,留有书信往来。
小殿下轻柔说道:“应该的。”
他退回剑宗明身后,来到如今面色苍白,气血缓缓好转的郡主身旁,扶住肩头。
魏灵衫嘴唇颤抖,江轻衣的那番话,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质子。
郡主觉得很心疼。
不是自己。
而是长歌师兄。
怎样的打击,能够击垮一个人?
大概就是这样了。
小殿下揽住魏灵衫的肩头,低垂眉眼。
他默默地想,如果换做自己,此刻应当已经举起剑鞘,拔出“因果”,将这些都做一个了断。
只是。。。。。。
当一个拔剑之人,哪里有这么简单?
拔剑之时,其实并不是简单的握住剑柄,然后拔出就可以了。
剑可以斩断的东西,人无法斩断。
优柔寡断,不够果决,这是所有人的通病。
越善良,越不可避免。
越懦弱,越难以抉择。
即便是再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剑客,逢上大事,也不敢轻易拔剑,生怕后悔终生。
人不如剑。
剑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
剑只需要递出去就好了。
眼前是人,那就杀人。
眼前是物,那就断物。
人,做不到。
。。。。。。
。。。。。。
李长歌缓缓闭上眼,再度睁开后,视线有些模糊。
他盯着自己眼前,那一滩被鲜血溅开的灰尘。
瞳孔聚焦,那一滩猩红不断放大,再放大。
大风吹起,掠过荒域大地,视野逐渐清楚了起来。
他的喉咙里一片苦涩。
不断有发丝遮住视线,落下又扬起。
双手撑地,头重脚轻的艰难站起。
摇摇欲坠,最终仰起头来,一片昏沉,恍恍惚惚,宛若隔世。
风雪银城的风雪,在他身旁萦绕,来回,旋转,反复不止。
风雪包裹了师徒二人。
那柄“因果”,就在李长歌的手边。
他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因果”,并没有伸手去拔。
大风大雪,在这片荒凉之地上飞舞,掠过。
风雪银城城主有些愕然的听着自己的弟子,喃喃重复着一些外人听不清的晦涩话语。
“废我道统。”
“逐出师门。”
这是她之前所说的话。
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还有诸多类似这般。
听到李长歌此刻一字一句,将这些话轻轻念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比讽刺。
一只酒壶,砸在地上,滚到银城城主的大袖旁边。
她怔怔看着李长歌。
“两清吧,师父。”
病怏怏的男人摇摇晃晃,终于站定。
他低低笑了一声,望向那个女子,语调凄凉:“无须您动手,长歌把这些年您给的。。。。。。全都还回去。”
第二百零八章 剑骨,还你(下)
李长歌站在风雪之中。
他缓缓闭上眼。
所有的这一切,从若水寨开始,到南海,不都是因为自己的剑骨而起吗?
师父想要自己的剑骨,为银城造势,为银城留下薪火。
师父。。。。。。没有错。
曹之轩想要自己的剑骨,为北魏缔盟,为子民造福。
曹之轩。。。。。。也没有错。
总要有人牺牲的。
自己受的这些苦,难,折磨,既然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追究?
李长歌抿紧嘴唇。
可是自己的生父生母,若水寨的那些人,做错了吗?
他们全都死了。
这些问题,不能去想,不能去念,越想越念,这柄剑便越发深入骨髓,令人绝望,无力。
一杀还一杀,一报还一报,一恩还一恩,一怨还一怨。
李长歌轻声而坚决:“既然都是因为这副剑骨。。。。。。”
他猛然拔出“因果”,起势迅猛,因果刹那出鞘,剑锋震颤。
李长歌抬臂倒持剑,剑尖对准自己的腰腹。
他灿烂笑着说道:“师父。。。。。。这副剑骨,还给你。”
剑气大起,风雪大作!
。。。。。。
。。。。。。
小殿下愕然睁大了双眼。
魏灵衫直接冲了出去,被剑宗明一手拦住,下一刹那龙雀真身直接浮现,她尖啸着撞破剑宗明的阻拦,却被无形的剑气弹开。
李长歌拔出“因果”,天地齐震,浩大剑气膨胀开来。
剑宗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望向这道通天剑气光柱。
当今世上,这柄“因果”,只有两人能够拔出。
这副场面煞是壮观。
魏灵衫撕心裂肺,尖啸声音在剑气鼓荡之间刹那湮灭,她五指如钩,拼命前伸,探入剑气之中,瞬间被激荡而出的“因果”剑气绞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溅出,撒了满面,剑气刮面,泪眼朦胧,郡主大人依旧要将剩下的身子探入剑气之中,紧接着被小殿下和青石两人合力止住,扯出了剑气风暴范围。
整片荒域,此刻以李长歌为圆心,剑气肆意鼓荡开来。
所有人的剑气尽数被压制,唯有剑宗明的剑气无形荡开,在“因果”之中形成一片足够宽敞的“安全区域”。
天风乍起,风云巨变。
荒域之中,剑气一路席卷,将土石,飞沙,尽数击碎,烟尘弥漫,如龙卷狂舞。
一片沸乱之中。
大光明宫主轻声感慨说道:“剖骨,还剑,真是好大的气魄。”
小殿下拼了命按住魏灵衫的肩头,他咬牙切齿,望着远方看不清楚的剑气光柱,那个病怏剑仙拔出了仙剑,站在天地中央,对准腰腹,缓缓切入。
易潇低声在郡主耳边喝道:“你疯了!”
魏灵衫置若罔闻,看出了大师兄要剖骨的动作,此刻哭腔沙哑:“别人我不管,那是大师兄,他没了剑骨,就什么都没了!”
小殿下加大压肩力度,深吸一口气。
小殿下只是从齿间抵着说了一句话,敬畏望着天地中央的持剑剑仙。
神情严肃。
“那人是李长歌啊。”
这句话说完。
小殿下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是李长歌啊!”
声音如洪如雷,在魏灵衫耳边炸开。
魏灵衫惨笑一声。
小殿下手中攥紧的一角紫衣不再疯狂,紫衣内里的那人,仿佛丢了所有的力量,宛若一具空壳,脚底一软,刹那向前跌倒滑落。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拉回紫衣,接着抱紧那道身影。
有人满面梨花带雨,在自己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那人哭着问道:“那人是李长歌啊。。。。。。”
“李长歌。。。。。。一定会没事的,对吗?”
小殿下抬起一手,覆住她的眼帘,轻轻捂住面庞,不让她回头。
他面色复杂,望着那道剑气光柱,轻轻嗯了一声。
。。。。。。
。。。。。。
如果说,剑刺入骨头,可以有一千种方式。
那么要剖开骨头,就只剩下一百种。
取出骨头,就更少了。
李长歌知道,要完整的剖开人的血肉之躯,又不致死,则需要用剑之人,有极其高明的剑术。
他可以做到。
他拿“因果”抵在自己腰腹,剑气缓缓切入。
李长歌没有选择在肩头插入这柄“因果”,也没有选择在别的地方开刀。
因为剖骨,实在太疼了。
腰腹开刀,或许会轻松一些。
他只是想,人生已经那么苦了。
能不能,多一些欢笑?
李长歌挤出一个笑容。
这柄剑,不愧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剑呐。
入骨并不算疼。
深入,再深入,腰腹的肌肉绷紧,贴紧剑面,因为“剑骨”的原因,原本暴戾无比的“因果”剑气,此刻在他血液里如鱼得水,缓缓游动,并没有出现渗出鲜血的场面。
这柄“因果”,宛若为他而生,缓缓融入他的肋下。
直到触到了骨头。
剑锋与骨骼发出了碰撞声音。
抵骨之后,李长歌没有急着剖骨。
他双手握住“因果”剑柄,感应着鲜血逆流,在剑面之上来回冲刷,这柄剑在自己体内,贪婪吸噬着自己的血液。
他的血,极寒。
承载着“因果”的独孤,反倒是如饮甘饴,鲸吞牛饮,恨不得要吸干长歌的鲜血。
李长歌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感应到了这柄“孤独”的主人的意志,也听说过剑宗明逐个登门,要妖孽借物的事情。
若是找上了自己,就是借自己的血?
光柱之外,鬓角飘摇的剑宗明面色自若,隔着一段距离,听到了自己独孤饮血的声音。
他在心底喃喃道:“剑骨天缺生出的寒血,我便收下了。”
大光明宫主挑了挑眉。
他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如此纯粹的人。
李长歌行走世间,素来顶着天下第一妖孽的名头,若是没了剑骨,又该如何自处?
西妖自然不屑对一个没了剑骨的废人出手。
可他当年在棋宫造下的杀孽,便足以让西域成为他终生禁足之地。
带着一只妖物,便足以让淇江南北的“正气之辈”有足够的理由向他出剑。
他没了剑骨,这世上曾经觊觎,嫉妒他的人,便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了他的命,夺走他的名。
大善之道,何其可笑?
。。。。。。
。。。。。。
李长歌没有去想那么多。
或许是体内寒血被抽走的缘故。
他居然觉得常年冰寒的身子,此刻有些回暖。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冰天雪地之中,自己举剑,刺向眼前女子的场面。
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副场面,不会出现了。
李长歌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剑柄。
剑气游走在血液之中,顺着自己的伴生在脊椎骨旁边的那根剑骨,萦绕切割而下。
素衣的男子努力抿紧嘴唇,依旧发出了一声凄凉的惨喝声音。
他额头渗出大量的冷汗。
双膝砸地,那柄递入腰腹的“因果”,已经将剑骨的血肉清理干净。
“噗嗤”一声,肩胛骨处剖开一个口子。
李长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缓缓松开剑柄,一只手按住肩头,下压。
剑骨白渣的一端,从鲜血淋漓的肩头缓缓探了出来。
他艰难抬起另外一只手。
对准剑骨。
徐徐握拢。
那个男人此刻出其的安静,最疼痛的剖骨,反倒没有清理剑骨那般发出痛楚的嘶哑声音。
剖骨,取出,像是过了一万年。
李长歌最终取出了那一截骨头。
三尺骨,三尺剑。
骨茬上满是鲜血淋漓。
他将剑骨轻轻丟掷在那女子的面前,声音虚弱,奄奄一息。
“剑骨,还你。”
第二百零九章 一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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