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收回来手,道:“陛下可要当心,那两位不在,我齐梁七月士子皆入兰陵城朝圣,保不齐有没有北魏混进来的人物,天阙人手虽多,却不一定能保万全。”
萧望点了点头,沉吟道:“此事无须挂牵。齐梁近年来文评大兴,天下士子,尽入我斛,一倾能倒淇江而断之。面殿十人,江南道人杰便占去九人,北魏如何能占去一人席位?”
说至文评,源天罡似乎来了兴趣,这位少年模样的无双国师微微眯起眼,道:“陛下,不妨猜一猜小殿下下一步棋行何处?”
萧望思忖片刻,皱眉不语。
“犬阳关。”齐梁陛下颇为拿捏不稳地开口,道:“北去抵达犬阳关,便是一马平川,北藩王刚刚被曹之轩斩去头颅,北关正是动荡之际,兵马呼啸,犬阳关再北便入北原,从此销声匿迹,大可安心潜修,不至宗师不出世。”
源天罡却是微微摇了摇头。
无双国师开口道:“陛下,北关动荡正是魏皇用来掩面的假象杀招,实则北关早在森罗道的掌控之中,任何一个可疑人物在如今出入北关,都会被控线千里的洛阳毒蛇盯上。”
萧望突然皱了皱眉。
“西关被十六字营封死,邀北关不能北上,北上便中了请君入瓮之计。”无双国师微笑道:“森罗道对江湖客的把控极为严苛,要想斡旋,几乎无地可去。”
“但恰逢七月,北魏篆养无数士子。”源天罡笑着摊开一卷地图,道:“西关北关同时开峡口,由着这些读书人满北魏负笈游学。说到底,终究还是要去一个地方。”
萧望在青玉案上的古老羊皮地图上怔怔出神,最终手指缓缓移动。
敲击三下。
“洛阳?”
源天罡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共有三策可以出关。”
“下策,强闯出关。以他如今八品的体魄,寻一个边关守卫力量相对薄弱的力量,强行杀出一个口子便可,只是这个方法,既不方便又不安全,极容易落入森罗道手中,入了北原便再难出来。”
“中策,混淆出关。小殿下阅遍齐梁书库,要佯装一个士子太过简单,这个方法对他极易,只是南北两岸差异显著,只需要些微谨慎便可。”
“至于上策。。。。。。”
源天罡突然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
萧望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抬头看到少年国师面上浮现戏谑的玩味笑容,自己也不由哑然失笑。
“上策乃是灯下黑,这是一手险棋,却最为保险。”源天罡自顾自摇扇,突然玩味道:“再者,冰木湖落幕之后,玄上宇的那柄阅来扇能不能多一份美人魂魄还不好说,但那位有望登临魔道宗师,与天下群雄争一份气运的穆家嫡子,是真真正正必死无疑。”
萧望苦笑道:“我对江湖事不通一窍,只知道九品已经顶了天,宗师更是不可寻,天下之大,真正见过了宗师也就那两位世叔。她当年杀遍八国,屠戮中原,也终究离宗师差了一线。”
源天罡缓缓收扇,似笑非笑道:“九品与宗师,便好似魂力第八境与第九境,一境之差,仙凡之别。不过如今大世气运散开,要想突破那一道界限比以往容易太多,要不了多久,那位隐谷入世的传人若有心改写天榜,少不了几位年轻的宗师妖孽。”
萧望闻言,若有所思道:“那位红衣儿虽有天相,极为惊艳,但重疾缠身,又能捱过多久?”
“她是个苦命人。”源天罡缓缓一笑,道:“鲛狐相天缺极恶,病症善杀,十六年前杀尽穆家人,浑浑噩噩,若不是我封了她当年记忆,恐怕就早自疚了结。”
萧望听源天罡说着这位穆家红衣儿极惨的身世,不由怔怔出神。
“冰木湖一战。以她九品域意的实力,对上如今源域交融,距离宗师只差临门一脚的雨魔头,本是有死无生,如今却变成凤凰涅槃。”源天罡眉尖微挑,道:“世人不惜命,那位魔头分去鲛狐相善杀之心,行的却是渡人之事,舍去自己一身修为不说,连命也要送给自己这位不谙世事的妹妹。”
“玄上宇这只老狐狸,这个时候多半是在等冰木湖那只年轻的魔道妖孽陨落,好摄去那位红衣儿魂魄。”源天罡突然笑了,道:“好算计。只可惜剑主留给他一剑,好教他清醒清醒。”
萧望听了源天罡一席话,终于明白这位无双国师什么意思。
“冰木湖的结局很简单,只可能有一种:红衣儿重伤脱逃,玄上宇伏线千里。但这个结局被埋下一颗棋子。这颗棋子被玄上宇有意无意赶去北原,要甘愿入瓮。”源天罡缓缓道:“若是小殿下一意北上,无论如何出关,踏上北原的那一刻,便定然会遇上那位十六年前已位居北魏魂力第一人的紫衫大国师。一马平川的北原便成了埋骨地。”
“那位紫衫大国师的确厉害,算计了得,魂力浑厚,又身负重器。只要小殿下踏上北原,他要捉杀小殿下太过轻松,再引出红衣儿,一举两得。”源天罡轻笑道:“只可惜上策完克之。”
“上策?”萧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源天罡,神情突然有些精彩。
源天罡面带微笑,点了点头。
“上策,不出关,赴洛阳。”
第三章 少游小安
北魏三十七城。
洛阳处在北魏这片万里浮土心脏之处。而犬阳关则是北魏最北与北原毗邻的雄关。
洛阳与犬阳关之间曲曲折折,连绵数千里,其间有三关六城。
北魏三十七城所指,是北魏真正的大型城池,城主即便抵达不了四大藩王的级别,也是八国间封候的一流人物。至于麾下的小型城池,便真的是多如星火牛毛,难以数清。
轻安城便是在邀北关偏北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坐落在北魏稍北处,但好在城如其名,轻松安宁。
七月初一的清晨。
一匹快马进入轻安城。
城门口的巡守甲士示意止步。
马背上驮着少年少女,缓缓放慢马蹄。少年笑着拍了拍马头,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环绕着马颈,趴在马上笑嘻嘻问道:“哥,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北上,要选在这里进城?”
易潇无奈按压下她的斗笠,遮住少女姣好的面容。
这座古城的阳光极好,天初亮,空气沁人心脾。
易潇看着那位巡守甲士缓缓接近,在少女耳边低声解释道:“虽说出了邀北关,暂时逃开了那些坏人。但我们现在处境也不一定安全,要在这里看清楚局势,再选择是继续北上,或者斡旋。”
少女似懂非懂,但乖巧嗯了一声。她眨着眼睛,看着前方手持两幅画像的巡守甲士,又开口道:“哥,这次换我来说吧。”
黑衣少年看着城门口一位巡守甲士走来,手中拿着两张画像,打量了自己二人片刻,最终拦住自己的马。
易潇眯起眼点了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不要紧张。
“抬头。”这位甲士极为干脆,指着马背上的少女冷冰冰开口。
易潇极为干脆地摘下为少女带上的斗笠,露出那张精致面容,同时低头看到那位甲士手中画像上乃是自己与明珠儿的大致模样。
他看着那张画像上惨不忍睹的画功,隐隐有些想笑。自己在风庭城从未以真容示人,这张画像上明字标注了易公子三个字,却把易公子画成了一位极为俊美的少年,与自己相差太远。
难不成自己在那些人心中就这么完美?
至于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明珠儿,画像上反倒刻画的极为潦草,五官模糊看不清楚。易潇暗自摇头,这样一幅画像,抓遍北魏也抓不住真正的易公子吧?
更不说要抓有了准备,精心伪装过的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兄妹二人,在北魏太多太多,上方的通告一层一层发下,这些巡守甲士也不过是应付了事罢了。这种临时盘查,易潇在之前的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两次。
不出意料的。
巡守甲士被那张娇俏的少女脸蛋儿微微惊了一刹,低下头沉默看了看画像上极为普通的女孩儿像,心中已经有了结论,刻意抬起头板起脸盘问道:“你们二人是何关系?祖籍何处?”
仿佛正在等这一句话,马背上的少女突然娇艳一笑,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娓娓道来:“我们兄妹二人来自北魏犬阳关下浮屠城,我叫易小安,我哥乃是浮屠城打小就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易少游,南下要赴洛阳殿试,在轻安城歇脚。”
巡守甲士微微一怔,浮屠城的确是犬阳关下的一座小城,这两位年轻人的模样与画像上截然不同。
但。。。。。。易少游?
巡守甲士突然古怪望向黑衣少年,狐疑道:“浮屠城什么时候出了能进都面试的读书人?你说你哥打小在浮屠城才名显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易潇怔了怔,想到了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马背上的少女微怔,眼珠微转,突然咦了一声道:“这位哥看着眼熟呢,也是浮屠城中人?”
巡守甲士李狗蛋闻言突然一怔,道:“是。。。。。。是啊。”
他看着这张欺霜胜雪的少女脸蛋,怎么也想不起来城里有这么一号能生出来如此水灵灵姑娘的人家。
明珠儿突然对易潇眨了眨眼。
她转了转眼珠儿,道:“你是。。。。。。狗蛋哥?”
李狗蛋惊上加惊。
他摸着脑袋,咕哝道:“不对啊,我浮屠城外李家村的,咋没见过有你们这一号人物?”
明珠儿咳嗽道:“李狗蛋?你不是前几年告诉乡亲们要出门闯荡吗?”
李狗蛋闻言大为羞赧,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这个年头,没个三品,城主府都不要。我不捉摸着有了三品实力,总不能这辈子做个城池巡甲,好歹要捞个官做做,总听说北魏官场忒黑,没关系进不去。”
巡守甲士咳嗽一声,凑过来低声道:“这事儿我就对咱乡亲们说,可千万别外传。”
易潇面目古怪看着李狗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
“北魏官场忒脏,出了名的黑吃黑,没一百两别想进城主府。以前练个上乘武功,混到五品,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现在不一样了,国师大人说是时代进步了,九品满地走,可我咋就没感觉练武简单了?洛阳那位陛下大人说了,没个六品不予正职官衔。”
“丫的搞什么七月士子南下,修行不行的都想走书道。谁不知道咱北魏人能打不能读,江山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老子看了书就忒头疼,别的不说,拿咱浮屠城做个例子,有几个能念出个名堂?”李狗蛋突然看了一眼貌似满腹诗卷的黑衣少年,又瞥见那位面露不快的少女,讪讪改口道:“当然也不是这么个理,知识改变命运。读书还是比练武有出息。”
易潇突然对这位误打误撞的老乡有了兴趣,他笑着问道:“难道读书人真的那么难找出路?”
巡守老李哥看到这位读书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面上收敛笑意,眼神有些黯然。
“小子,都是一家人,不说别家话。北魏明显是被逼着抬到台面上的,一年不得不来一度士子入京,要与齐梁一争高下,夺一夺天下十大才子。说大道理我不懂,但事实摆在眼前。北魏说多了疆土万里,说少了三十七城,有哪一寸土地物尽其用?”他摇了摇头,道:“再过几日便是轻安城那位万年吊榜尾出行的日子,那个落魄书生落榜十三年,第一朝赴洛阳之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如今谁还看得起他?”
易潇怔怔出神。
巡守甲士为二人放行,不忘叹息道:“这世道不容易,小子好好殿试,为咱北魏争一争光。听说齐梁江南道的人才读书忒厉害,在哪里走都吃得香,要是肯来北魏,月薪指不定是我们多少倍。”
易潇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摇头牵马入城。
马背上的少女邀功一般探出脑袋,得意洋洋撅了撅嘴,却引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
她揉着泛红的额头,微恼看着牵马的少年。
易潇突然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他就叫狗蛋?”
明珠儿得意笑了,刻意吊着胃口不回答,扮了个鬼脸等他回头。
久久等不到。
她一口气憋不住,再不扮鬼脸,气不过冷哼一声。
易潇哑然失笑转身,看着马背上少女立马又换上了一副鬼脸。
“就不说!易小安生气了!”
“易小安说了,她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少女转了转眼睛,补充道:“易小安又说了,要吃一顿好吃的才肯消气。”
。。。。。。
轻安城一家上好的馆子。
满桌狼藉。
少女揉着自己心满意足的圆滚滚小肚子,打着欢快的饱嗝,下意识要拿少年袖子擦嘴,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抵住额头。
易潇微恼道:“注意一下形象。”
少女咕哝道:“易小安要什么形象?”
片刻后,易潇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一袖子油渍,故作恶狠狠模样道:“以后我们俩走江湖,可不许这么败家,一顿吃了二两银子,知道什么概念吗?”
少女眨了眨眼,道:“三十碗阳春面加葱花煎蛋。”
“知道还敢这么吃?”易潇拎起少女耳朵,道:“钱不是钱?这要是以后练武了还了得?你这么吃我可不养你了啊!”
少女低声求饶喊着疼疼疼,等易潇松开手,却又像一条滑溜的鱼一样顺势趴在易潇怀里,小手极为灵巧翻出一沓子银票。
她突然笑眯眯正襟危坐,将这一沓子银票塞入自己胸口,然后挺了挺鼓鼓囊囊的胸膛,道:“哥,我养你。”
易潇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风庭城连敲带骗的十万两银票就这么入了这妮子怀中。
“喏喏喏。”少女看着小馆子里的人群里来来回回有些不安分的目光,咯咯笑道:“哥,怪不得他们说钱不是一个好东西。你堂堂森罗道九品大高手,要不你出手把他们都打趴下?”
满座哗然,再不敢有人拿图谋不轨的目光看这对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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