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燕姬僵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猛地甩袖回头,低喝道:“还楞着做什么,回宫!”
下一刻,她的左肘撞到了一件坚硬之物,随即,便见水雾弥漫,庭院中央一片忙乱。
燕姬抱着手肘忍痛,定睛一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来竟是跟在她背后伺候茶盒的小侍女躲闪不及,竟一头撞上了她!
金黄的蜜柑茶在她碧罗锦裳上漾出片片污痕,两种色彩混合之下,近乎五色斑斓,滑稽可笑。
燕姬已是怒极反笑,“宫里出息的奴才这么多,就配给我这般不中用的。”
她提了裙裾,甩开了侍女的扶持,转身盛气而转——
“把这个不长眼睛的东西给我拖回去!”
她余怒未消,恨恨道:“丢人现眼还嫌不够么!”
燕姬回到自己宫中,却是看也不看一旁瑟瑟跪地的小侍女,换了衣裳,尤自烦躁道:“这身云锦可是君侯亲赐的,中原世家所制,宫中统共也只有一匹,就这么糟践了!”
一旁的女官见她意兴阑珊,于是上前细声道:“主子您且不用着急,及时浆洗也许还有救……”
燕姬瞥了她一眼,不耐道:“色贯其中,便是彻底废弃了,还能有什么救?!“
女官略微想了一会,眼前一亮,道:“有了!”
对着燕姬不解的目光,她道:“先前君侯从外面掠回了一批苦奴,奴婢听说其中有个女子,一手绣工甚好,说不定,可以让她以绣纹补救。”
“绣工甚好……”
燕姬一听,面上便有了些喜色——燮国地处西北,珠宝尽有,好的绣匠却嫌弃此地苦寒,不愿在此扎根停留,是以宫中虽然华服甚多,却无甚绣彩,看着有些单调。
“既然来了个有手艺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女官面对嗔怪,却是有些犹豫道:“她……她面上刻了黥纹,瞧着甚是丑怪,怕惊了主子。”
(下一章女主终于正式出现了,泪,真是不容易)( )
第三章 疏真
第三章
燕姬闻言皱眉,不以为然道:“朝廷的罪奴,脸上刺青黥记是免不了的,哪来这么些废话——还不快给我把人唤来。”
一声令下,早有人依言而行。一刻之后,便有人轻揭鲛纱帘幕,珠光密动之下,便有一道轻盈身影站在下首,躬身示意。
燕姬抬眼打量,却也禁不住轻噫一声,心下一震。
那女子着一袭布衣,长发垂髻,右半边脸被乌发遮住,看不真切,左半边却是肌肤胜雪,只是,青黑黥纹在其上繁密连贯,显得狰狞可怖。
燕姬也吓了一大跳,她定了定神,有些厌恶地再瞥了一眼,曼声道:“听说你绣工不错,是真的吗?”
“不敢说好,只是略懂一二……”
那女子低声应道,声音也有些嘶哑,却随即,抚着胸深深低咳起来。
“罢了罢了……”
燕姬见她咳得难受,倒觉得有些不过意,缓和了下声调,继续道:“你且看看这云锦……”
悉悉娑娑的布料抖动声响起,早有侍女抬了杌子来,将染了色的衣裳展开放平。
那女子细细看了,伸出手来抚摩,窗外天光映得她皓腕似雪,竟仿佛通身剔透一般。
嘶哑的声音响起,因这满殿里的熏香,漾出空寂沉闷的回声——
“色入已深,又染得四溢横流,再好的刺绣也遮不了满幅……请恕奴婢无能为力。”
燕姬一听,柳眉一挑,看着阶下之人那骨瘦嶙峋的丑怪模样,却是连斥骂的兴致都没有。
她回头一看,却见先前那小侍女,正跪在一旁默默啜泣,禁不住一腔怒气涌上喉咙,连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
“你这小贱婢还敢哭?!坏了我这匹云锦,做出这个样子来给谁看?!”
纤长玉指伸出,尖利的前端几乎要生生戳入对方的眼中——
“把她给我拖出去……”
未尽的言语,却是带上了凛洌杀意,蔻丹的鲜红映着她雪白十指,仿佛宣昭了这微贱生命的终结。
早有健妇上前,七手八脚将人拖下,外间已有人准备廷杖,劈啪的预备声响起,众人觫然色变,却无人敢劝阻。
哭喊声中,那小侍女被生生从地上拖行,经过那黥面女子身边时,她垂首敛目,仿佛是泥塑木雕一般。
小侍女被拖曳地衣衫开散,汗巾腰带都散了一地,她哭昏了头,一头栽倒在地上,开裂的衣领口跳出了一枚香榧小扣,雕得很是精致。
那物件跳跃着,映入黥面女子的眼中,她寂若死水的眼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怎有可能……?!
竟会是……?!
燕姬冷哼了一声,心下仍是懊恼不已——几日后,便是闻侯的生辰,这件衣裳正要派上大用场……
她的沉思被突兀的一句打断——
“燕夫人请息怒……这衣裳虽然棘手,却不是无法可想。”
燕姬一楞,看时,却是那黥面女子已然抬起头,正直视自己。
那目光幽然深邃,波光荧荧,微一触及,竟连周身肌肤都为之刺痛。
蓦然被人插言,燕姬本该发怒,却不知怎的,只觉得那目光凝处,自己竟讷讷不成言。
那一瞬间,这黥面女子带给她很奇异的错觉……那般森然清贵,先前觐见燮王时也难比拟……
她呆了一呆,暗骂自己胡思乱想,随后皱眉道:“你方才可是说无能为力!”
“光凭奴婢一人,当然不能——我需要她的协助。”
那女子手指伸出,竟是指定了被拖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小侍女。
燕姬此时却回过神来,冷冷打量着她,“你这么说,是想救这个小丫头?!”
“不敢有瞒夫人……奴婢确实是如此作想。”
迎着燕姬微愕的目光,她咳嗽着,苦涩笑道:“奴婢刚刚从此物上认出,这是奴婢少时失散的亲妹妹。”
她举高了手,掌心赫然是那枚香榧扣。
这一下大出意外,却听她继续道:“先前奴婢一人,确实无能为力,现下有妹妹在此,她学过拆丝之法,拆开之后分别洗净,不足之处再由奴婢以刺绣补之,定然天衣无缝。”
燕姬听了,半信半疑,“你该不会是来诓骗本宫吧?”
“如若有假,夫人再治我姐妹二人重罪不迟。”
燕姬闻言一笑,指间的蔻丹闪烁生辉,“好,若是你们姐妹真能挽回,本宫就饶过这一遭……”
言下之意自明,那女子满口答应,拉了妹妹正要退下,却被燕姬唤住了——
“本宫差点忘记问了——你叫什么?”
那女子闻言,目光幽动,抬起头时,笑容里带了一丝不易捉摸的意味——
“疏真……我的名字,叫作疏真。”
白雪皑皑中,早已由宫人们开出一条曲折小道,越往偏僻处,越是崎岖难行。
疏真拉了小丫头,一步一顿朝前走去,雪没过她的膝盖,寒意沁入,引得她又是一阵咳嗽。
“你真是我姐姐吗?”
尤带稚气的声音响起,疏真勉强止了咳,看向身畔之人,抚胸喘息着苦笑道:“你已经忘记我了吗,虹儿?”
她伸出手——掌心有伤痕累累,有些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竟是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香榧扣。
“真是姐姐!”
虹菱又惊又喜,眼中流下不敢置信的泪水,深深抱紧了朝思暮想的胞姐,“姐姐,真的是你!”
她已然激动得语无伦次,“那年北狄人打进来,又逢上八府之乱……舅妈她们说把姐姐你卖给了京城的官人,没想到你我还会再见面!”
疏真将她揽在怀里,温柔抚着她的头发,眼中带着深邃难懂的悲喜之意——
“是啊,十年了……”
她叹息着,双眼望向无边无尽的苍茫天宇——
已经十年了……
可霓,十年前你来到我的身边,一直服侍我,陪伴我,不离不弃,直到我穷途末路的最后……如今,难道真是你在冥冥之中有灵,让我遇到了你的亲生妹妹?!
北风呜咽,雪屑纷飞,天光淡走之下,淡淡余辉照在紧紧相拥的“两姐妹”身上,仿佛是幽冥中,那飒爽英魂的欣慰轻笑。
可霓啊……你还是不愿我萌发死志,所以才将妹妹送至我身边,让我好好活下去么……
疏真的眼中闪过难解的悲怆怅然,静静含着笑,轻抚着虹菱的头,“虹儿,姐姐现在改名了,叫疏真……你可记住了。”
虹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可是姐姐还是姐姐,不是吗……”
“你说的对……”
疏真的声音温软轻柔,随着两人的脚步,逐渐消失在风中。( )
第四章 倾城
疏真携了虹菱回到住处,却有人奉了燕姬之命,把她和妹妹的住处换到了一起,本是四人的大通铺,如今却只住了姐妹二人。
回夜宫中人手并不甚多,燕姬这么安排,本也是小事一桩,更何况如今姐妹两人正在替她修补衣裳,示以小惠,也算是随手人情。
昏黄烛光下,疏真一头乌发垂肩,黑眸如同两丸水银一般,清冷无波。
她小声咳嗽着,用不甚熟练的左手穿针引线。银针飞走间,柔滑的云锦衣裳上流光溢彩,仿佛淌漾着无尽的荣华富贵。
她忍住左手的酸疼,唇边勾起无奈的苦笑——这样的云锦,虽然号称珍贵非凡,在过去的自己眼中,也不过是埃土一般的物件,又哪曾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会这样战战兢兢,求全求备地以刺绣遮瑕?!
人生际遇之神奇,这般浮沉荣辱,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她叹了口气,凝望着手下密密的针脚,下意识的,伸出右手想要揉揉肩膀,却僵在了半空中。
灯烛明灭间,右手腕处的刺眼疤痕,显得格外黑沉狰狞,疏真试探的动了一下,五指仍是微颤,却不能使出半分力气。
她眯起眼,想起那一日,那惨烈的一日,那一柄熟悉无比的宝剑,秋水白练一般的长剑,从腕处刺入,精准地挑断筋脉,那般鲜血横飞的惨烈,那痛彻心肺的一瞬,以及最后,那轻蔑绝情的神情……
唇边的微笑转为苍凉,她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鲜血淋漓的幻景挥去,然而心头的刺痛,却让她胸口又开始隐隐翻涌。她轻声连咳嗽,却再也压抑不住,一口朱红终于滑下唇角,竟是来不及顾惜自己,而是慌忙踉跄着,将这宝贵无比的云锦衣裳挪开,以免再惹祸端。
她无力地跌跪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来,惹得床上沉睡的虹菱咕哝着翻了个身,好似很不安稳。
疏真凝望着她无邪可爱的睡颜,眼中凄冷渐渐退,却逐渐转为沉静的温柔,以及,无悔的坚定——
过去种种,譬如今日死,再想又有何益?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要好好照顾好这孩子,不能让可霓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心安!
想起可霓的音容笑貌,疏真心中又是一痛,她伸出手,轻轻的,触摸着虹菱吹弹可破的脸颊。
她正露出微笑甜睡,大概是刚与姐姐相认,心中畅快甜美。疏真心酸更甚,低低呢喃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姐妹……”
怅然悲怆的叹息声,在暗夜中回荡,疏真继续咳嗽着,直起身来,绣补着那绵密无尽的针脚。
陋室中一灯如豆,只有屋外声声滴落的残雪消融声,伴随着她度过这漫漫寒夜。
三日时光弹指便过,整个回夜宫中,却是一日更比一日热闹——上元佳节就是君侯朱闻的生辰,宫中上下都为此忙个不了。
终于到了这日午后,燕姬心急火燎地接到禀报,道是云锦已然绣补完成。
一旁的侍女抖开罗裳,顿时满殿里光华潋滟,似有凤凰梧桐轻鸣,又似海市蜃楼彩眩,燕姬看着这绵密轻柔的刺绣,只觉得非但不露痕迹,更添无穷风华,不由喜上眉梢,赞道:“真是好手艺!了不得!”
“承蒙夫人赏识……”
疏真微微躬身,虽然恭谨,面上却也不见轻狂喜色。她站在下首,窗外投入的天光拂过,更显面容晶莹,只是那蜿蜒繁乱的黥纹浮现,让人不忍多看。
真是可惜了……
燕姬心下想道,不由端详一眼镜中自己的花容玉貌,有些自矜的微笑着,更带着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扫了疏真一眼,声音更加柔和,“你如今正在做粗役是吗?”
不等回答,她径直道:“我跟总管说一声,让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疏真垂目,眉间微微蹙起,正在思量措辞,就见燕姬难掩娇媚的打了个呵欠,唤人上前,开始按品大妆——今晚便是君侯的庆生宴,既然衣裳到位,她满腹心思都放到了装扮之上。
疏真见此,正要默默退下,燕姬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笑道:“今晚你也随我前去。”
很快便到了黄昏,只见宽广庭院里梅枝婆娑,其上都系以彩缎琉璃,映着满地雪光,廊下宫灯,光华耀目之下,竟是如琼台仙境一般。
朱闻早就听闻姬妾们为自己煞废心思,于是也不说破,只是略微早些结束了政务,回到主殿之上。
他的主座仍如往常一般在最中央,瑗夫人正含笑望他,美眸盈盈——她如往常一般,将自己的座位设在左侧略微下首,既得体又含蓄地昭告着自己的身份,再往下,便是其他几位姬妾。
他的唇微微勾起,闪过面庞的是一缕难以察觉的厌烦和讥讽,随即,他状似欢畅的笑道:“这么多美人儿,却是让本侯看得眼花缭乱,连眼都不知往哪放了……”
于是一片莺声娇语响起,燕姬仗着自己正得宠,娇嗔道:“君侯这话太没道理,姐妹们为精心你梳妆打扮,却只换来你一个眼花缭乱……”
虽然说的是“姐妹们”,她一边娇嗔,一边微晃香肩,成功让全场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
她今日显然是用心妆扮了的,一身云锦上绣纹眩目,一眼看去,竟只觉潋滟生辉,仿佛凤凰下降人间,衬着鬓间明珠,简直有如潇湘神妃一般。
于是众女轰然,又